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关山抬起头,含着眼泪盯着她的父亲。
她从未像那一瞬间那样绝望。
顾关山嘴唇都在颤抖,她不住地深呼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然后啪嗒落了下来。
她的眼泪落在沈泽深灰的羽绒服上,打湿了一片布,她想张嘴反驳,要告诉顾远川沈泽比他好十万光年,他和沈泽之间隔了五十万本共同纲领的重量,就听到沈泽开了口。
沈泽眯起眼睛问:“——考上五道口技校,下海创业,是吧。”
“你能吗?”顾远川的话十分的随意,却没什么嘲讽的意思,像是懒得嘲他。
沈泽嗤地笑了起来:“哪里难?”
“我不仅有这个能力,”沈泽嘲道:“我还能告诉你,我会活得比你好得多,我疼她能疼到血肉里头——而顾关山她会拿自己的水平,啪啪打你的脸。”
…
顾关山被他拉着手,听了他的那句话,眼泪突然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
寒风凛冽,眼泪流出后被风一吹,有种刀刮样的疼痛,可是顾关山从未感受过这样温柔酸软的情绪,她犹如一个在黑暗中踟蹰独行了十数年的流浪汉,一朝在偶然路过的木屋里,找到了归途。
他能做到吗?
可哪怕那只是一句大话,只是为了说出来震慑她的父亲的,顾关山也想抱着他大哭一场。
她的父亲嘲弄地问:“你凭什么做到?凭打架斗殴、当混混?”
“凭我会放任你和我女儿交往?”顾远川嘲道:“厥词倒是蛮会放的,对不起,我看不上这种空头支票,请回吧。”
沈泽死死地盯着他:“这你管不着。”
“我管得着,”顾远川嘲道:“我管不了你,还管不了顾关山吗?她从小就是我养大的,我是个恶棍没错,但跟着我这个父亲,比跟着你这个混混强多了。”
沈泽五内翻涌:“你能给的我也能——”
“靠你爸妈,”顾远川冷冷喝道:“——你也能给。但对不住,我没打算把顾关山给别人父母养,再烂,那也是我亲生的种。”
沈泽意识到这是他十八年以来,最难堪,也最现实的一场谈话。
他和常老师沟通时,常老师将他当做一个成年人看待,那是因为常老师尊重他;可他和顾远川沟通时,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个不能顶天立地的小鬼。
——可顾关山在哭,她穿着自己的羽绒服,抓着自己的胳膊,金豆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是个无助又幼小的模样。
这是他的姑娘。
而她可能从六岁那年,小顾关山刚上学开始,就已经在过这样的生活了。
沈泽怎么能让她受辱。
“我想和你谈谈。”沈泽直视着顾远川,忍着屈辱,强硬地道:“和你谈谈她的将来。”
…
“你觉得我为什么会和你谈?”顾远川嘲讽地问:“你算老几?顾关山,上车,回家了。”
顾关山一句话都没说,紧紧拽着沈泽的衣袖,朝沈泽的身后躲,寒风吹过,将她哭过的脸吹得通红,近乎皴裂。
能有个人可以依赖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顾关山想,她十六年的人生都在等待这一刻,无论是不是事实,无论是不是大话,终于有一个人能够站出来将她护在身后。
就算这就要被带走,也没有了遗憾。
然后她听见沈泽说:
“——就凭这是顾关山自己的人生。”沈泽道:“你无权支配,所以哪怕是和你们撕破脸皮,得由我来供她,我也必须得让你们知道——”
“——你们是傻逼。”沈泽张扬地说。
那话实在是太有沈泽的风格了,他总是这样嚣张又中二,说了之后盯着顾关山的一对父母。
“她是我认识过的最好的女孩子,可在你们眼里像个废物。”沈泽拉着顾关山,认真地说,“这么冷的天,我把我的羽绒服给她的时候,你们在羞辱她。”
“顾关山有一件无论如何都想去做的事,甚至愿意为了它和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翻脸,你们还是想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在她的身上。你们想让她去学什么?学法律还是学金饭碗经济?问题是她乐意吗?”
沈泽拉着顾关山的手腕,死死地捏着,带着年轻人不怕死不怕事的、嚣张的、日天日地的架势。
沈泽道:“我知道顾关山,她永远不会屈从于你们,她可能从最好的学校里念完出来,还是会去找一个小漫画工作室,她在我眼里就是这种人。她不和你们明面上反抗,但永远不屈服。”
“最终你们所有的强权都会化为泡影。”沈泽嘲弄地说,“什么用都没有,你们所有的逼迫和殴打——”
他感到他握着的那只手腕瑟缩了一下,沈泽用力捏着,让她不要逃跑。
年轻的他们一无所有,却永不屈服。
“——都一钱不值。”沈泽说。
毁天灭地的朔风刮过天地,远处的广告牌被风吹得摇晃坠落,发出轰隆坠地的巨响。
沈泽盯着顾远川:“所以你和我谈谈吗?”
…
老城天色阴霾,云压山脉,像是酝酿着一场大雪。
沈泽那天像个傻子,他把钱包和手机——甚至书包,都落在了教室里,管钥匙的老师下了班,教室里空无一人,门锁得死死的,窗户也严丝合缝。
他拉着顾关山在外面烦躁地转了一圈,最终放弃了砸玻璃破窗而入的想法,认命了。
“只能坐公交车了。”沈泽摸了摸口袋:“大放厥词真是要不得,你还不如跟他们回去呢。”
顾关山笑了起来。
沈泽又看了看顾关山,温和道:“你的脸都哭花了。”
顾关山没说话,沈泽翻了翻谢真的柜子,摸出了在他看来有点娘的欧诗丹护手膏。
“这个应该可以对付吧。”沈泽想了想,“总比再到外面,教风吹一吹强。”
然后沈泽在半明半灭的灯光里挤了点护手霜,给她抹了抹脸上发红皴裂的地儿。
“你真厉害。”沈泽一边抹一边说:“哭成那样了都一个字也不说,是被我帅到了吗?”
顾关山微微闭上眼睛,沈泽在昏暗的光线中看见她的眼睫毛,还有上扬的漂亮眼尾,沈泽用护手霜笨拙地擦了擦,她的面孔又白又俏,皴了也好看。
然后沈泽将谢真的娘炮护手霜丢回了柜子,带着顾关山出了校门。
寒风凛冽,土都冻了上,石头结霜,花委顿进土地里。
126路车来了,顾关山冻得瑟瑟发抖,车里空旷,却氤氲着一股烤红薯和煎饼果子的味道,沈泽在后排占了个座位,风声呼地刮过,像是要从公交车这铁禽兽的身上刮下层肉来。
顾关山无措地问:“怎么办呀?”
“先送你回去。”沈泽说,“我明天和他谈谈,不要怕。”
顾关山没有回答,只是朝沈泽旁边靠了靠,车厢里空空旷旷,轰隆隆地颠簸着车里的引擎,驶过冰封的海岸线。
顾关山说:“我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我也觉得。”沈泽说。
窗外风夹着暴雪,吹得整个车子都在摇晃,司机一个急转弯,几乎擦了个滑儿。
然后沈泽低头强吻了他的姑娘。
第四十一章()
…
沈泽在家里打开了自己的电脑;冲了杯速溶咖啡,在自己的房间的软椅上坐了下来。他的电脑桌面上面整整齐齐地存储了一排文件;桌面是他最喜欢的球星科比布莱恩特,桌面上文件乱七八糟的,唯有那个文件夹干干净净,是顾关山画的漫画,密密麻麻的一大片。
——沈泽想起下午的那个吻。
他那时候只是想亲一下;沈泽觉得他有资格;想着只要碰一下嘴唇都够了——
但是当他真的吻了上去;就有些意乱情迷;他将顾关山推在窗玻璃上亲吻,近乎粗鲁地咬她的嘴唇;但顾关山甚至称得上温顺地仰起了头。
后面发生了什么来着
后来,雪厚厚地积了一层;大海冰封,沈泽小心地将顾关山的手指捏在手心;为她取暖。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托马斯将特蕾莎形容为“被人放在涂了树脂的篮子里顺水漂来的孩子”。
对沈泽来说;顾关山也是一个非常类似的符号;牵动着他的呼吸和生命,犹如顺尼罗河水飘来的摩西。
沈泽疲惫地躺在自己的床上;思索着他们的未来。
未来;沈泽曾经在一辆开往他们家的126路车上;对谢真发短信说‘高中生谈责任有点太早了’。
然后他遇到了他人生最大的一场灾难;却也是他人生最大的幸运。
沈泽拿过手机,给谢真发了条短信:‘我想和她过一辈子了。’
片刻后他的手机叮一声响起,是曲若回的:‘你发错人了。’
沈泽没回,疲倦地躺在了自己的床上,翻看顾关山画的东西——她画的东西颜色明快又鲜亮,透着股童话般的阳光,线条明丽。
片刻后沈泽的父亲推门走了进来。
“你果然没学习,沈泽。”沈爸爸忍着火气:“你说你打算怎么办——”
沈泽无所谓道:“没什么怎么办,我早恋了,现在无心学习。”
沈爸爸:“”
“别装作很惊讶的样子,爸。”沈泽盯着沈爸爸,揉了揉眉心问,“我要是不早恋你才惊讶吧?”
沈爸爸问:“是哪个小太妹?长得好看不?”
沈泽:“特别好看,像个小仙女一样。”
沈爸爸拉长了音:“哦——”
“但是不是小太妹。”沈泽想了想道,“是学习成绩很好的一个小姑娘,你放心吧。”
沈爸爸显然对沈泽一点希望都没抱,嫌弃道:“你终于去祸害学霸了,离人家远点,我还没打算去学校挨学霸父母的这场训,我都想好了,‘你家儿子把我家女儿带坏了’——”
沈泽说:“我今天刚和她父母吵完一架。”
沈爸爸:“”
“我让他们吃了不少憋。”
沈爸爸:“”
沈爸爸朝楼下怒吼道:“他娘!!你教育出的偏差更大了——!”
楼下沈妈妈尖叫:“明明是你的教育姓沈的——!别什么锅都朝我身上扣——!”
沈泽望着沈爸爸,字正腔圆地说:“没有,相反,这是你们十几年教育唯一没有出偏差的一次。”
…
沈泽以前也谈过一两场开玩笑一般的恋爱,他爸他妈都隐约地知道一些,但谁都没关心,但是今天突然全围了过来。
大概是沈爸爸拿了个‘沈泽终于狂到敢怼他老丈人’作噱头的缘故,连张阿姨貌似都来偷听了。
沈爸爸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沈泽:“我还没开始说”
“你先说说是个什么样的小姑娘。”沈妈妈焦急道:“你把他爸妈怎么了?”
沈泽纠结道:“就是那个,那天在我们家住过一天晚上的,被我弄伤的那个六班的,那个叫顾关山的”
沈妈妈:“那个小姑娘是顾远川的女儿?”
沈爸爸:“你真出息。”
沈爸爸头痛地捂住了自己的脑袋:问:“孩子他娘,你说说看?我是不是得现在给老顾打个电话道歉不成器的东西,我得从哪里开始跟沈泽算账啊?”
沈妈妈:“”
沈泽烦躁地说:“你们听我说完。”
沈爸爸又坐了回来,说:“你到底为什么怼她爸妈?”
沈泽说:“——因为他们疯了。”
窗外的朔风夹着雪和冰砸在他们家的窗户上,沈泽看着他的父母,将那件事和盘托出。
他为人处世都不够圆滑,可他无法控制,事到如今——沈泽还是需要自己的父母给他建议。
…
他父母对顾关山的印象都不错,但是他们不约而同地绕过了这一点,将沈泽骂到了臭头。
指责他不应该用那种方式去解决问题,却没有留下任何一个解决方法。
沈泽躺在自己的床上沉思,想着顾关山,和傍晚的那个吻,想着她的人生和她的眼泪。
——无论如何都会让她实现她的梦想。
那是个那么好的女孩子,沈泽想,是他的心上人,她应该拥有最好的——只是沈泽现在仍没有支撑她的能力。
他将灯关了,听着窗外静谧落雪的夜晚,然后沈泽听见了门上轻轻响起的三声敲门声。
来人敲门三声,径直推门进来,是他的父亲。
沈泽的父亲沈建军问:“睡了没?”
沈泽:“没有。”
“我和你妈商量了一下。”沈爸爸说,“还是得和你讲讲,明天你得怎么做。”
他将门关上了,叹了口气道:“你他妈天天惹是生非,连谈个恋爱都不让人省心”
沈爸爸坐在了沈泽的床边,对沈泽说:“你妈说那小姑娘特别有礼貌。”
沈泽笑了起来,说:“她很好。”
沈爸爸想了想道:“我一直不理解老顾的育儿方针,这下更不理解了,但是看你的描述,我觉得这个顾关山有自己的主见,非常坚强,是个好孩子。”
沈爸爸道:“我没打算夸你,但是,沈泽,这话我必须给你说明白。”
“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资助她上学。”沈爸爸严肃道:“学艺术其实也不贵,一年顶破了天十几万吧,这钱我是不放在心上的——问题是顾关山这个孩子。”
沈泽不理解地皱起眉头。
“你得明白,”沈建军道:“她人生还长得很,不应该在这里欠咱们家这个大人情,而且沈泽,那样的姑娘如果一旦欠了你的钱,你还能和她平等地交往吗?”
“再坏也是父母。”沈建军说,“无论走哪条路,对她的伤害都无法避免,但是说实话,走她父母的那条路,对她的伤害是最小的。”
沈泽难以理解地说:“可是,我们不能装作这钱是我们借给她的吗——”
沈建军问:“然后你作为她的债主和她交往?”
沈泽:“”
“——最好的办法是,你去道歉。”沈建军说,“和老顾认真地讲讲他女儿有多喜欢画画,画的有多好看,哪怕是吹也得给她吹出个前途无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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