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封裔笑道:“这可难了!本大使来时带了许多财物,过幽州时全被刘守光劫了去。现在是靠鸿胪寺供应。黄门诸位的辛苦钱只好先记下了……要不要本大使亲自向刘军容写个欠据?”
小宦官们讨个没趣,就在那几个护卫屁股上踢了几脚,喝道:“呔!穷鬼,快滚!”
就在大封裔要离开长安这天,却突然接到鸿胪寺通知,说新年要到了,皇宫中要举行迎新盛会,在京的官员和各国使臣不得离京。大封裔正为没能进入皇宫而遗憾——对于这些大唐周边国家的贵族而言,那真是“平生不到含元殿,便称英雄也枉然”啊!
现在让他留下来参加皇宫年会,自然是喜出望外,高高兴兴地留下来。这时“国宾馆”中住着另外几个藩属国的使臣,都和大封裔一样奉命留下来参加国宴。
皇家的迎新盛会有固定的规格模式,尽管被禁闭的大唐皇帝不能出席,仍然是很隆重很热烈,坐在皇位上接受百官拜贺的是太子李裕。首先进入宴会厅的是九宰相和三省六部大员。各国使臣在偏殿里等着呼唤。在这些藩属国使臣中,最显眼的是渤海国的大封裔,因为他是国王的弟弟,身份最高。鸿胪寺官员把他安排在偏殿前排椅上坐等。其次是新罗国的鸿胪卿金成烈,也是“外交部长”,身份也很高,被安排在偏殿第二排椅上坐等。其余如契丹、室韦、安南、龟兹等国,或者有使臣,或者由在京入侍的王子或求学的学生做代表,都依次坐在后几排。
大封裔坐在头排椅上,心里很得意,也很坦然。以往有这样的集会时,都是新罗国使臣排在前面,现在新罗国四分五裂了,国将不国了,他的使臣也坐到渤海国使臣后面去了。大封裔挺胸端坐,神采飞扬。他没有想到这是在偏殿中等待,是看在他是王子的份上,才让他坐在前排,并不代表大唐藩属国的排列顺序有了变化。
金成烈坐在次排上,心情很是痛苦。新罗国是第一个向大唐皇帝纳贡朝贺的藩属国,二百八十年来,从来都是新罗国使臣排在众藩国前面。现在国内发生了动乱,南方冒出个后百济国,北方冒出个后高句丽国,他以正卿之尊来长安朝贡,就是想要请求大唐皇帝伸出救援之手,扶持新罗国王渡过难关。可是,还没有见到皇帝,就被降到二排,想必是大唐皇帝已经不再把新罗国放在心上了。他这样一想,心里一酸,居然眼泪就流了出来。
这时值事的宦官出现在偏殿门口,来呼唤使臣入场。只见他扯起嗓子尖叫道:“宣新罗国使臣进殿!”
第一个被叫的仍然是新罗国!
金成烈惊喜万分,来不及抹掉眼泪,赶紧应了一声,起身往前就走。不料坐在他前面的渤海使臣大封裔突然挺身而起,抬起手臂,拦住了去路。
金成烈自以为是奉召而行,有持无恐,大声抗议道:“渤海蛮夷,赶快让开!”
大封裔冷笑一声,高声回应道:“新罗小儿,休想逞能!”
这两个人都是本国的鸿胪卿,也就是外交部长,本来是应该注重礼仪的,可是两国素不往来,不仅无缘相识,还积了许多怨恨,都不把对方放在眼里,现在就借机发泄。两位使臣互不想让,指鼻相斥,引得众人围观,场面顿时大乱。
值事的宦官挤过来叫道:“大殿之上,不准喧哗。二位使臣为何争吵?”
金成烈道:“他目无皇威,无理取闹,拦我去路,实在可恼!”
大封裔道:“渤海国地广五千里,人口三百万,威震海东,远近宾服。新罗国不过是半岛小藩,地窄人猥,内乱丛生,有什么资格占据首席?黄门应当让本使臣先入”。
值事宦官把手中执事凭单一举,说道:“咱家是按章办事,单上怎么写,咱家就怎么叫。请大封裔王子,烦请先让一让。”
大封裔并不把这小宦官放在眼里,讽剌道:“多谢黄门还记得我是王子。且不说国大国小,国强国弱,就凭我这王子身份,今天也应该走在他前面。”
值事宦官无奈,只好说道:“这……诸位稍候,咱家去问问军容。”
过不多时,大宦官刘季述来了。他不仅是六军观军容使,实际上也算是所谓的内廷总管,不仅管理着宦官,还管理着皇帝,其实整个大唐中枢的权力都握在他的手中。可他毕竟是奴才出身,端不住主子的架子,遇到事还是要亲自来过问。
刘季述威严地看了看众人,说道:“国宴的安排是按成例,请诸位遵循。”
这分明是要让渤海国使臣让开。问题是事已至此,大封裔这时想要回头也很难,就象两军对阵,只能奋勇,不能退怯,索性坚持道:“请军容听我申诉。比如家中有十个儿子,拜年时一定要让长子带头,对不对?不管成例如何,今天是迎新国宴,使臣要给皇帝拜年,理应大国在前,小国在后。如果不分大小,胡乱进殿,成何体统?”
刘季述一时无言以对,他可以对皇帝发威,却也知道对外不比对内,这是事关整个大唐脸面的时候,不好在使臣面前乱说话,这时候还是情不自禁地把自己降低到奴才的位置上,说道:“既然大封裔王子坚持已见,且容咱家去和太子殿下商量。”
又过了些时,刘季述再次出现在偏殿门口。他不再和大家打招呼,拉着长脸,冷冷地说道:“传太子口喻,新罗国使臣左侧进,渤海国使臣右侧进。时辰已到,不许再争!”
这显然是太子想出来的一个折衷的办法,两国使臣同时进殿,虽然左右还有分别,大封裔也算打了胜仗,不能再争了。两人一左一右,同时走进去,分别在左右两边首席上就座。其实右边的首席历来是吐蕃国的位置,现在因为吐蕃国没有正式使臣在场,就让渤海国占了首席。吐蕃国的代表只是一个在长安求学的学生,而且吐蕃此时国力衰退得几乎亡国,他也不敢相争,只能屈就。
金成烈保住的不仅是面子,而且是大唐出手相救的希望。宴会之后,金成烈连夜召见新罗国常驻长安的使臣崔致远,让他立即写一篇感谢皇帝的奏折,把这件事夸大成大唐皇帝对新罗国的格外恩宠,为进一步请求皇帝出兵救援新罗国造舆论。
崔致远,字海夫,号孤云,新罗国玉京沙梁郡人,十二岁告别父母,只身一人随商船泛海西渡,自费到大唐求学。崔致远告别父母时,他的父亲告诫他说:“十年不第进士,则勿谓吾儿,吾不谓有儿。”崔致远到大唐之后,不忘父亲的告诫,如饥似渴地学习大唐文化,在大唐乾符元年考取宾贡进士。所谓宾贡进士,是唐朝在科举考试中专门为外国人和周边藩属国学子设立的学位。宾贡科所张之榜放在进士科榜之末。崔致远便是宾贡进士榜上的佼佼者,一直在大唐做官。
崔致远得到金成烈的指示,立即上了一道感谢大唐皇室让新罗国继续享首席的表章,表中写道:
“臣仅按渤海之源流也,句丽未灭之时,本为疣赘部落,靺鞨之属,丽繁有徒,其名粟末小藩,尝逐句丽内徙,其首领乞四比羽及大祚荣等,至武后临朝之际,自营州作孽而逃辄居荒丘时称振国。时有句丽余烬,勿吉杂流,枭音则啸聚白山,邸义则喧张黑水。始与契丹济恶,旋与突厥通谋……”
这道谢恩表,想要通过贬低渤海国,来保持新罗国在大唐皇帝心中的首席地位,从中可以看出新罗国和渤海国之间的对抗和彼此藐视,由来已久,根深蒂固。
大封裔参加国宴之后,心情很是愉快。新年宴会上能和新罗国平起平坐,是他此行最快乐的事。多少年来,新罗国都是以藩属国首位自居,现在这个成例终于被大封裔给打破了。渤海国终于获得了与海东第一大国相称的国际地位,这比在战场上打败新罗国更令人鼓舞。他也连夜给大唐皇帝写一道谢恩表,表中写道:
“臣忝当海东盛国大使,朝贺如仪,蒙皇家垂爱,金殿赐宴,前排就座,右领先入,名符其实,万众欢呼。新罗小儿,不耻来争,有失观瞻,自成笑柄。察半岛小藩,地不过千里,人不足百万,垂死之鲫,将毙之蛾,竟啸喧于圣殿,自羞于阶前,何其猥也……”
大封裔的表文,对新罗国极尽嘲讽挖苦,反映出渤海国对新罗国的轻藐和歧视,由此也暴露出两国关系的敌对和紧张。新罗国所担忧的,不仅仅是国内的叛乱,也有对渤海国的恐惧。渤海国不仅要准备应付契丹的骚扰,还要准备和新罗国对抗,偏安一隅的局面还能维持多久呢?
大唐太子李裕看了两个藩国使臣的谢恩表章,觉得两藩争锋如此激烈,对大唐有害无益,就把两国使臣请来做安抚。就象两个儿子有了争议,家长应该出面调解。
大唐太子李裕居高临下,劝道:“自大唐开国以来,新罗国恭敬孝顺,有目共睹。渤海国为大唐拱卫海东,堪称盛国,也是天下皆知。如今中原不宁,皇家正要百藩共济,岂能坐视两国有争。望卿等以大局为念,勿再相持。”
大封裔知道大唐皇室不肯让新罗国太没面子,现在太子做出一视同仁的姿态,也是渤海国的一大胜利,就顺情奏道:“臣谨遵太子殿下教诲,愿与新罗为友邻。”
金成烈也知道现在新罗国内外交困,再想保持藩属国领袖地位也是很难,况且排座次仅仅是荣誉之争,得到大唐的援助才是最重要的,接受调解才是明智的,也顺情奏道:“臣愿遵太子殿下指教,恭顺大唐,善交渤海。”
一声争执平息了,虽然只是表面上的平息,也是一个圆满的结局。大唐太子可以自认为一言九鼎,新罗国鸿胪卿可以自认为仍是首席,渤海国王子也可以自认为把新罗国羞辱得可以了。有时候外交上的皆大欢喜,可能掩盖了真实的对抗,此例便是一证。此后渤海国和新罗国的较量不仅无减,而且有增。
大封裔讨封成功,又争到了和新罗国并列的荣誉,高高兴兴归国了。来时走的是陆路,遭到幽州土皇帝刘守光的骚扰。回程时就从长安奔登州,准备走海路归国。他以为河南山东都是宣武节度使梁王朱温的地盘,会比幽州的土皇帝好一些。而且来时得到朱温派兵护送,回程也应该会得到他的关照。可是,当他来到河南地界,路过汴梁时,却被朱温扣住。
大封裔问道:“东平王为何不让本王子回国?”
朱温笑道:“请王子稍候些时日,拿到皇帝诏书再回国不迟。”
大封裔道:“我已经获得鸿胪寺回文,上面有皇帝口喻。”
朱温道:“那是宦官假传圣旨。现在皇帝正在蒙难,本帅要派兵前去解救。”
不过后来由于李曜插手,朱温并未去成长安,但他好歹还记得有大封裔这么个人在,难得的作了次好事,上表为他讨来了一封真正的诏书。其实当时长安并未安定,李曜当时事务繁忙,对此事也未曾上心,还是崔胤当时把这事给办了,以讨好朱温。
大封裔回到上京,向成王大玮瑎述职道:“臣往来数月,亲历幽州、汴梁、洛阳、长安等大都市,所到之处,城郭毁弃,田地荒芜,村庄凋敝,百姓饥寒,悲惨已极,辉煌灿烂的大唐国已不复存在。虽未见到天子龙颜,万幸讨得册封诏书,总算不辱使命。”
成王大玮瑎感慨道:“黄巢乱国之后,大唐国一蹶不振,万里江山轰然坍塌,实在令人痛惜。众卿要以大唐国为鉴,常常温习一下先朝安王大虔晃带回来的刘允章《直谏书》,謇惕九破八苦,勤政为国,坚守正道,勿使乱臣贼子有机可乘。”
大内相朱承明奏道:“现在南海府和鸭绿府却有件大事刻不容缓。新罗国发生内乱,甄宣在光州称王,梁吉在原州称王,金弓裔在松岳称王,有大批难民逃入我境。这三个反王还都想借渤海国之兵称霸半岛。两府都督不知该如何应对,请我主速作裁决。”
成王大玮瑎道:“新罗内乱,不关我事,只可隔岸观火,不可介入其中。他们谁王谁寇,且随天意。至于难民来投,是天意使百姓归我,要妥善安置。”
朱承明奏道:“新罗难民聚集在东南二府,使二府人口骤增,只怕会生出祸患。臣以为,可以把难民分散到夫余府和长岭府安置,每户发给安家费五两银,由国库拨付。”
成王大玮瑎道:“这样一来,就绝了新罗难民重返故乡之路,永远成为孤王的子民。这主意很好,准奏。”
朱承明领了成王圣教,立即让仁部(相当于大唐户部)派出专职官员安排新罗难民。
在转移到夫余府的新罗难民中,有一对夫妻带着三个孩子,男主人姓张名秀实,本是新罗国大古城一个猎户,颇有些武功,是远近闻名的勇士。后高句丽王金弓裔对他早有所闻,就派人来召他从军。张秀实虽然是个猎手,却也有几分愚忠,认定了金弓裔是新罗国的乱臣贼子,不肯应召,就随着难民逃到渤海国来了。本想在鸭绿府安家落户,却不料被渤海国仁部官员强行迁移到夫余府仙州鹊川县安置。
夫余府有夫州和仙州,下辖扶余、布多、显义、鹊川、强师、新安、渔谷各县,虽然有大草原的飞禽可以猎取,却没有高山森林,没有野兽可打。这就让以狩猎为生的张秀实有些失望。过了半年,到了年末,别人都既安家又安心,张秀实却越来越烦燥。烦燥人的头上有一团晦气,随时会招来飞灾横祸。
这天该着有事。张秀实冒雪出去一天,只打回来一只野兔,心情郁闷已极,走到自家门前,见有许多人在围观。张秀实拨开众人上前一看,原来是两名衙役正在把妻子推倒在地。张秀实当即火起,上前三拳两脚,就把两名衙役打得满地乱滚。
衙役大叫道:“反了反了,新罗小子反了!”
张秀实揪住衙役衣领喝道:“你再敢骂,叫你个满地找牙!”
衙役挣脱,边跑边叫道:“张秀实,你想造反,你等着!”
张秀实扶起妻子,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妻子哭诉道:“还不是衙役来催税,说要欠一罚十。”
张秀实恨恨地说道:“原先说安家费给五贯钱,却只给了两贯,这事他们为何不说?再要来逼,某就与他拼了!”
围观的也有许多新罗人,就纷纷议论起来。原来,仁部按户拨付的安家钱,发给都督府是五贯,到了州剌史衙门就变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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