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此时也是怔忪了,听他如此说来,竟找到救命稻草般,看着姜由道:“当真?”说着又自语道,“也对,相时鬼主意不在肇仁之下,眼下定安稳得很。”
姜由继而道:“所以殿下不如此刻便歇息一刻,明日大破刘黑闼军,想必颜都尉回来也容易些。再则,颜都尉此时都在歇息,他若回来时见殿下神情憔悴,岂不自责?颜都尉其他都好,只是这脾气一上来,小的可真吃不消。”
李世民想了想,不由笑道:“你说的在理。他生气起来那张冷脸,可够人消受几日的。”
说着起身,松展松展筋骨,方觉得疲累非常。等到他解了衣躺倒在床上,只眼一闭的功夫,便睡得沉了。
姜由吹灭了灯烛退出房门,一转身便呛了一口风雪,冻得他狠狠打了几个寒噤,姜由捂紧了衣领,自语道:“颜都尉,颜大人,颜爷爷,您可千万千万的要回来啊,唉……”
正文 肆伍
一夜雪落不停。
等天亮得透了,推开门,人一脚迈出,登时陷在及膝深的雪里拔也拔不出来。连秦王暂住的洺州府里,小臂粗的树枝都压断数十根。而鹅毛大的雪还在簌簌打落。
全军整装待发,只等探路的先头部队回转。却不意一等等到中午,连派出去的三拨人马竟一齐折转回来:一路雪大得寸步难行,雪里还夹杂冰雹,砸人脸面手脚。而那通往洺水的唯一一条山道,竟遭遇雪崩山塌,封了个严严实实,根本过不去!
李世民措手不及,忙派人出去清道,却在好不容易实地勘察后只得作罢:那石头裹在大小雪球之中,慢说火药炸不炸得开,要人钻去那比太极宫数道宫墙叠加还厚实的雪墙,怕是除了会穿墙的茅山道士,实在无法可想了。
变故横生,李世民无奈,只得下令全军撤回洺州。到了洺州已经过了午,李世民立即命人去看城内几条河水,回报果然尽数冰封,有百姓拉着骡子驮着货物在其上来回走动。唐军凿洞下去,最少的也要半尺多才勉强凿穿。
李世民听闻后一言不发,良久才对诸将道:“洺水河想必也冻了个十成十,这下,士信在洺水城里,怕是比君廓当日还要凶险许多。”
众人对视一眼,皆相顾无言。这天时、地利如今都偏向刘黑闼,李世民便有通天手段,也难与天争,罗士信又只得两百人在洺水,这人和……,不提也罢。
却说罗士信在洺水城内,真是左支右绌、苦不堪言。
他却也智计超群,早在入城当日,便找来当地老人看过天象,只见天际暮云压城,晚来东风迅疾,是连日大雪的征兆。
罗士信一听,思索片刻,便叫人连夜在洺水城外二十丈处洒下厚厚的碱盐,又趁雪夜汉东军难以侦查,命人悄悄在十丈处安放拒马枪,只等第二日雪厚厚一掩,踪迹丝毫显现不出。
紧接着,罗士信令全城百姓连夜扎制草人,做成守城兵卒模样。
等启明升天,天色晦暗之际,草人尽得千余之数,全部立在城墙上。他又令人在城墙下攻城云梯架设、步卒经行之处埋下几道铁蒺藜。
这一番布置过后,未及歇口气,罗士信又清点兵卒人数、车马辎重。王君廓留在城内的唐军骑兵加上他带进城的两百骑,一共也就八百多人,罗士信从城内百姓青壮中抽调人手,勉强凑足一千之数,分作早晚两班调配在各处,各人都躲在手持藤牌、阿刀作守卫姿态的草人身后,草人边还放了一深桶掺了冰渣子的脏水。
如此直忙到天大亮,罗士信在城楼上随便找了个门槛打了个盹,仍又打起精神备战。
洺水是当日降唐的李去惑、李开弼兄弟大族所在,情知以刘黑闼性情,一旦城破必逃不脱屠城的下场。
且罗士信虽不说甚么生死与共的豪言,但那一股砥柱般的硬气却看在众人眼里,强将手下无弱兵,当下守城的军民同仇敌忾,等着拼了身家性命与汉东军死战。
当日,汉东军果然来袭,他们已得到情报,估摸着城里残兵衰将,粮草紧张,先是狷狂地在城下叫嚣,而城楼上兵卒得罗士信号令,任他们祖宗子孙骂遍,只当是村夫嚎山歌,不闻不问,坚壁不出。
汉东军在隆冬雪天声嘶力竭地骂了许久,连声咳嗽也未听得回过来,倒是自己兄弟嗓子冒烟,冷得牙关打颤。
如此自然骂不下去,那攻城的将军于是令旗一挥,军鼓一敲,汉东军便群殴般冲来攻城。
而那攻城将军道是何人?正是前次被李世民在战场上气得白胡子都多长出几茬的高雅贤,他擒李世民功亏一篑,还事先报了喜去,等刘黑闼赶到一看,连李世民一根毛都没看见,气得骂娘。若不是高雅贤一把年纪,只怕早一巴掌甩落他一嘴牙。
及至后来唐、夏二军在洺漳交界交锋,阵势方列,刘黑闼激将李世民不成,叫李世民反将一军,他身边的罗士信更是话里带刺把高雅贤抢白一顿,高雅贤那张老脸再挂不下去。
因此如今得知唐军如今守将是罗士信,且只带了二百人委委屈屈地突入洺水,后脚就被汉东军断了前后退路,高雅贤笑得要翻出后槽牙来,立时请了君命来捡这现成便宜。
他自负善战,全不把罗士信放在眼里,只道这洺水弹丸之地,几个稀稀拉拉的守兵趴在墙头,还不和稀泥一样一脚踏过去就烂在地上?当下轻敌大意,带着人呼啦啦冲过去,还没摸到洺水城门,便踏到那撒了碱盐的雪地,一地半开化的雪水早上再一冰,便上了一层蜡油也似,汉东军出师未捷,倒是甩了个噼啪热烈,直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七荤八素晕头转向。
高雅贤在大军后方督战,见状气得打跌,然而士气已落,他只得整肃队形,再次冲锋。
这回汉东军好不容易小心趟过那道冰面,走了几步无甚意外,不由笑道这唐军也就会这故弄玄虚的损招,当下催马呼喝跑去,自然被那些埋在雪里的拒马枪绊得人仰马翻,摔个鼻青脸肿。
如此再三,汉东军再三冲锋,罗士信巧计轮番招呼,如此支撑了有六七日,汉东军吃尽苦头,最后好不容易挨近城墙,罗士信一声令下,从城楼上哗啦啦倒下数不尽的冰渣子水,天寒地冻之间,不啻于滚石圆木,且石木还能收集起来放到抛石机上砸进城内,冷水在身上浇个透心凉,又在铠甲里流不出去,汉东军哪里还有心思攻城,人都跟僵尸也似连路都不会走了,落到地上再被铁蒺藜扎个实成,真是哭也哭不出。
斗到这一步,有不少汉东军都受不了这腌臜气——这哪里还是打仗,分明是捉弄人取乐了!每每汉东军人仰马翻,那起子唐军在城楼上便笑声震天,只当在城楼上看不要钱的百戏。
城里洺水军民越守越轻闲,眼看还有不几日过年,竟渐渐有人家在家门口贴窗花挂对联了。而城外汉东军却只能露宿风餐,日日顶着一天一地的大雪出去演杂耍,恰如那擒了刺猬的饿虎,饿得发狂,却面对那一身钢针无从下手,当真憋气到十分。
高雅贤更是菊花纹突增,烦躁得生出口疮来。
这日入夜,几个唐军斥候乔装出城刺探军情,却在从城侧密道出去,距离汉东军营垒不多远,恰见一汉东骑兵骑了一匹瘦马落单跑先,后面遥遥缀了几骑。几个斥候当下相互使个眼色,一人掷石打马脚,一人劈刀斩马,另一人就地一滚到马肚下,五指成抓扼锁那人喉咙。
这一变化突如其来,那人见有人伤他爱马,反应也颇快,即可抽刀格开那斩向马脖的一招,却也就失了自保之力,即可便被斥候拿住,绑回城内。
罗士信听闻抓了一个汉东兵卒,忙连夜提审。
也怪不得他心急,只因这几日虽然表面上唐军占去上风,然敌军庞大,如此小打小闹只治标、不治本。且雪又下不停,援军不知何日能到,洺水城内粮草却已捉襟见肘,只能支持不到十日。故而若能掌握敌军资料,设一奇计,四两拨千斤,将汉东军打退,生机便多一分。
犯人不刻便被带到罗士信跟前,那人蓬双手被反剪绑到身后,头散发,耷拉着头,似已是遭了唐军私底下泄愤,挨了几记拳脚。
罗士信让手下给他看了座,宽和了颜面道:“这位小哥,我是罗士信,请问你是高雅贤手下哪一营的?”
那人方抬起一张脏污的脸,嘶哑着嗓子笑了一声:“罗将军,你不认得我了?”
罗士信闻言讶异不已,便要秉了银釭烛台上前细看,却被手下拦了下来:“将军小心他有诈。”
罗士信推道:“信人不疑,我还有这个胆量。”
那人便低笑了一声:“罗将军这两句话说得忒好,不着痕迹笼络人心,若非是某,只怕要折服在将军气度之下。”
罗士信听他声音有些耳熟,只是嘶哑得实在怪异,心道莫不成汉东军粮草也短缺?想着移步上千,就着银釭往那人脸上一照,不由大吃一惊:“怎么是你?”
那人笑了一声,不小心牵动伤口,那笑声便成了嘶声:“罗将军,别来无恙啊?”
罗士信却不和他寒暄,一叠声地吩咐道:“快松绑,快松绑!”
手下只得一头雾水地解下绳子,罗士信扶着那人坐到软榻上,道:“你怎么到了这个地步,相时?”
四下登时都哗然,面面相觑:颜子睿的名字在众将军中也算个红人了,唐军士卒无一不钦慕他当日在洺州城外仿若日月当空般飘渺飞仙,如今见到真佛是居然是这般行状,还是汉东军打扮,只觉得其人颠倒怪异,大出所料。
颜子睿苦笑一声:“这不是为了给将军当斥候嘛!”
罗士信急道:“这话怎么说的,我若让你落到这步田地,秦王殿下还能饶过我去?”
颜子睿道:“将军这话,我着实惶恐呐!”
他说着也就敛去嬉笑神色,现出深深疲惫道,“罗将军,你这里有热粥没有,我喝两口。哎,真是一言难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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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清粥热腾腾地端将上来,还配了一叠切成细丝拌了香油的腐竹,颜子睿一眼瞥见,忙接过来哧溜吸了一口,立即烫得吐舌。
罗士信却笑不出来。方才叫人给颜子睿换了一身衣服,属下回禀说,颜都尉浑身怕是切不出三两多的肉,不知到底饿了几天。左右袖管上都染了好大一片血迹,也不是是哪处的伤留下的。
罗士信见他吃得快了些,道:“相时你慢些吃,吃完洗个澡休息一晚,有什么都明天说罢。”
颜子睿喝得正欢,闻言忙抬了头,嘴角还沾着米粒:“不成不成。罗将军你等我一会儿,一会儿我就吃完。你不知晓,情势等不得了,不然我也不能想了这么个馊主意进城来。”说着一咧嘴,“哎,咱们唐军也真生猛,下手一点不含糊。幸好小爷聪明,没踢断肋骨。”说着比了个姿势,“挨打十八式,这招低头抱胸护下档,活虾入水式。哈哈,虽然看着不雅,却好使得很。不过你也别怪他们了,人之常情嘛!”
他说完又低头喝粥,罗士信苦笑一声,拿来两个软垫摞在他身后:“我不急,你靠着这个,多少消解些。”
颜子睿大喇喇一靠,道:“多谢啦!”
三碗热粥下肚,颜子睿还待再要,罗士信道:“相时,你到底饿了多久?”
颜子睿挠挠鸡窝似的头发,为难道:“谁去计较那个,从和刘黑闼交战那日起罢,我算算——”
罗士信不忍道:“行了别算了。这粥你先喝这些,饿了这许久,不能一气吃饱,脾胃受不得。”
颜子睿气馁道:“可我还饿得很啊!唉……,算了,我先和你说说汉东贼窝的事罢。”
却说那日颜子睿骑着飒露紫,因着精神恍惚,跟着李世民出了阵走不几步,竟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亏得飒露紫灵通,见主人委顿在地,嘶叫几声无人理睬,便衔了颜子睿甲衣领口将他拖到路旁乱石后藏好,以免被人马践踏,这一番动作虽保全颜子睿性命,全军急行间却也就无人去注意那一堆岩石之后的玄机,只看一匹无主的马在原地踢踏。
等到李世民想起让人来寻,唐军已经走出不知多少,且鹅毛大雪之中,唐军不便过分靠近汉东军,自然寻不到洺漳交界的路口来。
颜子睿在雪地里冻了半宿,幸得飒露紫暖烘烘地依偎在旁,雁翎甲又密实,才使他不至冻死。也不知到了几更天,颜子睿悠悠缓过一口热气来,身上已铺了厚厚一层雪毯,整个人成了个雪堆。
颜子睿试着动弹手脚,软绵绵的像塞进了棉絮,颜子睿忆起自己晕厥时唐军出发不久,队伍还有些乱,便知道自己此时怕离洺州路途遥远,以他眼□力,哪怕飒露紫能驼他回去,只怕到了也该撒纸钱了,倒不如就近投靠洺水去。
这么一打算,颜子睿便挣扎着从马鞍上接下水囊,灌了两口冷透的姜汤,本想打坐练功,丹田一提气,竟然只有蛛丝般一线真气怯怯地探出,颜子睿苦笑一声,只是这一聚气,又牵扯起受损的肺腑,两口血倒是咳得一点不含糊。
颜子睿无奈,只得在原地稍歇了一程子,便手脚并用攀上跪在地上的飒露紫,待这龙驹站起来,便扯了扯缰绳道:“好马儿,洺州是回不去啦,咱们两个难兄难弟不如向刘黑闼讨口吃的,先填饱了肚子罢!”
飒露紫低低嘶鸣了一声,听懂般载着颜子睿便往汉东军方向去。
雪下得越发狂起来,饶是神风如飒露紫,也只得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一步步走来,待到汉东军处,天也微明了,汉东军营垒中渐渐有人走动,颜子睿只得将飒露紫停在远处,自己悄悄走近了藏匿起来。
真叫是虎落平阳,若平日让颜子睿在汉东军中打个来回也不是甚么难事,如今却要爬在老树枯枝后,眼看着伙夫熬出一锅锅浓汤,拌出一筐筐热面饼,却只有干咽口水的份。颜小爷越想越憋气,饿了渴了只能随手抓一把雪来往口里填,如此冻了整整一早上。
直到下午所有兵卒都去操演,那几个伙夫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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