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着急。咱家再问你一遍,袁可立你没见过,难道孙承宗也没见过吗?”
“汤某与孙承宗早已多年不曾往来,何谈中介之事,你们要杀就杀,但汤某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不要牵扯到他人,否则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
房间里传来一个尖锐的笑声,牢房里的油灯黑暗,汤显祖如何也看不清对方的面孔,只是从声音来听,大概是宫里的一个太监。
对方柔声道:“读书人有你这风骨算不错。但是你这样何苦呢?你再好好想想,咱家再给你一次机会。”
汤显祖道:“义之所在,谈什么值不值,无论问几次,汤某都不做栽赃他人为自己脱罪之事。”
“敬酒不吃吃罚酒,看来汤兄你的苦头还吃够啊!没关系,终有一日你会开口的。”
说完此人起身用绢帕捂着鼻子离开了牢狱,然后几名如狼似虎的牢卒就来到了汤显祖的面前……
此人之后直接来到宫里,向司礼监掌印太监兼提督东厂的张诚禀告。
张诚刚刚睡醒,整个人懒洋洋地靠在塌上,左右各有四个小火者,替他捶背捶手采耳梳头。
听完禀告后,张诚本是半睁着眼睛,转而严厉:“吃了这么多苦头,还是没有招吗?文人居然也有这样的骨气?”
对方禀道:“中伤朝中大臣之事,他是一概是招了,但唯独涉及林三元的事是一字不提。其实若陛下亲自过问,咱们还有很多重刑没用。”
“那你还有什么办法?”
“我看若是无法拿到口供,不如弄一个畏罪自杀,如此就能将脏水泼到林三元的身上了。此事交给小人来办,保准天衣无缝。”
张诚摆了摆手从榻上坐起身来,几名火者熟练地替他披衣穿袜穿鞋。
张诚道:“你忘了陛下身边有谁?有陈矩!他在一旁盯着,你以为那么容易?此人窥视掌印太监之位已久,若给他拿到咱家栽赃陷害大臣的证据,他正好可以取而代之。”
对方一阵默然,然后道:“可是皇贵妃那边与林延潮一直不和,此事宗祖爷若是办得好了,可以到皇贵妃那边领赏啊。”
张诚冷笑道:“谁叫你们没有拿到汤显祖的口供,没有真凭实据,咱家也不好领这个赏啊。”
一旁的火者给张诚奉上西域的葡萄,张诚吃了几个满口汁水,然后含糊地道:“但是也无妨只要是扑风捉影之词都可以写上去。你干这一行这么久了,难道不知咱们陛下自张太岳之事后,对大臣的猜忌之心何等之重吗?”
对方当下拜服道:“这小人怎么没有想到,还是宗主爷高明,熟知万岁的心意。”
张诚吃完葡萄,火者拿起巾帕擦拭后道:“你休要拍咱家的马屁,此事拖了一段日子了,圣上那边想必已是心急了。你就如此写除了乐新炉外,其余之人一律轻判,然后上禀天子!”
对方疑道:“宗主爷如此写不知何意?这汤显祖不就放过了吗?”
张诚冷笑道:“叫你这么写,你就这么写,不要多问。”
“是。”
乾清宫大殿中,一对铜鹤正口吐着熏香。
天子接到东厂对于这一次‘飞语’之事的奏报。
其实自申时行,许国去位后,王家屏也揣摩到圣意,在很多事上越来越少做主,大多都是给天子批答。
甚至还有一日王家屏与同僚道了一句,本朝虽无姚,宋之辅,亦无愧开元之年。
这句话传到天子耳里后很受用,姚崇,宋乃唐朝开元的贤相,与房杜可以并称的。
王家屏言下之意就很显然了。
天子突然发现王家屏怎么以往从来没有这么上道过,其实天子不知这些都是林延潮授意王家屏的。为得就是延长王家屏的任期。
不过看完这一次的奏报后,天子却是质疑道:“数月之前次申先生,许先生因清议去位,朝野上下风声这么大,但是为什么只抓了这几个人,只有乐新炉一人是幕后主使,其余人都是传播谣言?就此轻轻揭过,难道没有隐情?朕不信!”
闻声陈矩,田义都是垂下头来。
他们侍君多年,有什么事可以全说,什么事可以半说,什么事可以不说,他们心底都有分寸。
田义道:“回禀陛下,内臣以为此间虽没有全说,但也是全说了。”
“从判词来看前辅臣许国,礼部尚书林延潮都有嫌疑在其中,但是东厂办事也要讲究实证,否则他们也不敢随便怀疑大臣,这也是疑罪不坐实的道理。此乃东厂臣工给皇上办事的谨慎啊。”
天子摇了摇头道:“张诚办事也太小心了,难道他不知朕这一次要杀一儆百吗?若不严判,如何能铲除这在背后以飞语扰乱朝纲,干预朝政之奸贼?”
陈矩继续沉默。
而田义看了陈矩一眼,以往他有替林延潮说话为何今日不说,但陈矩不说他也不说就是。
天子当即道:“你们不说,那朕来说。无风不起浪。这许国传播飞语,是以次辅图谋首辅之位,这林延潮授意汤显祖传播飞语,还有他的学生苏州推官袁可立为难申先生,他图得是什么?”
“这……”田义不知如何答。
而陈矩却由衷地道:“陛下真是英睿之主。”
天子冷笑道:“朕还没有说完,朕记得许国与林延潮之间甚是不和,但在此事上却是一致陷害申先生,岂非蹊跷。再说了若是林延潮不利于申先生,申先生不明白吗?那么申先生为何再陛辞之前,又向朕极力保荐林延潮呢?”
陈矩拜服道:“皇上圣明!”
陈矩是心悦诚服,深感天子聪睿明智。
田义也是失声。
天子冷笑道:“看来张诚办事还是不行,有些事情看不明白。不过朕倒是听说他近来与皇贵妃走得很近!”
田义闻言当即汗流浃背。
天子冷声道:“此事就到此为止,这主谋乐新炉枷死,其余之人流放边疆之地三年!”
闻之此事时,正是管志道与顾宪成在新民报上辩难之时。
林延潮一知判决的消息,立即对陈济川吩咐道:“你去刑部打点,一定要让义乃不在路上吃任何苦头。义乃是江西人,我记得他说吃不了北方的苦寒,既是如此就安排他去广东吧,如此离家近些,还能顺路回乡一趟。再拿三百两银子,就以义乃的名义安顿他的家室,告诉他们若有什么难处,可以直接找当地的官员,或者书信于。”
陈济川闻言一一记下。
“对了,给陈公公的礼品送了吗?”林延潮向陈济川的询问道。
陈济川道:“送了两次都被退回来了。”
“第一次是书画笔墨等等,都是我亲自从江南那边收集的名家之品。”
“还有一次是珍奇古玩,不少都是唐宋流传下来的,但陈公公两次都是拒收,也不知到底是为何?”
林延潮闻言道:“那就不用再送了。”
林延潮心底不安,陈矩接二连三帮了自己这么大忙,但又不收这些东西,那他到底要得是什么?自己给不给得起?这实在令林延潮心底不安。
一千两百三十九章 陈矩()
林延潮知道这一次回京以后,陈矩帮了自己两次忙,一次是之前许国在天子面前打自己小报告,是他私下提醒了自己,还有一次就是这一次汤显祖被抓,也是他给自己通风报信,并将郑贵妃叮嘱张诚不利自己的事,秘密禀告给天子。
对于乐新炉,汤显祖被抓,林延潮猜到必然是有人要将京中近来‘飞语’流传的罪名栽到自己头上,此事会直接影响天子对自己的看法。
所以陈矩连续两次保住了自己,维持了天子的信任。
此事令林延潮感叹,内廷有一个强援是多么的必要的事。
说到这里,林延潮有些羡慕起王家屏,王家屏担任首辅后,曾与自己说‘内不敢求知于宦官宫妾,外不敢得罪于贤士大夫’,就摆明了自己上下不靠的态度。
王家屏如此为官别人看起来很怂,但其实也是一等政治智慧,手里有什么牌,就打什么张。王家屏如此把官当简单了,不会有大功,也不会有大过,将来是完全可以全身而退。
但是林延潮不是王家屏,他是要事功。
所以陈矩的态度对于林延潮而言,十分重要。
但是陈矩不收自己的礼,实在令林延潮十分不安。
他所求的到底是什么?当初查抄张鲸家的时候,他于金银看都不看一眼,反而是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说他喜欢古玩字画。所以当陈矩第一次帮自己时,林延潮也是尝试着往这上面送,但是陈矩却没有收。
但是这一次不同了,这一次的忙比上一次的忙帮得更大,两次加在一起,这人情林延潮也没把握自己能还得了,所以还是探听清楚陈矩的意思为上。
当即林延潮向陈济川问明陈矩的住处,决定亲自前往。
得知此事陈济川吃了一惊,以林延潮今时今日的地位,前往去拜见一名太监是十分有失身份的。尽管陈矩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但是有失身份就是有失身份。
官员结交官宦是读书人口中最不齿的行为之一。
“老爷,真要屈尊降贵去拜访陈矩吗?”
林延潮笑道:“怎么不行吗?”
陈济川道:“既然老爷心意已决,那么小人立即老爷备马车就是。”
林延潮点点头,让陈济川去安排。
过了片刻后,陈济川带林延潮来到后院,原来陈济川给林延潮备了一辆普通马车。陈济川道:“老爷,就让我一人驾车带你,如此可以瞒过他人的耳目。”
林延潮见陈济川如此安排甚至欣赏,当即道:“有劳了。”
于是林延潮登上马车,然后随着陈济川出门。
走到京中大街上明显感觉不如从前繁华,因为京中近来闹时疫,所以人一下子少了许多。
街道上有些空荡,林延潮坐在轿上深感民生之多艰。
去年北直隶的饥荒,因为屯垦番薯,玉米有所缓解,但今年京中又有疫情。这个时代老百姓的生活幸福指数,实在是不太高。
林延潮来到陈矩的住处名叫中官屯。
林延潮听这名字有些耳熟,他也没料到陈矩会住在这个地方。
这中官屯这地方不如后世闻名,原来是宫里太监埋骨的地方,太监又称中官,久而久之就叫这个地名。
这里附近寺庙很多,大多都是宫里太监年纪大了,干不动活了,于是就住在这些寺庙里养老,同时还要给已故的太监上坟。
但据林延潮所知,这都是宫里中小太监没有去处,才在这里养老。似张鲸那样还是收了上百个干儿子。
而如陈矩这样的大珰奉承的人多的是,应该不会来这里居住。住在这里的都是苦命太监,年老后相互扶持才找了这个地方。
马车行驶过,林延潮从车帘里看去,但见目光空洞洞的老人坐在一旁。这些人没钱养老,难免晚景凄凉,最后只有归根到这里来。
林延潮摇了摇头,然后陈济川道了句‘老爷到了’,然后马车即停了下来。
林延潮下了马车,一见陈矩的住处不由吃了一惊。
冯保,张鲸当年的府邸如何辉煌,他都可是见识过的。似陈矩这个级别的大珰住这个地方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但即便如此,林延潮仍命陈济川拿着自己的帖子奉上。
这送帖子也很有讲究,据王世贞的小道消息,当年张居正给冯保投帖子时,自称晚生。此事据说太夸张,没人敢信。
但是一般而言,内阁大学士投贴秉笔太监,彼此口称侍生是经常有的事。
林延潮给陈矩投贴也是自称侍生。
给陈矩府上把门的不过是一个小太监,他拿了帖子看了一眼只道了一句‘你等着’,然后入内通禀。
过了一阵大门一开,但见是陈矩亲自出迎。
“大宗伯屈尊至此,实不敢当,快里面请。”
林延潮也知门外不是说话地方,当即随陈矩入内。
二人在正屋坐下,陈矩亲自给林延潮奉茶道:“寒舍简陋,让大宗伯见笑了。”
林延潮笑道:“山不在高,水不在深,斯是陋室,唯主人家德馨啊。”
陈矩闻言笑着道:“不敢当,不敢当。”
林延潮也见过不少京官装清贫,在京里的住宅甚至连个落脚的地都没有,但实际上老家的房子都盖了几十亩地了。他原以为陈矩也是如此,但今日看来陈矩是真清贫。
林延潮道:“公公清贫,林某实在佩服,难怪朝中大臣对公公都是交口称赞。”
陈矩笑道:“我也不是故作清贫,只是我平日向佛,住在这里可以日日闻晨钟暮鼓,不是很好。再过个几年,我从宫里退下来,就到寺庙里袈裟一披,了此余生就好了。至于死后我也如一个僧人下葬。”
林延潮叹道:“公公了断外物,实在令林某佩服。也正是因为公公慈悲为怀之心,两度帮林某化解了大难,林某心中感激之情实在难以言表。”
陈矩笑了笑道:“大宗伯,此来一定是心底不安为何咱家屡次三番的帮你,故而前来相问吧!”
“其实当年咱们查抄张鲸家宅时,咱们与骆金吾已是一条船上。所以你不必介意的。”
林延潮心道,这话谁信啊。
林延潮道:“话虽如此,但公公屡次三番帮忙,林某也实不知有什么可以报答的。”
陈矩闻言笑容敛去,然后问道:“大宗伯,你知道你与其他官员都不同的一点是什么吗?”
“这……林某愚昧。”
陈矩道:“你是能办事。这一次你拜礼部尚书回京之后第一次廷议,你说了什么话?你还记得吗?”
林延潮目光一亮一下子把握到关键。
“可是河漕?”
陈矩点点头道:“当年这河漕之策,你与咱家第一次见面时,你与我说要革除河漕积弊,必须用海运,这与咱家不谋而合。后来咱家又专门留心于此事,并且买了很多书,参考了你这海运之略,发觉正是一条着实可行的路子。”
“当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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