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大兴如同被掩盖在阴雨之下,就连普通的老百姓都缩在家中,不敢打开门来做生意,一向热闹的朱雀街似乎都比从前冷清了不少,更别说如今的朝堂。人人都是惶惶度日,神色匆匆。
不过是短短的几日,无数的官员都被拉下马来,绞杀的绞杀,流放的流放,贬谪的贬谪,这一刻,严氏父子彻底成为了这场斗争的赢家,他们也彻底的站稳了脚跟,从前在内阁几乎被架空的严惟章,转眼间成了内阁真正的掌舵人,让人不敢再轻易得罪。
这一夜,地上的雪已然积了几尺厚,所有的瓦檐上、树叶上皆被铺上了一层洁白,檐下倒挂着晶莹无暇的冰晶,一滴又一滴的冰水沿着冰晶滑下,凝在冰尖之上,久久才滑落一颗,化在石矶之上。
远远地,一盏微弱的光芒渐渐靠近,顺着廊下的灯看过去,顾砚龄披着萧译亲手所猎的火狐斗篷,由醅碧小心搀扶着,渐渐朝这一方来。
守在廊下的方安见了,忙从身旁仆从手中取过绸灯,急忙忙地上前去替少女照亮。
当少女来到廊下,看了眼廊下的仆从,这才侧首看着身旁的醅碧道:“你留在这儿吧。”
醅碧闻言顺从的颔首,当少女松开斗篷的系带时,醅碧连忙接过斗篷替少女抖了抖雪,抱在怀中,而此时,少女已然推开门走了进去,醅碧与方安连忙将门在此掩上,恭谨地守在门口,不让任何人靠近。
走过温暖如春的正堂,顾砚龄转而走至里间,刚到软帘后,便已听到了父亲与祖父的声音,顾砚龄没有犹豫,直接掀开软帘,缓缓走了进去。
屋内的声音顿时戛然而止,在看到顾砚龄时,顾敬羲与谢昀皆是不由一愣,而当顾砚龄的目光与谢昀交汇时,也是有几分诧异。唯独只有顾正德,却是颇为平静,只是眉目慈和道:“来了,坐吧。”
顾砚龄恭敬地行了礼,这才从善如流的坐到一旁。
其实从少女那夜在这个书房谈论顾子涵前往辽东一事上,顾正德已是从这个孙女的身上看到了不同于后宅的谋略,而在处置昭懋长公主一事上,他更是看到了少女的手段与果敢,将来的女儿家若无意外,是要为后的,而那一刻,前朝与后宫便已死死的连在了一起。
既然这个孙女的智谋不在须眉之下,便当好好培养,日后,也能为他们顾家多一重保障。
至于谢昀,在张阁老临走之时已然说过,日后的他将是未来的能臣,让他多加指引。很多时候,张阁老虽非他的老师,却是与老师无异,一日为师终身为师,阁老虽不在了,可他的话,他依然愿听。
更何况通过这些日子对谢昀的观察,年纪虽轻,却是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稳重与隐忍,短短的时间,在翰林院中已然有了极好的口碑,而这些,与他背后的谢氏并没有什么太多的关系。
有时候,个人的魅力,比雄厚的家世更能拉拢人。
而谢昀,很明显属于前者,却又有着后者。
这样的人,日后必成大器。
当屋内一片宁静之时,地龙的暖意渐渐烘烘地升起来,顾正德看着座下的少女,颇为平静道:“明日,户科给事中尚乐将会向陛下上奏弹劾我从党的奏折,严阁老与严厚昭,是想要将我彻底驱除出内阁了。”
话音一落,顾敬羲与谢昀因为方才已谈论过此事,因而并不惊讶,然而坐在那的少女,即便听到此话,也未曾露出一丝诧异与震动。
不过在座的人都再清楚不过了,张怀宗已然去了,曾经遍布的门生也几乎被铲除殆尽,曾经在这个大兴朝堂上满负盛名,权倾六部的首辅党,已然轰然倒塌。
而明日,在严氏父子占据所有优势的局面上,将是与顾家最后的一场博弈。
可如今,内阁只余首辅严惟章,中间的老实人李庸,和顾正德这个次辅,无论是论资还是排辈,顾正德都没有足够的能力与这个坐了整整二十五年阁老位置的严惟章抗衡,唯有陷入被动。
“你父亲与昀哥儿认为我明日当上陈自辩。”
顾正德说到这里,静静地看着座下的少女,不再说下去。
顾砚龄闻言眸中浮起淡淡的笑意,父亲与谢昀所想的确是个脱身的办法,因为祖父虽与张阁老交情甚好,更多的只是因为当年的指导之恩,在朝政上祖父从来都是光明磊落的交往,从未以张阁老门生的姿态自处过。
即便在张阁老的眼中,祖父也只是他最为倚重信任的同僚,后生,却绝不是手下一个门客。
基于此,再加之顾家如今的国戚地位,建恒帝的确不会因此而定了祖父的罪,因为一旦动摇祖父,便会动摇整个顾家,如今的顾家与东宫结为姻亲,下一步,就会动摇到东宫的利益。
其实严氏父子也明白这一层,因而才将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交于下面人去做,因为他们并非像对待其他首辅党那般想要顾家的命,仅仅是想要以此将祖父拉下次辅之位,让祖父安守本分的做个国公罢了。
“这的确,是个脱身的办法。”
少女的声音在屋内响起,案上的烛火微微摇晃,一只飞蛾不知何时飞进了灯罩之中,噼里啪啦的扇着翅膀,想要追逐那火热的光明,却又是被烫的灼热。
顾正德平静的看着座下的少女,从少女的眸中,他看到了还未说完的话,正如他所料,顾砚龄微微侧首,看着拍打在灯罩上的飞蛾影子,少女的唇角微微勾起,却是说出了让人诧异的话来。
“只是阿九不知,祖父是想要做不问世事的定国公,还是有所为的阁老。”
少女的声音极低,低到唯有屏息静气才能够听得清楚,然而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屋内的人,包括谢昀,都是微微一顿。
几乎无需权衡,顾正德便缓缓站起身来,背着手一步一步走下来,声音低沉而满怀抱负。
“阳明先生一生追理,最后却顿悟,这理本在心中。”(注:王阳明,就是注定的王守仁。)
顾正德负手背对着屋内的三个人,静了许久,这才侧身过来,眸中满是认真与凛然道:“我这一生也只认这个理字,这个理,在人心,在天道,在无愧。”
短短的一句话,已然做出了最为铿锵有力的回答。
张氏上下有骨气,即便是身为女子,也能不甘为官场酒席上的陪笑,横刀自刎,以示气节。
他们顾家,也从来不缺为人的正气。
顾砚龄看着从不这般示人的祖父,看到了父亲和谢昀眼中的热血与抱负,心中也渐渐涌起了自豪与骄傲。
少女郑重地站起身来,从袖中抽出了一封信,毫不犹豫地递到顾正德的面前,在顾正德接过之时,尚未翻开,便听得少女郑重的声音。
“这是严惟章的门生,湖广巡抚吴疆,借此投机,排除异己,以莫须有罪名谋害忠臣的罪证。”
顾正德闻言眸中微微一顿,而几乎是一瞬间,一旁的谢昀便明白了其中的意图,不由眸光微动道:“表妹的意思,让国公亲自上奏,借此弹劾?”
在顾正德震撼的眸子中,少女唇角勾起,笃定的点了点头。
“这些你是从何而来?”
顾砚龄闻言,看着顾正德手中的东西,随即抬眸,声音淡然而沉静道:“是阿九托长孙萧译,他命身边的人亲自前往湖广所搜集的证据,如今人证,物证皆有。”
顾正德眸中划过一丝光亮,一个从未浮现过的念头渐渐出现在他的心中,即便越来越清晰,可他却还是想要听少女亲口告诉他,似乎这样,才更能相信。
而这一刻,在顾敬羲尚还未理清的那一刻,谢昀也已然渐渐明了,如果是这样,那么按照九儿的作法,顾家非但不会因此受到重创,反而会站的更稳。
顾砚龄将在场所有人的神色变化都收入眸中,顺着顾敬羲的示意,渐渐的说出了一个大家刚刚一瞬间因少女而有所察觉,却又不敢轻易肯定的真相。
而这个真相,骗过了严氏父子,骗过了曾经的首辅党和如今的严党,甚至骗过了全天下。
“正如祖父如今所想,严氏父子,在这场杀戮中,从来都不是手执判官笔的那个人,他们——”
少女沉静的眸子在此刻深而内敛,将声音已然压到了极致,才平静的溢出一句话来。
“只是陛下的一把刀而已。”
第二百五十五章 严氏父子的悲哀()
这一刻几乎是轰然而响,不是雷鸣,而是醍醐灌顶。
这一刻就连在朝堂之上游刃多年的顾正德也禁不住手上的微颤,这一切听似天方夜谭,其实却是真实的直入人心。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为何在阁老走的那日,会那般的平静,会毫不惊惶的说出那句。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高坐在乾清宫内的皇帝,骗过了全天下,唯独最懂他的,却是被一旨赐死的张怀宗。
原来阁老早就猜到自己的结局,才会百般的嘱托与他,那不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期盼,而是从此阴阳相隔,生死黄泉的遗言。
他早该明白的。
曾经的陛下与阁老之间或许是相辅相知的信任与倚重,可在阁老在内阁坐的越久,坐的越稳,门生遍布,直至走向首辅之位,一人之言,得众人支持的那一刻,他们之间就已经在决裂了。
那不是简单的婉拒修道观,制新衣的矛盾,而是权力的争夺,从陛下十八岁智斗前任首辅,将其赶出京城,稳坐紫禁城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这位从众位皇子中脱颖而出,勇夺帝位的年轻皇帝不止是一个执掌生杀,冷漠无情的天子,还是一位心思极沉的权谋者。
如三十年前那般,曾经手下最为信任的副手已经渐渐的掌握权力,成为了新的首辅,而他的一句话,有时候能得众多文官的支持,已经在无形之中掣肘了他手中的皇权。
即便是作为一个软弱无能的皇帝,尚且会生出几分气馁,更何况是胸有乾坤的建恒帝。
所以自始至终,看似执掌新权的严氏父子,不过是一把尚还好用的刀,替皇帝铲除权力道路上的一切威胁与掣肘罢了。
在朝臣的眼中,在天下人的眼中,是口蜜腹剑的严氏父子在皇帝面前离间了建恒帝与张阁老,是严氏父子一手掀起了这一场文字杀戮,更是严氏父子逼害忠良,铲除异己。
建恒帝,不过是被迷惑了而已。
其实这一切不过是一个巨大的黑锅,而严氏父子不过是在维持皇帝圣明的同时,替皇帝做了这个千古恶人,背下了天下人的怒骂与愤恨。
顾砚龄之所以能看清这些旁人没能看清的东西,她很明白,这并非是她的天赋,也而是因为从前那几十年的相处,曾经的她是作为儿媳的存在,侍奉在病榻前,看着这位权谋过人的皇帝谋略一生,将全天下都掌握在手中,却斗不过衰老而遗憾死去。
而曾经的她作为垂帘的太后,也在一场又一场权衡与杀戮中理解了曾经这位天家公公的手段。
或许在看到汲水集最初,建恒帝是愤怒的,可在愤怒之后,更多的是欣慰,欣慰严氏父子作为一个绝好的出头人,将要替他背下这天下的骂名,替他除去张怀宗的所有门生同党,让他的皇权无所掣肘,让他不再感觉到威胁。
“从前的张阁老与严阁老,就像在天平之上,在张氏一党被彻底打压之时,严氏一党已经渐渐坐大,陛下如何会眼睁睁看着这一幕重来。”
顾砚龄静静地看着顾正德手中的那封书信,随即抬起头平静道:“如今张氏已然没有复起的可能,陛下自会在此时寻一个时机打压风头正盛的严氏一党,扶持新的势力,此刻祖父若肯做这一人,将这个打压的机会送到陛下面前,陛下必会借此给严氏一个敲打,让他们有所收敛,从而对皇权生出畏惧,而顾氏自此,就会自然而然的成为陛下眼中可以倚重之人。”
终究这场博弈就是这般简单,无论是张怀宗,还是严氏父子,或是顾正德,在皇帝眼中只能是一颗棋子,也必须是,他需要的只是听话的,一旦让他发现手下的棋子有了自己的想法之时,便会毫不留情的舍弃,譬如张怀宗。
在这一场局中,皇帝几乎清楚的认识每一个人,他知道张怀宗是历经两朝的实干忠臣,可他想干的太多了,让他不得不舍,可这样的忠臣不能像徐言那般自作孽的人一般任意舍弃,就只有绕个圈,让严氏父子上蹿下跳的替他去做。
对于建恒帝而言,严氏父子不是清正廉明的良臣,却是听话好用的亲近之臣。可再亲近,也得像父亲一样,时不时的拿棍棒去敲打,免得反了天,上房揭了瓦。
顿悟的这一刻,几乎屋内的三个人皆震惊的看着这个不过十四岁的少女,即便是身居朝堂多年的老臣,也不一定如此这般看的透彻。
顾正德看着眼前的孙女儿,既是慨叹又是惋惜,终究缓缓出声道:“阿九,可惜托了女儿身。”
顾砚龄闻言淡淡浮笑,没有丝毫的骄矜道:“阿九只是身在局外罢了。”
顾正德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郑重的捏着手中的证据,思索了许久,却是抬头看着谢昀道:“若如阿九所言,此物若由你上交,只怕更为事半功倍,只看,你愿不愿了。”
谢昀闻言对上顾正德信任的目光,一旁的顾砚龄也并未阻止,谢昀慎重的接过那封信,随即道:“谢昀愿为此事。”
在所有人的眼中,谢家顾家本是一家,谢昀做,便是顾家做。
可是此事,也是一个契机,足以帮助谢昀渐渐走入这个朝堂的中心,不再只是个新入朝的翰林。
……
当退出顾正德的书房之时,在谢昀的劝慰下,顾敬羲先行回了静和院,谢昀则亲自将顾砚龄送往琉璃院。
“咯吱咯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即便是没有风,也能够感觉到那股凛冽的寒意,几乎冻得人连头脑都清晰了几分,睡意也全然散去。
“表哥,会不会觉得奇怪。”
少女莫名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并肩而行的谢昀微微一顿,停在了那,侧身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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