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无所获,也就作罢了。
等颜子睿的兴奋劲儿终于过去,青城子才能和颜子睿好好坐下,伙计看着两人这一出也颇有趣,此刻便笑吟吟道:“两位客官可还要点些什么?”
青城子见颜子睿虽然长高不少,却终究是个少年,便道:“来一壶樱桃醴吧,吃食么……,子睿,你可有什么爱吃的?”
颜子睿却老大不高兴:“什么樱桃梨子,丫头才吃那玩意儿,我和你一样喝酒就成了!”
青城子失笑:杜康是酒中烈品,喝时甘甜入口,浑然不知其后劲十足,民间说杜康是“一碗醉三年,不倒不要钱”,虽然夸张,却也可见杜康之烈,别说十二岁的颜子睿,怕是寻常大人都经受不住。
但颜子睿目光灼灼,一脸青城子将他小看的不忿样子,青城子无奈,便只能对伙计道:“那这样吧,我今天也不想和杜康了,你给我换一坛子新酿的葡萄酒来。再来盘胡饼,一盘蟹黄毕罗。”说着向颜子睿道,“我们二人共饮,如何?”
伙计领命而去,心中暗笑:这葡萄酒有两种,一为西域葡萄酒,一为本朝太宗皇帝亲创的葡萄酿,客人要的是葡萄酿,那不过是葡萄汁中略微有些酒味的饮料而已,作法是在葡萄酒中勾兑水和糖,那才真是丫头喝的玩意儿呢。
这边颜子睿遂了心愿,青城子看看天色,问道:“你可是受了什么人之托来这里寻我的?”
颜子睿点点头,想起天机子,眼神黯淡起来:“嗯。有个爷爷,叫做天机子的,让我把这个东西给你。” 说着从怀中拿出那段白蜡来,递给青城子。
青城子虽然已经想到,却还是吃了一惊,他知道蜡烛中封存的便是那至关重要的《瀚海录》,天机子此前未曾提到颜子睿这孩子,怕这一托付,天机子必是到了生死关头。不由就焦急起来,道:“他和你说了他是天机子?他长得什么模样?”
颜子睿道:“一个挺老的老人,哦,他脸上有这么长一道疤。”说着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
青城子握着白蜡的手就紧了紧,半晌不语。颜子睿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犹豫片刻,迟疑着开口道:“那个天机子——”
“天机先生是遭遇不测了吧……”青城子叹道。
颜子睿闷闷点头,把天机子如何一人力敌七阎罗,如何又把蜡烛交托于自己,说着又拿出那管天机笔道:“天机爷爷让我拿着这个来找你,说,说你会收我为徒。”
青城子看着颜子睿手中的那管笔,喃喃道:“天机先生竟将这笔给了你,也算是机缘了……”说着对颜子睿道,“天机先生还对你了什么了么?”
颜子睿想了想,道:“他让我记住,什么‘神驹日千里,尤有不可追’,”颜子睿说着挠挠头,为难道,“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不识字。”
他想,青城子并不提收不收自己为徒,想必是自己太差劲了。听说别人学武都是从小练起,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他颜子睿不过是朱雀大街上的小叫花子,青城子凭什么要收他?但想到天机子,想到烂嘴李、瘸腿子、颜氏一门惨死,想到在舅舅家,在北少林受人欺负使唤,颜子睿眼睛狠狠一闭,横下心来扑通跪到地上朝青城子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道:“求你收我为徒吧!我、我虽然没学过武功,但是,但是只要你说的我都会照做,一定听你的话!一定认真练功夫!我也不要你给我吃住,我自己有法子,你就,我求求你就收下我吧!”说完又磕头,额头都磕出了血珠来。
青城子意外地看着跪在自己眼前的少年。
他虽然江湖行走多年,却从未收过徒弟,也从未想过要收徒弟。照他的想法,是想让这一身功夫止与自己这一代,以免再掀起杀伐。
但天机子遗嘱自己收下这个少年,况且天机子看人无差,颜子睿不知道,他青城子却是清清楚楚:天机子被称为“江湖一支笔”并非只因为一手由判官笔化来的“天机笔”功夫出神入化,更因为但凡经过天机子品题过的人,无论正邪都绝非凡品,必定在江湖名声大振。这些人和评语都记在天机子的《大野龙蛇录》上,每年天机子品评的人不过寥寥三五个,《大野龙蛇录》上的人至今总共不过五六十号人,却几乎穿起来就是近百年来的江湖志了。
眼前的少年是天机子品题的最后一人,青城子琢磨着“神驹日千里,尤有不可追”这句话,不由深深蹙起眉头:这句评语亦正亦邪,天机子看人无差,那么如何教习这个少年,就颇令人思量了。而且思及颜子睿在北少林抱自己下山时,抛却尴尬等不提,以颜子睿当时的年岁来看,他的臂力和耐力实在不俗,这人身上那股子冲劲也叫人惊讶。
颜子睿却不晓得青城子的计较,只当他仍不肯收自己,又磕了几个头,道:“先生,只要你肯收我,我什么都肯做!我——”
青城子截住他话头,问道:“除了这一句,天机先生可还说了什么?”
颜子睿努力回想,沮丧地摇头:“没了……,他把热气给了我就死了……”
“热气?什么热气?”青城子奇道。
“喏,就是这样,”颜子睿在自己身上费力地比着,“天机爷爷把手放在这里,就有热气进来,过了好一会儿,热气渐渐少了,然后天机爷爷就……”
青城子大惊,饶是他素来平和,却也忍不住站起来,握着颜子睿的肩膀道:“什么?你是说天机先生把他一身功力全传与了你?!”
“啊?我,我不知道什么功力……天机爷爷除了蜡烛和笔没给我别的……”颜子睿看着青城子茫然地道。
“呵呵……”青城子坐回椅子,以手扶额,唇角浮起一丝苦笑:天机先生何等人物,六七十年的功力传与了这什么也不懂的少年,这下,就算他青城不想收徒弟都不行了。
这是伙计把葡萄酒和吃食送了进来,看见临暖阁里的情形吃了一惊,青城子苦笑着把颜子睿扶起来道:“吃食来了,你先填了肚子吧。”
颜子睿道:“那先生你……”
青城子叹气:“收,收。”
颜子睿高兴得不知怎么办好,在原地转了三个圈,瞥见桌上的酒,便抱起酒坛子一阵猛灌,完了还一抹嘴:“好酒!”
伙计颤巍巍伸出手指:“小爷,那,那是要换下去的杜康啊!”
正文 柒
颜子睿醒过来时,只觉得头痛欲裂,窗外天色已经黑透。
颜子睿捧着脑壳呻吟着坐起来,环顾四周,像是间陌生的客栈,青城子坐在灯下看书。颜子睿便耷拉着脑袋挨过去,叫道:“师父……”
青城子冷冷哼了声:“你这倒记得牢。”
颜子睿讪讪笑了两声,讨好地对青城子道:“师父我错了,我这不是一时高兴么……”
“是,一坛子一千钱的杜康被你喝下去半坛,你确实高兴。”青城子眼睛只看着书,声音不冷不热。
颜子睿怕他反悔不收自己为徒,忙跪下陪笑道:“我错了,请师父责罚。”一口一个师父喊得青城子差点绷不住冷脸,心道不知这小子油嘴滑舌的功夫在哪里学的。他哪里知道颜子睿在朱雀大街早练成了个人精,喜笑怒骂手到擒来,朱雀大街上的地痞流氓轻易都不敢惹这个叫花子王。
眼见这半大孩子跪在地上的样子,青城子倒不好说什么,只得放下书绷着脸道:“你既拜我为师,那为师说的话你听是不听?”
“听,听!”颜子睿忙不迭地道,“师父说的话徒儿死也牢牢记着,到阎王殿还能背给阎王听。徒儿就是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也不会——”
“够了,”青城子头疼地打断他,“那第一条,不得饮酒。”
颜子睿立刻指天发誓:“不喝,以后一滴酒都不沾!我若沾一口师父就把我往死了打!”
青城子点点头,指着桌上的解酒汤道:“起来罢,把这喝了。”
颜子睿问道:“这是什么?”
“解酒汤。”青城子答道。
“哦,”颜子睿便端起碗咕噜咕噜一通灌,“挺好喝的。师父,我睡了多久啦?”
青城子淡淡道:“两天。”
颜子睿的肚子适时地大唱空城计,颜子睿摸摸肚子,尴尬地看着青城子。青城子暗暗好笑,脸上还是冷冷的,把桌上的食盒打开,里面居然是热气腾腾的胡饼,散发出面皮的焦香和肉馅诱人的味道。颜子睿忙拿了一个在手里,咬了一大口,含糊地道:“师父,你待我真好。”
青城子有些愕然:“好?”他为颜子睿准备醒酒汤和吃食不过出于自然,觉得本该如此,此时见颜子睿如此说辞倒是有些意外。
颜子睿三两口就把胡饼吞下肚,又抓了一个大嚼,道:“我喝酒,师父也不责罚我,只是说以后不许再犯。”
青城子道:“这是我之前并没有与你立下规矩所致。以后你若再犯,我自当重罚。”
颜子睿继续道:“还有。我睡了这么两天,师父没有丢下我,反而把我安置在床上让我好睡。而且师父神通广大,知道我什么时候醒来,特地为我准备了吃食。汤和饼都是热的。”
想及自己一直以来要饭为生,鲜少吃到热乎饭菜,颜子睿心下不禁有些酸楚,赶忙咬了一大口胡饼好不让青城子看见自己泛红的眼眶。
青城子叹了一声,明白过来这孩子的日子恐怕一直都艰难,才会连别人对他针尖大的一点好都能敏锐地觉察到,心下不禁恻然,伸手拭去看他嘴角沾着的芝麻粒,笑道:“我是你师父,理当如此,你若真有心,便跟着为师好好学习,知道了么?”
颜子睿用力点头,眼神中这才没有了油滑,现出少年人的淳朴来。
青城子心下叹了一声,道:“说来,你如此执拗地想要我收你为徒,却是为何?”
颜子睿咽下口中的胡饼,正色道:“我要跟师父学功夫,以后,以后谁也欺负不了我!”
青城子道:“你不是说在朱雀大街的日子比神仙还快活么,怎么,还有人欺负你?”
颜子睿摇头:“一开始是很快活,但是后来——”接着便把瘸腿子如何遭人殴打横死,烂嘴李如何无钱治病,临终前如何托付把玉托付给自己,自己又如何被京兆兵卒追打,又如何遇到的天机子都一一说了,青城子静静听着,接着又问:“那你是如何到的北少林呢?”
颜子睿提起这茬就气愤,便恨恨地把舅舅如何在朱雀大街看见自己脖子里的长命锁进而把自己接回家,却被几个表哥欺侮捉弄,表哥们又向舅母恶意告状,以至舅母认为自己天性顽劣,不愿留他在家里由舅舅教习文武之道,舅舅无奈之下把自己送进北少林,却被几个火头僧奴役打骂。说到窝火处颜子睿不禁骂骂咧咧,青城子只是略微皱眉,并没有制止他。
等颜子睿说完,青城子知道他少年心性,况且疏于管教,一时半刻也不易开解,便不置评价,转而问道:“听你描述,北少林与你舅舅似乎很有些渊源,你可知你舅舅名讳?”
颜子睿回忆道:“舅舅也没特意跟我提过。我只听几个上门拜访的人大概管舅舅叫什么明苏居士。”
青城子心中一动,道:“明虚居士?”
颜子睿一拍桌子:“对!就是这个!”
青城子不由默然,颜子睿看着他的神色,道:“师父?”
青城子缓缓道:“子睿,这消息或许不该由我告诉你,但,你也迟早要知道。你还记得说过你舅舅明虚居士曾来看过你么?”
颜子睿点头。
青城子接着道:“说来,你舅舅在江湖上也很有盛名。我想明虚居士那天去完北少林应该就离开了冀州,举家避祸,估计本来是要取道越、台等州县到苏州,苏州卫氏一门和你舅舅家有些亲缘,是你舅母的娘家人。”青城子说着顿了顿,见颜子睿神色凝然盯着自己,心下叹道,怕这个在市井摸爬滚打的少年已然猜到了,便接着说道,“但行迹被仇家发现了。你舅舅一家,包括你的那几个表哥表妹,都被人发现殁于太湖边上的芦苇荡里。你……且节哀些吧。”
颜子睿抿着唇,一时将下唇咬得惨白,青城子待要开解,颜子睿却开口问道:“我舅舅的仇家是什么人?”
青城子见他并没有一滴眼泪,只是眸色深暗,握着胡饼的指节攥得发白,知他从小屡经变故,恻隐之心更甚。便蔼声答道:“这缘由说起来,你倒也知道一二了,便是为了天机先生交于你的那份《瀚海录》。”
颜子睿问道:“那份《瀚海录》究竟是什么东西,竟然惹出这么多人的性命?”
青城子苦笑着道:“本来我并不想将你也牵扯进来,现在却是不行了。”他取过桌上茶壶,斟了一杯茶给颜子睿,道,“你且喝点茶水,干吃胡饼噎得慌。”接着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在灯下将那《瀚海录》的由来细细与颜子睿说了。
原来,这《瀚海录》是一份名录,记录的是江湖上百十来号有名的大家,显要的门派如蜀中唐门,南北少林,名门望族如苏州卫家,江湖名士如天机子、明虚居士。这份名录上所涉门派或个人,私底下都隶属于朝堂上的一股势利:三皇子党。
当朝太宗皇帝政治清明有为,但子息薄弱,仅有太子、三皇子和四皇子。四皇子李元吉暴躁且贪图享乐,并不理会朝中事务。而太子李建成据说虽然有才能,性情却乖戾偏疑,而三皇子李世民则礼让谦恭,武功赫赫,在军中任职时颇有将才,被军中直呼“大将军”,高祖皇帝也分外看重这个骁勇善战的三郎。
而按照本朝礼制,皇位只能由皇长子继承。故而太子与三皇子明面上兄友弟恭,暗地里却有争之实。
随着太子和三皇子的争斗日趋激烈,不仅朝堂上分出了太子党和三皇子党,甚至江湖人士都卷入这场纷争。由于本朝皇族登顶大宝之前本就与江湖过从甚密,甚至卫国公李靖、陈国公侯君集等本就是江湖出身,这些千丝万缕的关系密结成网,使得这场纷争愈加牵扯重大,扑朔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