而箭矢之中,只见颜子睿部署下的人各司其职,轮番出击,将各人专擅发展到极致,有擅于暗器者于不起眼处投出金钱镖、甩手箭、三棱刺等一招毙命,而擅刀剑者则横兵挡于船舷后格开流矢,兼以与飞上画舫的杀手对战,更有十余昆仑奴背负轻功不利却拳脚干戈厉害者到岸上将人截杀,这些人进退有度,层次分明,不到半个时辰,便将岸上敌手剪除殆尽,而他们聚集到颜子睿手下不过七八日!
风平浪静后,颜子睿暗自舒一口气,触了触季凤儿,戏谑道:“凤儿,傻啦?快出去,憋死我也。”
季凤儿从叹服中回过神来,这才觉察到两人在胡床下藏了许久,紧贴在一处的衣裳已经汗湿,不由脸颊一烫,一言不发地钻身出去了。
此时地下横七竖八地钉着不少箭矢,胡床上也插了十来根,三棱铜镞上可见一层暗黑色泽,想必是下了毒。
颜子睿自语道:“这阵仗李元吉那鬼面猪猡死也难想出,看来是李建成的手笔。”
季凤儿道:“相时哥哥,我去看看姐姐安危。”说罢便要推门出舱,却见颜子睿脸色一变,伸手拉了她道:“且慢!”
季凤儿奇道:“又如何了?”
却见颜子睿面上慢慢浮上一层白:“凤儿,这船太稳了。”
经他一提醒,季凤儿赫然察觉到水陆两路兵戎相见,其间数十条人命顷刻交代,而这小小画舫竟在水面上稳稳当当,没见半分颠簸,更未曾听得撑船艄公一声惊叫,想层这一节,季凤儿脊背上顿时滋出一层冷汗,道:“这……这可怎么办?”
颜子睿神色肃然,沉吟一刻,道:“凤儿,眼下只有一条路可走,你千万要听我的话。”
季凤儿看者他的眼睛,点了点头:“相时哥哥,你说。”
颜子睿道:“凤儿,一会儿我踢开门,你待我出去后再寻机出来,切不可被人看见。不管你到时看到甚么,都别管,只赶往第五艘画舫去,你姐姐在那里,你轻功不弱,这些不是难事。天策府二十高手中长于贴身格斗者十人与昆仑奴五人也在那船上,那五个昆仑奴都是会掌船的,你们把船靠了岸,就往雍州府衙去,我从秦王府带了几人出来,在来时路上便吩咐他们在那里接应。”
季凤儿急道:“那你怎么办?”
颜子睿避而不答,道:“凤儿,这些你都记牢了吗?”
季凤儿跺脚道:“可是——”
颜子睿一把抓住她的手,厉声道:“凤儿,这是十万火急的关头,你不可任性!”
季凤儿被他抓得生疼,不禁红了眼眶哭道:“我……我答应你便是,可相时哥哥,你也得答应我,一定要,要——”
“行啦!”颜子睿安抚地拍拍她肩膀,道,“我还能不及你个小丫头片子?我自有妙计,你只听我话便是。”
说罢他提了一张坐席,蹑步走到舱门边,示意季凤儿也找一隐蔽处藏匿了,伸手推开门,立即将坐席抛出去。只听叮叮叮数声,那坐席上插了三把匕首被钉到船舷上,颜子睿趁空闪身出去,门外立即响起打斗声。
季凤儿死死咬着唇,听风辨位,便知颜子睿正将人引到一边,好教她能顺利脱身,她泪珠止不住地滚出眼眶,在原地等不一刻,女孩儿伸手将眼泪一抹,抽出怀中天机笔,一招“春燕临水”掠地出门,身法轻灵曼妙。
甲板上,季凤儿瞥见数摊血污,也不知是谁的,这一眼便叫她分了心,脚步略一停顿之下,已经被人看见,那正围攻颜子睿的四个假扮的艄公中有一人叫道:“有漏网!”说罢便撇开战局提刀朝季凤儿攻来。
季凤儿何等样身手,她虽未得其祖父天机子亲传,其姊季宜珂却承天机子衣钵,对她悉心教导,倾囊相授,她又天资聪慧,功夫虽不算得一流,也已入江湖好手之列,那艄公一口弯刀在她手底下自然讨不得好去,反而被她一招“大笔如椽”切在腰上顿时削去一条皮肉,那艄公痛得大吼一声,季凤儿待要再战,猛听颜子睿高喝一声:“凤儿快走!”,季凤儿一激灵,眼见颜子睿内力枯槁,正仅凭招式苦苦支撑,眼眶又红了,脚步一换便要施展轻功而去。
那艄公见颜子睿叫季凤儿先走,料定这少女必是关键之人,且他们来时曾被刻意嘱咐,这行人中女眷一个也不可放过,而这少女功夫高妙,他自忖难以力克,心下一狠,将弯刀往脚下一插一转,挑开数快木板,河水随即汩汩涌上,竟是要破釜沉舟,同归于尽!
季凤儿不会水,眼见绣鞋浸湿,心下便有些怕,那艄公弯刀又冲面攻来,不由慌了手脚,颜子睿睇见,忙叫道:“凤儿!别教他缠住,快走!”这一分神之下,肩上便遭了一刀,颜子睿闷哼一声,左掌斜插攻人腋下,右手虎口曲抓,扣住那人手腕用里一拧,再次与那二人斗到一处。
此时河水已没到膝盖,季凤儿经他提点,便定下心神,拧身做走势,那艄公忙追来,却不妨季凤儿折腰后仰,玉臂撑出,一招“指天画地”天机笔便向艄公心口戳去,艄公只得抽刀回挡,不料季凤儿这不过是虚招,趁他招数自守的刹那,一手撑地,脚步滑行,人已脱身而去。
艄公大惊之下怒道:“小娘皮,留命下来!”说罢竟以刀为器,向季凤儿掷去,季凤儿不得已回头应付,那艄公便揉身扑来,拖住季凤儿双腿!季凤儿女儿家家,秦王府天策府众人娇宠惯了的,何曾遭遇这等轻侮,当下连招式也忘了,只下狠劲蹬踢,那艄公打定同归于尽的主意,死抱着不放手,季凤儿正急得要哭,却见颜子睿从那二人合围中纵跃而出,上步下马,掌刀力劈在艄公颈椎,那假艄公便闷哼一声晕厥,此时另外两人却也追到,船身大半陷在水里,颜子睿拼力把季凤儿托出水面,发狠道:“走!别管这里!”
季凤儿顺势在水面脚步轻点,另一艘画舫上有天策府高手横过一竿长矛与她接应,季凤儿足点长矛飘飞上船,回身看时,颜子睿背上已挨了一刀,眼睛却看向这里,对季凤儿带着些痞气地笑了笑。
季凤儿见状回头哭喊道:“姐姐!你还不出手!”
正文 柒叁
颜子睿悠悠醒转时,听得一声呼叫:“相时哥哥醒了!”
这声音实在过于扎耳,颜子睿皱了皱眉,才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第一人倒不是季凤儿那咋咋呼呼的小丫头,而是季宜珂略带歉意的笑脸。
颜子睿笑笑,出声时才觉得喉咙干涩作痛,声音嘶哑得可怕:“季姐姐大好手段呐!”
季凤儿站在季宜珂身后,此时探了脸出来,杏核眼成了两枚红李子,她急道:“相时哥哥你别生气,姐姐只是——”
季宜珂伸手将她挡下:“凤儿。”
季凤儿咬唇噤声,委委屈屈地退回她身后。
季宜珂对身旁的丫鬟道:“鸦青,你服侍都尉先把药喝了。”说罢转头对颜子睿道,“相时,这事你听我与你慢慢道来,等把话都说开了,你再问罪也不迟。”
颜子睿被人扶着起身喝药,那苦渣渣的药汤入口,他忍不住将脸皱成张苦瓜。季宜珂见状笑道:“鸦青,把药加些冰糖去。”
颜子睿苦着脸道:“多谢。”
季宜珂道:“相时,你与我何时如此生分了?”说着叹息道,“也罢,你怨我也是应该。咱们现在便说了罢,这事你知道多些了?”
颜子睿苦笑道:“相时愚钝,不过捕风捉影,我胡乱猜测,季姐姐恐怕不仅仅是张将军夫人与天策府校书如此简单罢?”
季宜珂笑道:“相时是如何看出的?”
颜子睿道:“我说话难听,姐姐别怪罪。试问,若姐姐不过如此,秦王府何须大费周章地来天策府接你们姐妹二人?秦王府所谋甚大,任凭姐姐人缘广结,只怕还没这分量。二来,李元吉倒罢了,李建成莫不成也是个肚子里藏不住事,有仇必报的莽夫?大老远地派这好几拨杀手就为对付两个秦王府女流?”
季宜珂含笑点头:“相时心思缜密,只怕出发之日已经想到这些了罢?”
颜子睿冷笑道:“不止。旁人也倒罢了,刘文静那青面小鬼,秦王府除了秦王一人,谁入过他法眼?偏是他大半夜的把这事交代了我,一刻也拖不得也似,他怕甚么?若真是单为了你们姊妹二人,恕我不恭,我倒要怀疑姐姐腹中是谁的骨肉了。”
季凤儿闻言登时气道:“相时哥哥你说这话忒伤人!我和姐姐——”
“凤儿你退下!”季宜珂斥道,“凤儿,你先出去,我与相时有话说。”
季凤儿见她说得郑重,只得闷闷地出了房门。
季宜珂转脸向颜子睿,却仍是落落大方的和气态度,“相时,你说得一点不错,只怕秦王府最深思的谋士也只能尽于此了。”
颜子睿自嘲道:“我不过自负些小聪明罢了,哪里有姐姐独揽丽景门(注1),治下暗间五门,因间、内间、反间、生间、死间,各有奇功,姐姐才是大智大勇。”
季宜珂秀眉轻微一挑,眼中便有一抹兴味:“相时连这个都知道了?看来……殿下对相时倒是看重得紧。”
她一语点破,颜子睿脸上便有些挂不住,神色微赧道:“不过随手翻看殿下书房参报,偶然瞥到一眼。本来并未想到只是出发前张将军一句话提到闺中小字丽景,我才恍然想起。我本来还奇怪,怎么那秦王府暗间竟起了那么个芳名。”
季宜珂熟稔秦王府大小事务人际,提点一句后便轻巧带过,不作深究,颜子睿语气既放缓,她便温婉道:“我的小字是祖父所取,如此任性,也算给爷爷一个交代。”
颜子睿道:“姐姐是为了天机爷爷才创了这间谍门?”
季宜珂眼底滑过一抹哀恸:“说来不怕相时笑话,我不过一介女流,江湖庙堂军国大事,这些于我不过一看,从未想要涉足其间。但我姊妹自小父母双亡,全仗祖父一手带大,祖孙之情非比寻常。当日祖父遭东宫派江湖人士杀害,我便立志报仇。后来我与凤儿流落江湖,备受欺凌,是刘文静多方寻访找到我们,这才在秦王府有一席安生地方,那是凤儿尚小,若非如此,只怕小命休矣。”
颜子睿哂然:“原来……季姐姐既为报仇,也为报恩。”
季宜珂道:“不错。我既不能出入庙堂之高,又不能抛头露面,决杀江湖之远,便以间谍一事立身,虽不入流,为君子不齿,但也算尽了一份心力。”
颜子睿道:“间谍亦是兵法,且较明打明的对垒更为艰险,我在洺州时还奇怪玄甲军中怎有秦王府家生的斥候,且技艺比唐军中专职的斥候更好上不止一筹,想来,也是姐姐的手笔罢?”
季宜珂笑道:“他们算是丽景门里的老人了,我来天策府时留了丽景门一半人马在秦王府以防万一。刘黑闼是个刺头,刘文静怕唐军原班斥候有个不得力的时候,特从我这拨了人编入玄甲军的。”
颜子睿冷笑道:“刘文静倒真是个能人。”
季宜珂道:“相时,我知道你不忿刘文静派你来接应我和凤儿之事,他行事确有些不近人情,我代他替你赔不是了。”
颜子睿道:“想来他也不过测我对秦王忠心罢了,哼,我若是胆小怕死之人,也不至于到如今田地!”
他盲了的一目的双眸中,有深刻复杂的情愫一闪而过,季宜珂心下了然,道:“是他小看了你……”
颜子睿不以为意地摇头道:“他怎么看是他的事,只是替他好笑,这时节才想到测我忠心,也太马后炮,他这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这事我左右都觉着有股晦气。”
季宜珂心中一颤,担忧之色昭然:“他……也是个再拗不过的性子,旁人劝破天去也难拉回一步的,真真叫人——,唉……”
颜子睿突兀地问了句:“刘文静事先可曾和张将军通过气?”
季宜珂下意识道:“不曾,伯德连丽景门之事都不知——”
说到半道儿她截住口,颜子睿已经促狭地看着她道:“姐姐,刘文静那青面小鬼其实细看来,倒也不错。”
季宜珂面上一红,啐道:“胡嚼甚么!”
颜子睿摇头晃脑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季宜珂笑着伸手在他脑门上轻轻一点:“自作聪明!”
颜子睿笑道:“啧啧,张将军真是可怜。”
季宜珂无奈,叹道:“真是少不知事。这其中诸多纠缠,这么多年下来,只剩了一笑了之。”
寥寥数语,一叹三止,红颜虽艳,却是形容落寞。世间不如意之事,大抵如此。
颜子睿便敛了笑容,垂下眼道:“刘文静是个薄情之极之人,倒是张将军情深意重,姐姐到底是好眼光。”
季宜珂轻笑一声:“薄情只为多情,多情争似无情,你以后就知道了。”
此时门外响起叩门声,丫鬟鸦青在门外道:“夫人,药重又熬好了。”
季宜珂道:“端进来罢,”说着对颜子睿笑道,“我走时你还是个秦王府一个有些扎眼的小子,一年过去,竟成了秦王殿下心头肉,快把药喝了罢,若你有个长短,殿下怕要与我没完。”
颜子睿耳根红起来,此时门推开,季凤儿也跟着蹭进来,季宜珂看着她便宛然笑道:“且你到底救凤儿一命,我心里很是感激你。”
季凤儿闻言便活泼笑道:“是呀是呀,这药相时哥哥你一定要乖乖喝了,不然我可得内疚死!”
颜子睿玩笑道:“有你姐姐手下的丽景门高手在暗处护卫,东宫人手再加一倍也不能奈你我何,你可别把事都忘自己身上揽。”
季凤儿叉腰撅嘴往他面门前一立:“不管,给本小姐老实喝药!”
颜子睿卧在床上本就矮她半截,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颜小爷只得老老实实道:“得令,这就喝。”
季凤儿端了药盅放到他手里,在床沿坐了,笑靥如花道:“相时哥哥,你肩上和背上两道伤都万幸没伤到骨,看着却也骇人非常,郎中给你上药时我差点没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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