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女儿家的名字。”
“一个名字罢了,没那么多讲究。”对她爹怎么给她取了这个名,节南从未关心过。
这时,城道上不断跑来一队队的府兵,很快就在北门前集成一片密云。
如果冯三的死不过是一颗石子投入湖心,百姓们的好奇乍惊就平,此刻这般罕见的景象却似大石投井,溅湿了每个人。越来越多的围观者,议论纷纷,揣测纷纷,亦有打听到蛛丝马迹就四散报信去的。估摸不出半个时辰,便会惊动全城。
“虽然知府大人说山贼只有千余,拿回凤来不难,可我不知为何,这心里头七上八下的。你说,要是山贼真那么好打,大王岭匪患不早就除干净了吗?何至于拖到今日,弄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连个县令都过不去。而且,现在那伙山贼把一个县打下来了,说不定个个以一挡十,力大无穷,我看应该把所有府兵派上才有打胜仗的把握。”梅清说着说着就发急,完全忘掉丈夫的叮咛,拎裙小跑找他去了。
节南无心拦她,见船下上来几个水巡小吏和船老大说话,眉头蹙得更紧。她这心里,不是七上八下,而在拼命往下沉呢。
“前封都武王,今都安大都督,就姓玉,听闻他的掌上明珠嫁给了连庆年间最后一个状元郎。你说天下又能有几个玉氏女子嫁状元郎的?”
连庆,是先帝年号,眨眼已是陈年旧事。
节南回头,看着柒小柒走来。
那么重的一个人,踩着老船老木,全无声息,全无动静。
节南就道,“一直等你不来,还以为你打算混上刘家的船走,毕竟那家富裕,肯定好吃好喝伺候着你。却不料你早来了,跟到府衙我都没察觉。”
柒小柒砸吧砸吧嘴,嘴里有东西吃,“让你察觉,我这些年的苦就白吃了。我把刘俪娘弄醒之后,马上赶过来找你,谁知船老大说你去了府衙,其他的事一问三不知,我只好自己跑一趟。想想从前,我哪需要干这种跑腿的勾当。”
节南不爱提从前。师父一死,她就大彻大悟。从前也没什么好。命都攒在别人手里,呼风唤雨都不过是拿旗听差的小鬼。
“不过你奇怪啊,无端下船管人闲事?”柒小柒自有她的一分智慧。
“那人是冯三,中点钢蜂箭而死。”节南道。
“点钢蜂箭?”
柒小柒识人有过目不忘之能,节南一说冯三,她就知道是哪一个,所以,惊的是“点钢蜂箭”四个字。
第49引 真之真相()
“我得承认,咱太小看大王岭那伙山贼了,点钢蜂箭都能弄到手。”不?2??,惊完之后表情很愉悦,“这个消息真让我痛快。”
节南呵笑,“比弄傻了刘俪娘都痛快?”
柒小柒眨着眼,大阿福装起无辜来很真很诚,“不懂你说什么。”
节南挑挑眉,“那晚你突然要去看刘俪娘伤得如何,我就觉得奇怪。再一想,自打你照顾刘俪娘起,那姑娘就没能回过魂来。我去济世堂抓药,听老大夫说你提议施针,结果他施针反而加重刘俪娘的病情,我心里就有数了。要不是你先做手脚,哪有别人施针却病情加重的道理?”
柒小柒丢一粒花生入口,笑嘻嘻,也不装了。
“那晚上刘俪娘的马车,她混混噩噩着,正好车里没别人,我就拿了块点心吃。谁知她竟回过神来,骂我无耻肥贼。我一生气,就给她扎了丧魂针。人在气头上,难免下手重些,解针就需要多花些工夫,我只好招了自己会些医术,留在刘俪娘身边,想趁夜里慢慢解。结果刘夫人一进城,就请那白胡子老郎中来开方子,施针也让老郎中来。好了,逆血冲脉,刘俪娘差点真成傻子。”
“差点,就是没傻?”节南问。
“没,不过谁让刘夫人想得太多呢?本来我一人能治的病,非要瞎折腾。折腾来,折腾去,还不是她女儿受罪……”柒小柒的眼神有些鬼祟。
“没傻,但落下病根?”节南眯了眼。
“师妹就是聪明,可也别想成多严重——”柒小柒咧开笑,“今后你瞧见她就知道了。”
呃?!节南哑然。
柒小柒怕节南不信,“我发誓,绝没留后手,人已经一切如常,眼珠子转起来溜得很。我觉着可能也是现世报,谁让那张嘴不留德。”
发誓归发誓,她可一点不内疚,“咱和刘家的恩怨从此两清,再了一桩心事。”
节南就更不内疚了,只是气笑,“我早跟刘家两清,是你自己贪吃惹出来的,没有咱。”
柒小柒耸耸肩,“其实,刘俪娘没准是让山贼吓出来的病根。我该做的都做了,气血通畅,脉象正常,她跳起来摔碗摔杯的力气,打得死老虎。”
节南没刨根问底,小柒的性子她很清楚,说什么今后就知道,便是不打算直接告诉她。不严重就不严重,人活着,又没真成傻子,可以了。她这会儿最关心水巡小吏对船大说了什么,让船大无可奈何的。
等小吏们走了,节南过去一问,原来知府下令全城戒严,即时关闭水陆城门,所有船只停发,到底何时能走,要等官府通告。
柒小柒撇撇嘴,“叫你做事拖泥带水,明知咱如今老招倒霉,还不学乖。早知道要封城,早点到城外另找船只,不是就走得了么?”
节南心里也火,不客气顶回去,“你早知道要封城,那你怎么不早点出城?留个标识给我,我就跟着你走了。”而且因为柒小柒,多等两个时辰,不然能赶上另一班早船。
只是,姐妹吵架,不能较真。
柒小柒嘟哝,“也是,谁知道昏官还能办明事,居然未雨绸缪,防起城来了?”
节南心道可不是。
下县被山贼占领,离这儿又不算远,戒严,下城门,都是身为一府长官该采取的行动。不过,成翔知府办案那般草率,问都不问,验都不验,只是急着把两个不合他眼的官派出去,戒严防城这样的事,还真不像他的风格。
宋子安听说了,却是欣喜,“知府大人做得太好了。我之前与他提及,他并未同意,我还担心府城防范过于松懈,一旦有意外,来不及应对。”
梅清也欣喜,不过和夫君欣喜的事情不同,同节南道,“既然封城了,还不知道这船何时能出发,你们姐妹俩不如给我作个伴,同我一起到客栈住下吧。”
节南推辞,“也许明日一早城门就开了,在船上过夜才安心些。”
柒小柒直勾勾瞧着梅清手里的话梅盒子,“这是苏城记的?”
梅清眼珠儿转啊转,笑道,“小柒姑娘也知道苏城记啊。我特别爱吃他们做的零嘴儿,这回出门久,就买了好多。柒姑娘要是喜欢,我送你一些。”
梅清的聪明处在于,她不提条件,但让柒小柒自己懂得钩子在哪儿。
柒小柒果然懂得,“我不能白拿你的,可我也没银子跟你买。”一双似要流出口水来的眼,转而直勾勾瞅节南。
节南暗叹这就是冤家,只好答应,“就住一晚。”
梅清立刻带雀跃的小柒挑零食去了。
宋子安看得出妻子耍小聪明,对着节南就有些郝然,“我夫人让桑姑娘为难了,对不住。她只是想找些事分分心,就不用一直为我担惊受怕,且她也难得能找到投契的女子。”
固然一路过来已习惯冷眼看人,不过自己不讨厌这对夫妻亦是事实,节南平心静气,“尊夫人的心思不难懂,宋大人定要平安归来。这是小山自绘的大王岭地经,宋大人要是不嫌弃,拿着备个心安罢。”
因为不讨厌,还愿意说些好话,送件纪念。
宋子安谢过,应道一定。
夜入成翔,风灯惨照,时而犬吠鸦声,好似一座死城。
夫君已经出城四个时辰,梅清拉着节南姐妹俩大玩飞行棋,居然还不尽兴,又凑起一桌叶子牌,好不容易倦睡了下去。
柒小柒本也要回屋睡觉,却见节南望着屋顶,“深更半夜不睡觉,你又想干嘛?”
节南回头笑得挺欢。
柒小柒就以为自己猜对,哼一哼,“知不知道甚么是做多错多?我劝你少想想少做做多歇歇脑子,说不准歇过这一阵,你又能神机妙算了。”
节南走进屋门,“也不知道是谁该歇脑子,我抬头瞧个星星,还能扯这么些有的没的。”
柒小柒自拍一巴掌嘴,顺便扇风熄灯,“我贱。”
节南躺平,“你就不好奇为何冯三死于点钢蜂箭下?”
柒小柒背过去,摆明不搭理。
节南也侧了身,睡觉。
真睡觉。
第50引 神弓暗司()
铸火融融,石勺舀起,细金如丝,流入特制的模器中,嗞嗞冒烟,急速?2??却出一根根外黑内红的针。
节南抬袖拭了拭额头的汗,长吁一口气,目不转睛,稳稳夹起一根细如发丝的针,接到点钢钩上,又极快捉起特制的小钉锤,精确敲打,直至针与钩成为一体。
铸室四季如夏,尽管衣裙用得是南方最好的轻凉丝料,袖包腕,裙及踝,仍令她满头大汗。男子可以一年到头打赤膊扎裤脚,但女子却无论多热都要穿得整整齐齐的。哪怕,这是她一个人专用的铸室。
她反复着同样的动作,不可思议得精准,又不可思议得灵巧,将最后一根针放上打铁石,才敲了两下——
“桑节南!”一声怒气冲冲。
节南的手不禁一哆嗦,锤子失了准心,不但没把最后那根针装上,连带刚才装上的那些全部歪了,白费半日工。
不过,也表明这个造法不可用。
节南无声叹呼。
铸室的门砰然蹦开,一只脚用力踩进来的同时,节南抓起一大片油布罩住工作台。
进来的是男子,个头虽不高,五官拼凑起来还不算难看,鹰高鼻寒星眼的样子甚至迷倒了好些女门人,甘心为他暖床。
不过,节南看起来,金利泰和,她这位二师兄,只是一个鼻子像钩子,眼白多到阴骛,偏偏皮肤跟敷了粉似的腻歪男人。
“金利泰和,我又怎么你了?”再瞧金利泰和单手反提一柄剑,她眼中悄沉,暗扫墙上佩剑,“近日我闭关造新箭,压根没出过这个院子,如此若还能招惹到你,我可真要佩服自己。”
“听说你把新来扫地的小厮看成是我?”金利泰和两眼喷火。
“那是因为我三日没跨出房门一步,突然走出门时眼前金光万丈,一时半会儿没瞧清楚而已。”至于吗?至于吗?“再说,这也要怪二师兄你常到我门前晃,我当然会以为你又来偷瞧我造……”
“桑节南,你少自以为是。说到偷,正好,点钢蜂箭原是沉香想出来的,结果给你抢去,害得沉香哭了好几日,到底谁偷谁的?!”金利泰和一冷笑,嘴唇削薄又红艳。
“我没抢,是你妹妹设计不够精良,造出的样箭一支竟重十二两。我问你,那是不是轻弓用箭?二十支箭装备,弓箭手就要负重二十四斤,还没计算射程。若非我提出这个设计有可取之处,司主才让我接手改进,否则早批废了。”节南又冷不防脱口而出,“二师兄,你平日吃什么了,脸白得那么女人相?还是——其实是偷偷敷了粉?”
“桑节南,你还不给我闭嘴!”金利泰和气得面红耳赤,“看小爷我挖了你这对白瞎的死鱼目珠子!”
一剑,先泛本色青,再夹杂一抹火烧云色,恶狠狠刺来。
节南猛地睁开眼,发现眼前漆黑如墨。
梦乎?忆乎?
无论是梦也罢,回忆也罢,金利泰和的脸这般闯进来,可没甚么令她高兴的。
同门不同师,她和金利泰和作为门中两大长老的亲传弟子,当然各以师父马首是瞻。最被看好的她的师父没当上门主,自绝而亡。她被废右手,同小柒被踢出器胄司,一年前更被贬至南方打杂,无望得志,也无望脱离师门。而金利泰和和金利沉香,一朝报得十年耻,再不用屈居她和小柒之下,一个成为得意的掌门大弟子,一个成为天豹将军呼儿纳的女人。
不过,这场败,败得太不让她甘心了!
师门本为北燎皇帝密设的神弓门,专责暗探,收集情报,密造武器等不为人知的要务,只需向皇帝负责。
她师父柒珍神机妙算,一手机关术幻化无穷,对老门主敬爱有加,对北燎皇帝尽心尽责,为人恩怨分明,本是门主接任的不二人选。
不料金利挞芳那个阴险女人,一边要挟老门主,一边投靠大今王爷,出卖北燎机密,令北燎在同大今的作战中节节败退。金利挞芳甚至还将她师父柒珍耗费数年才打造成功的浮屠战甲,当作自己所造,交给了大今。有了浮屠战甲护身,呼儿纳和他的天豹军更加所向披靡,最后决战中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打下北燎都城,
老门主带神弓门向大今投诚,大今朝廷因此保留神弓门,并让金利挞芳和柒珍公平一战,由胜者继任门主,谁知文韬武略一向胜过金利挞芳的柒珍失手落败,金利挞芳担当门主。
三年后,柒珍要领门下支持他的人分出去独立,金利挞芳表面答应,半夜借呼儿纳的兵力封了整个神弓门,清洗反对她的势力。柒珍战到最后一刻,愿用自己的命换节南和柒小柒两个弟子的命。金利挞芳发完誓,柒珍立即自尽。
那是一场节南不愿去回想的残酷之战。
那一战,她失去了像父亲一样的师父。也是那一战,她被金利挞芳断右手脉,再不能使力,别说用剑,别说造弓,连拿笔构图都画不像,让金利泰和,金利沉香等同门弟子嘲笑成废物。
日子一久,新进神弓门的弟子都知道,门中有两个没了师父的废物。
她死拽着柒小柒熬住,从别人的眼中钉,渐渐变成谁也不关心的打杂门人,忍气吞声两年,终于等到南下的调令,活着离开了大今都城,才能顺道拜祭早就亡故的亲爹亲兄亲姐,顺道行孝,顺道报仇。
嘚啦啦啦,外头传来小石头滚砖的声音。
节南轻轻吐息,起身披了袄子,蹑手蹑脚走过熟睡的小柒身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