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眼中,左恒的性格是一块未经雕琢便已展现出光泽的璞玉,哪怕她的资质不是很好,性格上的优势也足以弥补。
做学问嘛,天资固然是一方面,但归根究底,讲求的还是稳重二字。
“我说的山上,是真正的山上。”他说,“按照你们的说法,就是神仙府邸。”
“你跟着我走,既是念书做学问,也是修行。”
“你昨天去王家应该也听见了,哪怕留了一晚上的人,他们家的王泽今早还是和某个牛鼻子走了。”
“长生谁都想要,你不跟着我走的话,可是就错过这个机会了啊。”李修宜循循善诱,“我走了之后,这里还会来许多和我一样的人,但是都不如我,而且也未必能看上你了。”
“你的天赋有点差,但我觉得不要紧。”
他这一番话让左恒在恍然大悟之后接着就是满头雾水,“什么……为什么要来歧县?”
歧县是个顶偏僻的小地方,南边是山,离其它县也远。据说这儿的县令老爷最期盼的就是能天降一纸调令把他调走,再也不用在这个地方受罪。
现在听教书先生的意思,居然还要来很多人?而且还是山上的神仙?
女童有些怀疑,但李修宜的话又无端让人信服。
李修宜说:“你和我上山读书,过很多年你就有资格知道了。”
“毕竟,这关系到一件很大很大的事情。”
“多大?”左恒伸手朝他比划,“比县上牛婆卖的饼还大吗?”
牛婆是县上众多的饼贩里面最实惠的一家,摊的饼分量很足,也比其它家大上不少。
读书人想了想,回答道:“很大,比你们整个大隋都要大上多少倍不止。”
“那可真是天大的事情了。”左恒总结道。
于是青衫的书生又笑了,“是啊,可不就是天大的事情吗。”
“在我说了这么多之后,你是不和我走吗?”他问道,“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了,事不过三。”
“……去了就没人给我爹娘上坟了。”左恒的声音有些闷。
她其实是有那么一点点心动的,也终于露出了一点符合她这个年龄该有的稚气。
但是她还是觉得歧县更安全一点,她在歧县活得挺好,能够谋生。
外面可不一样。
“我现在不去,以后能来山上听你教书吗?像我之前那样的。”虽然她没有离开歧县的打算,但还是问了一下。
万一这个先生哪天就回歧县了?而且哪天她要是不得不去外面,比如说灾荒什么的……有认识的人能活下去的几率也大。
不过这个先生走了,歧县的下个先生可能讲课就没有他那么好了。。
年轻的书生骑上了他的驴,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只是笑着把他之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就知道,你不读书,真的很可惜啊。”
他将手上捧着的那本书塞到了女童手里,拍了拍她的头:“收好咯,以后说不定还能见到。”
……
……
年轻人骑着驴,晃悠悠走进了山里。
只留下一个原地发愣的女童,茫然地盯着手上的书,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远处,有算卦的中年道士领着个少年在赶路。道士无端冷哼了一声,身旁起了一阵风。
停在他肩膀上的那只奇异鸟儿在风中展开翅膀,直直冲向云霄。
第4章 送书给个小姑娘()
在有那么一小会的无所适从之后,左恒将书收丢进了身后的药篓子里,一路小跑回了县上。
年轻教书先生说的那么多话里面,真正被她放在心上的还是山上和神仙两个词。
原来山上真的住着神仙,李先生就是山上的神仙。
不过神仙好像和她也没有什么关系就是了。但是孙大夫他们可能想知道。
左恒头一次跑的这么快。
她心跳的也快,砰咚砰咚的似乎都能在耳边清晰地听见。她跑过巷口血迹未干的穷巷,钻入人群又窜出人群,像是离弦的箭簇,直到药材铺的门口才逐渐放缓了步子。
她大口喘着气,推开了药材铺的大门,铺面而来的是一股药味,并不好闻,但她早已经习惯,只是因为用力过猛吸了太多空气,咳了两声。
近几年药材铺的光景也不是很好,县后面就是山,许多人家都略微识得一点草药,小病小灾的自己采些益气止咳的草回来,煮了熬水喝,多挺几天也就好了,实在迫不得已才会去铺子上买药。
好在县上也不乏肯在病时大肆购入药材补品的富人,药材铺子里也就只有孙大夫祖孙两个人,收支抵消之下也还算凑合,至少养活了半个左恒。
之所以说是半个,一是左恒平常只收几文钱当作酬劳,只有在挖到年份足够长的山参的时候,才会在孙大夫卖了山参之后收取一些提成。
她这些年赚的钱,按照正常的柴米油盐开支来算,根本养自己不活。可是左恒偏偏活得挺好,大米和盐是花钱买,柴火则是秋天的时候一次性上山拾掉一年的份。
就连油水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她能赤着脚在冰凉刺骨的小溪里呆上半个时辰捕鱼;也面不改色踩在高且纤细的树枝上掏掉半窝鸟蛋;甚至还做过陷阱,捕杀过野兔。
也正是因为这样想尽了方法活,左恒虽然看起来比同龄人瘦弱,体力和反应却比他们好上太多。
她在诸如猴子一类的山林动物身上学到的觅食动作与对危机的反应足以让她撂倒大多数普通的成年人,在穷巷里头是出了名的怪异和凶悍,除了马老大自恃学过武艺之外,其它人轻易不敢招惹。
店铺内半阖着眼的打盹老大夫闻声瞧向门前,看到门口的左恒之后顿时来了些精神,问道:“怎么今天来得这么早?挖到好东西了?”
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老大夫笑起来的时候脸颊和眼角的皱纹会有特别明显的堆起,一层一层的,无端有些恐怖,至少寻常小童绝对不会喜欢。
但是左恒不这么觉得,在左恒眼里,老大夫孙行是县上数一数二的好人。她对着来了精神的老人也挤出一个笑,“挖了满筐年份高的药材,好卖。”
满了?老大夫慌不迭走出柜台,伸手准备帮忙卸下她背后的药篓,“太重了,太重了,背着对身子骨不好。”
“娃儿你慢着些,下次不要挖这么多,为了这把老骨头累着自己不值。”
在他的手伸过来之前,左恒就已经从善如流地卸下了背后的药篓,于是老者只能硬生生将动作改为抚上自己参差不齐的长须,叹了一口气:“今天我再给你加几文?”
他要是多给太多,眼前的女童是断然不会接受的。经营了一辈子药材铺的老人自诩什么县上的风浪没见过,唯独没见过左恒这么个报恩法。
别说是他经营药材铺子收药材了,就是他不收药材,左恒估计也时不时采上一堆放在他家门口。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认死理。
在他抚须长叹的时间里,左恒已经把药材从药篓子里面一株株掏了出来,按照种类分别堆到了角落里。
最后她捡起了被她放在一下子就空荡起来的药篓中的那本书,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沾染了灰尘的封面,又捏住书脊抖了两下,才歪头看向老人的长须。
“小泉从从私塾回来了,我之前看见李先生出县城,李先生他……”她说,还没说完就被孙行打断了。
“可不是回来了,刚给我好不容易养好的胡须一顿折腾,现在这会子在屋里不知道干什么呢。”老大夫有些心疼的上下捋动自己的长须,同时朝屋内喊了一声,让他的小孙女出来。
老人孙行的小孙女叫孙泉。六岁,父母早丧,也不知怎么就养出一副顽皮捣蛋的性格,对能上山下水的左恒崇拜得紧,恨不得跟个小跟屁虫似的成天跟在她后面,平时左恒来的时候,总是第一个窜出来问这问那,半点没有学堂学生该有的样子。
往常她早就该从屋里跑出来了,今天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连孙行的话也不理。
将那堆药材交给了老人处理后,左恒掀开缝着棉絮的厚帘子进了屋。屋里的光线有些暗,好在摆设简单,她轻易就看见了那团不断抖动的被子。
不懂婉转为何物的左恒直接上前掀开了被子。缩在被子中的小姑娘整个人脸带都埋在床上,有细微的啜泣声传来,她肩膀一颤一颤的,模样别提有多可怜。
左恒拍了拍她的背,小姑娘这才回过头,哽咽还是止不住,往日里一双明媚有神的杏眼都是肿胀的。
左恒有些心疼。
孙泉调皮是调皮,却也懂得分寸,正事面前向来乖巧,从来不会妨碍爷爷孙行给人抓药看病,甚至还经常自告奋勇地帮忙。
她缠着左恒问东问西的时候,左恒面上不显,心底其实很喜欢这个小妹妹一样的存在。瞧见她这般委屈的样子,也无法像平常一样瘫着张脸了,而是压低了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轻柔一些,“怎么了?”
听她这么问,孙泉直接扑到了她的怀里,仍然是小声啜泣,不敢让外面的孙行听见,
“李先生。。。。。。走了,送书给我。。。。。。嗝儿”肿着眼睛的小姑娘打了个嗝,断断续续给她讲述,“王二。。。。。。抢,抢了我的书。”
“先生说书,书。。。。。。不能,不能丢的。”
大概弄清楚原委的左恒恍然大悟。
孙泉小姑娘特别特别喜欢李先生,喜欢到能安安静静在学堂念书。小姑娘还曾经说过长大要当李先生的娘子,吓得正在捣药的孙大夫差点翻了药。
不过王二的名字倒是耳熟。左恒想了一会,才想起来这个名字她在王家听到过,应该是李先生口中王泽的那个弟弟,大名王端,大晚上在屋里面嚷嚷着跟他哥走的那个。
她的记性很好,哪怕是无意之间听到的东西也能记住。
巷子门口算卦的道人是神仙,教书的李先生也是神仙。道士带着王泽上山当神仙去了,没有带王端,所以他要泄愤抢同样是神仙的李先生留下的书报复?
左恒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看着孙泉可怜兮兮的样子,难得的没了办法。
“。。。。。。别哭,李先生是神仙,你哭了他就知道了。”她凶巴巴地将方才搁到床边的书塞到了孙泉怀里,正是年轻先生的临别赠物,“我这里有一本他拿在手上的,收好,别叫人瞧见了又抢去。”
小姑娘看看被塞到怀里的书,又看看左恒,哭得更厉害了:“先生说一个人只能一本的,没了就是没了。”
“给我了你怎么办。”
左恒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脑袋:“没事的,李先生很好,我以后见面再问他要一本。”
擅自把别人的赠物送出去确实有些不礼貌,不过话说回来,像李先生那样的脾性,应该不会生太大气?
而且李先生既然是神仙,肯定是无所不知的,自己把书送出去,这不是也没有降下什么惩罚来阻止嘛。
反正自己不需要,而且书已经是自己的东西了。
做了亏心事又给自己找理由的女童有些愧疚,但是又没有那么难过和难以割舍。
她不大识字,书对她的用处其实也不是那么大。留在家里说不定还可能被人偷走或者是被自己一不小心引了柴火。
不如送人。
她此刻全然不知自己送出去的那本书里面到底藏有多么珍贵的宝物,又拱手让了一份多大的机缘,但就算是知道了又怎么样?
千般好万般好,但是她不需要,有书没书她一样活,就是这么道理。
看着仍然是闷闷不乐的孙泉,左恒咬了咬牙:“再这样,来年不带你上山了。”
听到心心念念的两个字,小姑娘一双杏眼瞪得很圆,终于是破涕为笑,脆生生的声音还带着些沙:“好。”
。。。。。。
。。。。。。
左恒背着小半袋米回到穷巷的时候,巷口的血迹旁边还零零散散围着几个人,看到她回来的时候,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她在巷口停下脚步,认出他们是经常跟在马老大身后的那几个。
“以后别去我家,我打不过马老大,不代表我就害怕你们。”她说,“都是这个地方出来的,我是什么人你们也清楚。”
女童分明什么也没有做,说话的力道也不重,可被那双黑漆漆的眸子盯着,聚在巷口的人总感觉有股说不出的寒意。
或许是她忍让的有点久,也从来没有主动表现出过自己的侵略性,以至于让他们忘记了眼前的女童曾经死死守在她家的破门前,为了不让人闯进去冲撞她娘亲,拿着钝掉的药铲子敲碎过别人的膝盖骨。
那个时候她的眼睛也是现在这般黑白分明,眼瞳里面又什么也没有。
他们下意识退到了一边,给左恒让出了一条道。
将想说了很久的话终于说出来的左恒再也没看那几个混混,背着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的粮食回到了自己的那间破屋。
半塌屋顶的茅草堆上新站着只黑漆漆的鸟儿,茅草上还多出来个鸟巢。
左恒下意识就提了提肩上的药篓背带,看向新来客的目光里充满戒备。这只鸟要是啄她的米吃怎么办?
破屋子的新客人好似明白她的所想,发出一声奇怪的鸣叫,转过了身,只留给左恒一个形如鱼尾的尾羽和带着不屑的背影。
左恒进了屋,第一件事就是把米缸拿东西盖得严严实实,防止被鸟啄了去。
千里之外,赶着驴前进的青衫读书人笑着摇了摇头。棋差一招,可惜了啊。
第5章 打南边来了个。。。。。。()
自从那个莫名其妙的道士和备受景仰的教书先生走后,地处偏僻,等同与世隔绝的歧县似乎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不过是几天的时间里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外乡人。
有牵着对锦衣玉童的贵妇人,有身后背着把古怪巨剑的壮汉,有身形佝偻拄着一根桃木的老者,还有白衣翩翩的潇洒少年郎。
这些人都像是投入茫茫大海的一粒小石,县上的居民在匆匆见过他们几眼之后就失了踪迹。
可是奇怪的是,加上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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