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士信扬眉,眼中有几分不信。颜子睿笑道:“将军定要说我蛤蟆跳进秤砣里,自称自大了。将军,我虽狂妄,也没不自量力到惟我独尊的地步。只是灵妙宫中的诸多事物都大有来历。”
罗士信道:“你倒说说,如何个来历法?”
颜子睿道:“众所周知,五行八卦,奇门遁甲,始创于伏羲,上古时候九天玄女将其授予黄帝,帝命宰相风后编之成册,中有兵法十三章,孤虚法十二章,奇门遁甲一千零八十局。后经周朝姜太公传于汉代黄石老人,老人秘传于留侯张子房。”
罗士信点头道:“不错,我也有风闻。”
颜子睿继而道:“然而传至张子房手中,子房以其辅佐汉高祖夺得天下,深知这奇门遁甲那经天纬地、鬼神莫测的神功,无论谁拥有此书,那天下如在股掌之中,唾手可得。因此他将奇门遁甲一千零八十局只留下十八局,其余尽数销毁。而只这十八局,古往今来兵家揣摩衍生,已经用之不尽了。”
罗士信此时看着汉东军集结完毕,神色却越发镇定,甚至笑起来:“大战在即,相时这故事虽好,却解不了燃眉之急呐!”
颜子睿也微微一笑:“我之前说的是世人皆知的。而接下来要说的,是世人所不知的。”
罗士信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颜子睿道:“世人只知如今十八局奇门遁甲八卦阵图是张子房精简而成,却不知,当年张子房精简后所剩一共七十二阵。张子房深知刘邦当世枭雄,能共谋天下却不能共享之,所以只交出十八局,剩下的交给子孙用以自保。”
罗士信神色渐渐转为惊异:“你莫不是说——”
颜子睿摇摇头:“将军想的不全对。那七十二局残阵历尽朝代更迭,也只余了下半卷,除却世人所知十八阵,还余下十八阵。”
罗士信道:“而这残卷就在你灵妙宫中,而你师父恰巧学了又传授给你?”
颜子睿点头。
罗士信大笑道:“相时,你有多少把握赢你师父?”
颜子睿道:“我和我师父未曾斗过阵图。但我想,不会差许多罢。”
罗士信在他肩上用力一拍,道:“今日若不是你师父,我军必胜;若是你师父,我们却也可抵挡一阵,好过束手就擒,妙极,妙极!”
颜子睿被他拍出一口血,不着痕迹地抹了,淡淡道:“我师父摆阵,怕是为了防止刘黑闼屠城,而不仅为了保存汉东军实力。但这阵以汉东军来演,只怕刘黑闼真有杀心时,一声令下,汉东军散了阵型,满城的百姓就要遭殃。”
罗士信眼色黑沉:“护得了一时是一时,他刘黑闼要动我大唐百姓,也没那么便宜!”说着手一挥,道,“相时,这布阵重任便有赖于你了,我等都听你差遣。”
颜子睿回身看着城楼下聚集的数千军民,涩声道:“相时定当……拼尽全力!”
正文 肆捌
汉东军推进至洺州城外五十步,站定。
接着便有军鼓轰隆隆地槌过三叠,一阵急似一阵,擂至最后一叠便如疾风骤雨,摧人肝胆,继而一声巨响,天地俱寂。
晦暗的长空里不知何处刮起一阵朔风,扬起地上白雪如沙。
刘黑闼辔马走至军前,软轿也静静跟在其后,落地。
这时一人走至辇边,青呢门帘便掀起一角,似有人在交代甚么。俄而那人得令,匆匆离开,不一刻便有汉东军旗手执青白两色令旗,四向挥动。
此后汉东军便如机关启动,一列列骑兵步卒如机括牵动下的链条般,迅速伸往各个方向。
颜子睿爬到瞭望塔内,只见只一炷香的功夫,汉东军已然成阵。
“霹雳车、先锋车、中军车、四奇车、骑兵、阿刀队、长矛队、藤牌队、弩机营、弓箭营,”颜子睿张目瞭望,口中喃喃道,“四头八尾,触处为首。车为正,马为奇,每二队迭进,相距五十步,进三十步一止,车不远离,兵不近击。”
正在他自语的当儿,罗士信也在城楼上暗自思度:汉东军现下堵了洺水城门,那阵仗怕是连蚊蚋飞蝇都逃不过一只,更别说斥候。而这阵也当真古怪,不知那大先生用的甚么章法,这阵势一出,圆不圆方不方,似是弯曲随意,奇形怪状。明明汉东军众人业已站定不动,可明眼望去,却竟似罩了层风沙,看也看不清!
罗士信暗自咂舌:饶是他带兵打仗多年,这阵法也真是见所未见!
正当罗士信惊异之际,颜子睿从瞭望塔上攀跃而下,跳落在他身边,道:“罗将军,这是天罡风扬阵!”
罗士信盯着那阵列道:“甚么天铜天钢的妖阵,竟使了障眼法一般,我瞪出了一双招子也看不清!”
颜子睿道:“将军不能这么死盯着看,先听我解一解。阳建之月,先罡后魁,到了阴建之月则恰恰反之。昨儿个晚上正轮着阳建月,月周晦暗有晕,为风象。他摆天罡风扬阵正顺应了这些天象,威力倍增。”
罗士信道:“那我怎地看不清这阵?”
颜子睿道:“月亮旁边绕了一层云晕,还能看清它的轮廓吗?风就更没法说了,不知其所起,亦不知其所往,看不见摸不着的。这阵势俱长风、晕月之象,未曾明它道理,就是多生两只眼也看不出啊!”他说着指着那阵中道,“将军看那阵中霹雳、先锋、中军这三车的车首,那便是前三罡所在。再看阵列后部,骑兵、阿刀、长矛的队首,那便是后三魁所在,而那一列四奇车,看似昏乱,却是阵眼所在,需得破了那阵眼,这天罡风扬阵才算是破了。”
罗士信依言看去,果然那阵型如游鱼出水,渐渐明晰起来,不由笑道:“还真邪乎!相时必有解法罢?”
颜子睿暗自思量了一刻,方道:“万物相克,轮回永继。天罡地煞相冲,天罡虽有紫薇之贵,却也不一定就经得住地煞冲撞。”
罗士信道:“我虽不擅于此,却也知道天龙难压地头蛇,若行得它机要法门,能破了它阵眼也未可知罢!”
颜子睿道:“将军洞察。”
罗士信大笑着拍拍他肩膀,把虎符递给颜子睿:“那你还等甚么,我今日便做个逍遥将军,全仗你小子啦!”
二人便一同下了城楼,城中一千人马早整肃完毕,颜子睿骑着飒露紫,雁翎甲熠熠夺目,紫马银衫,一时清俊无匹。
在拔出阿刀的刹那,颜子睿忆起李世民身着明光铠射出大羽鸣镝的模样,胸中顿时豪情激荡,他继而举刀向天,一声令下:“出城!”
城门缓缓开启,罗士信与颜子睿带着洺水城最后的骑兵出城迎战,长风呼啸而至,两人脸上都看不出分毫怯意。
罗士信控马站定,道:“擂战鼓!”
号令传到,登时鼓声壮烈。
颜子睿道:“传令!一营一至四编,出!”
便有百余号人有序出列。
颜子睿信然布阵:汉东军有天罡风扬阵,颜子便以地煞螭行阵相对;风扬无定势,螭行无定形;天罡借阴阳生万千变化,地煞便以山岳动十方幻象。
只见唐军得颜子睿号令,以锋锐之志渐次冲入阵中,恰如地煞破土,不可断绝。
天罡风扬阵中暗含移星换斗,以天穹不变之表蕴含万物不息之里。乍看似乎分毫无动,实则以浩繁广大而恍惚人心。
阵势以静生动,阵型虽定,变化却在破阵者人心之中,若破阵之军稍有迟疑,再一睁眼看去,已经换了一副天地。
故而颜子睿布地煞螭行阵时,干脆以常动制永静,唐军虽左突右冲马不停蹄,颜子睿传令下去的却只有一道:此战无可避,只有拼!
因此唐军势如滚雷,行如狂螭。天罡阵蜿蜒盘曲如长风鼓荡,地煞阵依势而行,不仅避其锋锐,更借风生雾,以通幽之势寻一线回天反日的生机,一举破天罡阵眼。
一时汉东军见唐军首尾无踪,只觉眼昏耳聋,而唐军见汉东军也是风雨如晦,一时难辨真伪。而两军都得了死令,汉东军不动如山,唐军不息如海,动静之间飞沙走石,似是千年倥偬,万象更迭。
八卦阵本就依天地而布,阵中自成一体,其中变化亦是寰宇的变数,自然之力因此托生。两军这许多人身在其中,早已有心神稍弱者受不住而心脉折损,吐出血来。
颜子睿凝视阵中微末变化,眼见唐军在阵中要找到阵眼,正要松一口气道声侥幸时,不料汉东军青白信旗挥动,汉东兵卒得令动作,那天罡风扬阵竟打破静滞,从阵眼开始缓缓变化起来!
颜子睿登时变了脸色:此时一千唐军骑兵中,有八百尽数投入阵中,八卦阵鬼神莫测,哪怕动一块石头都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何况现在竟要变阵?汉东军要以折损自己人马为代价而将唐军尽数歼灭吗?!他汉东军千军万马,几十条人命不值甚么,唐军却损一如同折百,况且他颜子睿怎能任这八百条人命断送自己手中!
一念刚至,颜子睿便一紧缰绳,飒露紫嘶鸣一声,就要跳入阵内!
罗士信一把扯住他手臂道:“相时,你做甚么?”
颜子睿急道:“他们要变阵,唐军危急,我去阻它!”
罗士信道:“你去了,谁来布阵!”
颜子睿道:“我军眼下都在奔走,根本看不了号令!况且我若不去,他们必死!”
罗士信扫一眼阵型,道:“那,你去也成!我有话要交待你!”
颜子睿道:“交待我?”
罗士信点头:“相时,你听好。此去你定要保全自己性命,哪怕破不了阵也要寻机会出去,然后给秦王殿下报信!”
颜子睿张口欲言,罗士信忙打断道:“这阵你若不能破,唐军尽损,洺水城破。若你破了阵,以刘黑闼性情,也定然是集结军队直接将洺水踏平了事。我的命是定要交付在此的,你却一定要赶去将此节呈报秦王殿下!”
颜子睿红了眼眶吼道:“将军不畏死,奈何却要我偷生!”
罗士信道:“这是军令!”说罢缓了声音道,“你不是笨人,其实我不说你也明白的。”
颜子睿苦声道:“原来,这便是将军要交付与我的重要之事!”
罗士信神色端肃:“这件事,你无论如何要办到!”
颜子睿便不多话,咬牙一拽缰绳,飒露紫十步之内便跃入阵中。
此刻阵型已然变化。
颜子睿投入阵中,初时的茫然无端之后,他定下心神,将五官六感提至绝敏,便慢慢察觉到,周身阵型仍然是天罡风扬的构架,只是变化之间糅杂了另一阵图。
颜子睿跃入阵中时是冲三罡之中紫微星所在而去,当下便闭了眼,只凭记忆因循而去,数了三十五步,果然见到象征紫薇的霹雳车首。
因八卦阵之玄妙,阵中汉东军尽充作石像,不能稍动,否则便会坏了大局,当下倒也没有人突出阵来与颜子睿砍杀。颜子睿在马上四下环顾,此处三罡明晰,走向沉稳,不似有变。颜子睿执辔,向阵眼方向慢慢催马前去。
待走了百十步,却被一列横生的骑兵拦下去路,而此列并不在天罡风扬阵中,可见是变化所出。
颜子睿不能硬闯,只能依照八卦中相生相克、三爻八方之理走去,乾为天,坤为地,进一步有坎为水,侧一偏得巽为风,而此阵借风势,定然不能与风相抗,风雷相克,颜子睿便一拍飒露紫,马儿跺地一震作雷声,向前跃出两丈多。
而气象果然一变,眼前开阔出一条路来。
颜子睿站定算出方位,眼前虽有路可走,却晦暗少光,而回首望去,来路却光明赫赫,颜子睿心下了然:来处是太阳,去路为太阴,只怕周围还有星宿在,日、月、星所在必定守有甲、乙、丙三奇。
眼见此番阵列,颜子睿心中隐隐生出一丝捉摸不清之感,只觉得似曾相识。然而身处阵中,固守心神为破阵根本,颜子睿忙咬破舌尖,吃痛之下摒除杂念。
向前走了二十余步,又是一列横出,位处庚金,而庚金克阳甲,为七杀,最凶,只怕再多走几步,便要交待了性命,颜子睿忙止住马。
低头略一思索,颜子睿向旁侧乙庚位走过去,走过乙庚后再绕到乙奇前七步——乙庚相合,若稍纵乙奇于前,则此七杀消弭无存。
果然一共走了三十多步后,眼前气象一开,一条狭长的通路从眼前延伸出去。颜子睿大喜之下,心中猛地一醒:自己刚才所走的,分明是雁行阵!
正文 肆玖
方才走过的一步步,那些支楞出的阵图变化,分明是雁行阵,是在灵妙宫中,青城子与他拆解过后的,只有彼此二人能洞察其中些微变动的雁行阵!
颜子睿须臾间百感交集,象由心生,以至于眼前雾气四起,团聚幻化出一幅景象来。
耳边渐渐传来鸟鸣、鸡啼和鱼跃,一间书屋在雾气之中明晰起来,轩窗敞亮,日影悠长。一只青猊铜炉里散出袅袅青烟,流入鼻腔赫然是积年的沉香屑。
颜子睿眼眶不可抑制地热起来,人也愣在原地一步都迈不出。他心底有一腔声音在喊:哪怕是幻象,也让我见一见他罢!一面就好!
这么想着,颜子睿的目光难以自抑地略过青猊炉,略过炉前大食国藤蔓纹的软毯,略过毯上的錾银檀香书案,略过书案后的锦绣靠榻,揣着千万的小心于期待,终于看见床榻边背对着他的人。
颜子睿急忙一夹马肚,往前赶了数步。
那人影似有感于心,随着颜子睿小心翼翼的趋近慢慢转过脸来。眼前诸象恍如不知哪一夜梦境的回溯重现,这一年暂别的时光不算漫长,颜子睿却倏忽有暌违一世的错觉。
氤氲在两人之间的雾次第散尽,颜子睿脸上的惊喜渐渐转成惊惶:“师父,你怎么,怎么成了这样?!”
青城子转过椅子,冲他唯一的徒弟笑道:“这样也还是你师父,你难道不认了不成?”
颜子睿怔怔道:“这是幻象,这……这不是真的。”
青城子笑道:“庄周梦蝶,孰梦孰真?眼前虽然是幻象,你我二人的心却确然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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