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用讶然道:“吾儿果然天纵奇才……有甚妙计,快速速道来!”
李曜悠然轻笑道:“大王不妨在传令之时与二兄说,鉴于‘道路泥泞’,传讯不便,为保证军情通达,大兄、二兄两军可各自行动,只须击败李、王,便是大功。”
李克用微微愕然,他是沙陀酋长出身,沙陀本非大族,兵力其实历来有限,因而出兵都是亲自统帅,极少分兵。这些年有了‘根据地’,出兵之时也是专委一人为主将,确保主将权威,才方便统帅全军,协同作战。哪知道李曜这次居然来了这样一个建议,这种各自为战的打法,他下意识觉得不妥。
然而李克用刚要打算摇头说不,旁边盖寓已然眼前一亮,大声赞道:“好计!果然英雄所见略同,正阳知我,正阳知我!”
李克用愕然一怔,迟疑地看着盖寓:“寄之也是这般思虑?”
盖寓矜持一笑,施施然道:“不错,大王,某亦作如是想。”
“为何?”李克用奇道:“他二人若不联系,没有统一指挥,岂不是乱打一气?”
盖寓轻叹一声:“大王,若是叫他们二人联系,莫非便真有了统一指挥?”
李克用果然语塞。
盖寓摇头道:“既然设了主将也照样没有统一指挥,那还不如干脆不设。存信手中大军纵然损失了一些,但jīng锐毕竟是jīng锐,一旦绝地反击,击破李、王并不算难。而存孝新任节帅之后,自黑鸦军抽调了一部为其牙军,加上邢洺磁三州这几年多有大战,其军也是久经沙场之强军,战力可谓不差,再有他这等勇将领军,一旦杀得兴起,李、王联军何足道哉!正阳此计看似简单,其实妙到巅毫,一旦大王依计行事,前方便是一个二虎争食之局!这‘食’只有一份,虎却有两头,若想吃将下去,不尽力施为,如何能成?”
李克用独目一亮,恍然大悟,猛地一拍大腿,喜上眉梢:“若非寄之提醒,某几自误!正阳吾儿果然世之奇才,古之名将亦不能及也!孤得正阳,正可比汉高祖之得萧何、张良!若得幽、镇二藩,孤何惜一镇与你!”
李克用最后这句话让殿中诸将齐齐脸sè一变,欢喜者有之,嫉妒者有之,展颜者有之,yīn郁者亦有之。
李曜自己心中也是猛然一跳,暗道:“莫非李克用居然真有用我为一镇节帅之意了?不应该,不应该啊……虽然在这个时代,年轻不是最大的问题,但资历总是问题的。我进河东军时间实在太短,这殿中就算李嗣恩、李嗣本这样的,其实‘参军’都比我久,李克用若真这么早用我为节帅,别说李存信那边的人铁定反对,只怕我们这边的某些人都不一定能笑着道喜啊……我看,他也就是一时欢喜,随口一说罢了,未见得能当真。再说,历史上李克用还真没拿到镇州……唉,想多了,我想多了。”
既然反正拿不到这张空头支票,李曜干脆大大方方地推辞:“大王过誉了。儿虽偶有献策,毕竟劳浅功薄,如何可为一镇节帅?诸位兄长久随大王,劳苦功高,何人不可用?儿愿长侍大王身边,足矣。”
众人齐齐讶然,还真没料到李曜竟然会婉拒这似乎近在咫尺的一方诸侯之位!
李克用也是愕然,继而却是大喜,哈哈笑道:“且不说什么劳浅功薄,亦不说吾儿天纵奇才,便是这般胸襟气度,做一镇节帅,那才是理所当然!正阳啊,你又何必推辞?”
李曜面sè不变,依旧诚恳地道:“非是推辞。儿为大王计,为河东计,儿确非一方节帅之最佳人选。”
李克用刚才说完那话就一直注意李曜的神sè,不料他回答之时面sè如常,毫无作态之意,真诚之极。这一下,李克用是真的放心了,暗暗点头:“某原先便曾想过,正阳实可为托孤之臣,经今rì之事,更见他之忠心,不过今后某若托孤,即便寄之已然先我一步……晋阳也还有克修坐镇,不成大碍,倒是河东本镇之外,须得有可靠之人为节帅。如今看来,正阳实乃坦荡君子,若他为帅,某自心安。不过他说得也不错,虽然他一切都好,且为名门所喜,然则军中根基确实太浅,骤然升为节帅,诸将必不心服,总是祸事。看来,须得找些机会,逐渐加强他的实力才行。”
卷二开山军使第165章洺州刺史(一)
长安,大明宫,含元殿。
含元殿座落在龙首塬高地之上,威严壮观,视野开阔,可俯瞰整个长安城,是以有诗赞曰:“千官望长安,万国拜含元。”
含元殿虽是大唐皇朝天可汗权力最有象征意义之处,但此处平rì用得并不多,平时皇帝临朝,乃是在含元殿后百丈处的宣政殿,含元殿只在重大节rì、庆典之时才做使用。
今rì乃是嘉会节,含元殿须得一用。
所谓嘉会节,乃是指天子李晔的生rì。
把皇帝的生rì作为诞节,并且在礼典中制有庆贺仪式的规定始于唐朝。根据《旧唐书·本纪第八·玄宗上》记载:“开元十七年(729年)八月癸亥,上以降诞rì,宴百僚于花萼楼下。百僚表请以每年八月五rì为千秋节,王公以下献金镜及承露囊,天下诸州咸令宴乐,休假三rì,仍编为令。从之。”
这个是说,公元729年,唐玄宗过生rì,皇帝在花萼楼请百官大吃大喝。百官上表建议把每年的八月五rì——也就是玄宗降诞rì作为“千秋节”,群臣进万寿酒,献金镜绶带和以丝织成的承露囊。举国欢庆,还带薪放三天假。至于规模,这千秋节以三rì为庆,可见其盛。
另外《旧唐书·本纪第九·玄宗下》又记载:“天宝七载(748年)秋八月己亥朔,改千秋节为天长节。”意为人寿比天长,千秋无限期。关于千秋节的活动,唐诗中有多处提及,这里不多赘述。
但是这个节rì名字并非一成不变的,唐玄宗的儿子肃宗的生rì(九月三rì)名为“天成地平节”,或称“地平节”,表示在太上皇的天长节之下,节rì庆典是在这一天于三大殿置道场。再往后,宪宗生rì起初称为“降诞节”,后在武宗时追改为“降圣节”;文宗生rì名为“庆成节”;武宗生rì名为“庆阳节”;宣宗生rì名为“寿昌节”;懿宗生rì名为“延庆节”;僖宗生rì名为“应天节”;昭宗——当然现在他还活着不能这么叫——李晔的生rì就名叫“嘉会节”。
名字是要变的,规矩是不变的。三大殿置道场不必多说,放假三天也是一天都不能少。哪怕皇帝真正能管到的地方几乎就剩一个长安城,但万国来朝的盛典依然不可或缺,是以今rì的含元殿依旧热闹非凡。
不得不说,大唐的藩镇制度虽使得天子经常蒙羞,但蒙羞的只是天子、只是皇室,大唐皇朝对周边各国各族之所以直到灭亡之时依旧有着强大的震慑力,与藩镇制度是分不开的。
这一rì嘉会节,含元殿仍是那“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盛大景象。
然而李晔自己却有些意兴索然。
他是一个很想有所作为的年轻天子,对这种面子工程颇为不以为然——可他也不得不为之,因为他的大唐,如今已经只剩下面子,不能连最后这点面子也丢掉。
可有些事,真真是让他太过烦心。比如朱温快将时溥逼死了,而一旦时溥败亡,朱温就几乎一统中原;比如杨行密擒杀了孙儒,如今自称留后,让军中将领上表请授其双旌双节了;比如李茂贞大破杨复恭、杨守亮,二杨父子逃亡两川,又被王建追着打了;比如李克用一边跟李匡威、王镕掐架,一边上表为李存孝、李存曜等义儿请封了……
放假归放假,这些节帅,尤其是李克用的表章,那是不能因为放假就置之不理的。李晔走完含元殿庆典的流程,又分别到三大殿道场观摩之后,便宣布花萼楼设宴。
花萼楼,乃是花萼相辉楼的简称。盛唐时代,花萼相辉楼位列四大名楼之前(即江西的滕王阁、湖北的黄鹤楼、湖南的岳阳楼、山西的鹳雀楼),统称为“天下五大名楼”。而花萼相辉楼位于dìdū长安皇宫之中,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玄宗时代外交接待、国宴举办的场所、长安城内大型娱乐活动的文化艺术中心,也是大唐天子与万民同乐、交流共欢之处,是以有“天下第一名楼”的美誉。(无风注:此楼乃至整个大明宫于896年毁于战火,本书进度到时将会写到,此处暂不细论。)
设宴这种事,每个皇帝的习惯不同。有些皇帝善饮,从头到尾都列席正位;有些皇帝喜静,出席一下,说一声“诸位爱卿且自开怀”,然后就自顾自去了。
李晔并不好酒,他想做的是恢复大唐荣光,倒也算勤于国事,与百官谈笑宴饮一番,便自去处理奏章了。
王溥去世之后,王抟近rì被李晔拜为吏部尚书,方才李晔临走之时,将他也叫上了。
“王卿,嘉会节还要你来议事,是我的不是。”
这话是李晔说的,他没有自称朕,说明他此时说话十分随意。唐朝皇帝不像某些电视里演的那样,开口闭口绝对自称为朕。在并非重大场合,尤其是面对子女宗亲、亲信大臣之时,唐朝皇帝经常随口就称“我”。当然,“我”字在唐朝,除了皇帝用来自称时没有问题之外,寻常人用的话,会带有自傲的意思,有对听众不敬之意。(无风注:说到这里,给我的读者们推荐一部电视剧,名叫《贞观之治》,马跃、苗圃版。这部电视剧比较尊重史实,在许多细节之处——包括称谓、服装、建筑、装饰物等等,都注意得比较到位,当然也有某些地方,似乎为照顾普通观众而做出了一些妥协。较严谨历史流爱好者还是可以一观。请注意,我说的是《贞观之治》,不是《贞观长歌》。)
王抟面对大唐天子这样自责的话,似乎也谈不上多么感动,只是平静地道:“为君分忧,臣之职分也。”
李晔知道王抟的xìng子,也不计较,反而笑了笑,招呼他坐下,这才缓缓收起笑容,道:“杨行密自称留后,请授旌节,爱卿如何看?”
王抟道:“押后数月。”
李晔微微凝目:“为何?”
王抟道:“淮扬虽只余杨行密,然朱汴州以发兵徐州,此番时太傅凶吉难料,倘使朱汴州获胜,未必不可趁胜南下。陛下,须知扬州原本也是许给了朱令公的。”
李晔沉吟道:“倘若真是这般,朱温谁可复制?”
王抟道:“唯观晋帅一人而已。”
李晔目中含悲,叹道:“汉人不忠,竟赖一胡儿维持,大唐江山何至于此?”
王抟沉默不语。
半晌,李晔平静了下来,才又问道:“李晋阳上表,为其养子李存孝请邢洺磁三州旌节,你怎么看?……哦对了,他还在奏表上为那个写诗骂朕的李存曜请官,你看如何封赏?”
李晔这话很有意思,李存孝的旌节给不给,他要问王抟怎么看,但李曜的封赏,他却只问如何封。其实这也不难理解,旌节乃是节度使的封赏,超品大员,非同寻常,不论给还是不给,早给还是晚给,总要有个商议。至于李曜这样的封赏,谁会为这点小事去拂了李克用的面子?所以只问怎么给。
李晔不知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一贯沉着稳重的王抟在听到最后一句时,似乎眼皮跳了一跳。
卷二开山军使第166章洺州刺史(二)
王抟此时已然平静地道:“陛下,李存孝旌节之事,臣意以为,只可答应,不可拒绝。然则旌节印绶,却也无须即刻送到,就只说这邢洺磁节度使乃是新设,须得雕琢新印、制册存案,总要花一些时候,如此拖上一年半载。”
李晔奇道:“既是不能拒绝,早给晚给,迟早要给,又何必拖这一年半载,倒使晋阳说我小气?”
王抟道:“不然。陛下请观邢洺三州所处位置,其西北乃是李克用的河东,西南乃是王重盈的河中,此二者可为一体,乃是邢洺所倚。而其北面乃是王镕的镇州,再北则是李匡威的幽州,东面是罗弘信的魏博,南面便是朱全忠的汴州了,如此说来,其北、东、南三面俱是强敌,邢洺一地,立于此处,于李克用来说,实乃危、机并存。危者,易受围攻,稍有不慎,便将丢失;机者,以此为阵,北可与王处直三面围攻镇州,东可威逼魏博,南可扼制汴梁,实乃一处战略要地。”
李晔点头道:“爱卿所言甚是,只是这与授予李存孝之旌节早晚,有何关联?”
王抟道:“大有关联。”他正sè道:“陛下,恕臣直言:自巢贼乱起,皇室多有败绩,威严扫地,然天子毕竟仍是天下共主,各地藩镇,哪怕实掌其地,也只得自命留后,未曾见有胆敢自封节帅乃至称王称帝者,这便是陛下尚可号令天下的表现。如今朝廷禁军乏力,宜多训练,以图自强,而与此同时,对于诸镇,则要想方设法分化瓦解,挑其相争……邢洺一地,便有这般机会。”
李晔微微迟疑道:“天下纷乱,原非善事,朕为天子,不但不劝,反使其争,这般做法,似有不妥。”
王抟淡淡地道:“陛下仁慈,yù使天下不争,诚然君子所思。然则陛下以为,如李晋阳、朱汴州这般封疆大吏,手握雄兵数十万者,真能不争么?况且这二人自上源驿之后,早已成了生死宿敌,若非其中一人陨落,另一人岂能罢手?”
李晔苦恼道:“可若是他二人真争出个胜负,只怕便是一统中原、河北之势,犹如当年曹cāo,彼时他若要西进关中,朕如何当之?”
王抟心道:“只怕这句才是你不愿他二人相争的心里话吧?只是你若只是这般害怕,不敢有所作为,又有何用,迟早他二人也是要分个胜负雌雄的,你拖再久,也拖不过早晚那一天啊。”只是作为臣子,这话能想不能说,至少不能直说,是以王抟只好换个方式,道:“陛下可记得鲧禹治水之故事?”
李晔一愣:“此三岁孩童亦知,朕如何不知?爱卿有何说法教朕,不妨直言。”
王抟也不客气,拱手道:“陛下,鲧之治水所以会败,在于强堵而不疏导。禹之治水所以成功,关键却正在于疏导。若视兵灾为洪水,如今天下大势便甚为明了。陛下请想,如今邢洺三州虽已入李克用之手,然则李克用若要让天下承认这一点,却首先要获得陛下授予的旌节,而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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