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林延潮,其余二人都是神色威严,左右考官也是上下打量着自己。
曹学佺感觉到气氛里有几分凝重的意思。
这时候一名考官让他坐下默写四书题第二道‘君子不重则不威’。
这道题曹学佺三日答过,故而毫不犹豫地写了下来。但是他没有吃饭,落笔时手一直在发抖。
上面的考官不容他思索当即问他履历出身。
曹学佺提及自己是洪塘人,并出自洪塘社学时,偷看林延潮的神情,却见对方面上没任何表情。曹学佺又垂下头。
一会功夫文章写完交了上去。
这时一名考官将他的卷子看了一会道:“你这笔迹与三日前原卷判若两人,这是何故?是否替考?”
对方神色皆厉,曹学佺道:“学生……学生饿了一日,手上发抖,故而写来有气无力。”
“哦?饿了一日?方才几位考生也是饿了半日,怎么他们都没有发抖,就你发抖?你这番说辞谁信?”
曹学佺一时不知从何说起,难道要将他早上喝得番薯稀饭说起吗?他以自己家贫自卑,故而难以启齿,于是垂了下头。
“孺东兄不用着急,或许另有别情。”这时林延潮开口了。
林延潮手持对方卷子道:“我看过你的文章,你的经义题答得甚是勉强,说实在话,远远谈不上出类拔萃,别说在这一百五十名内,就是落选之人中答得比你好的,也是大有人在。我问你制艺几年了?”
曹学佺听了林延潮的话心一点点的下沉,最后答道:“学生蒙学两年,制艺三年。”
林延潮道:“难怪……难怪我看文章虽甚是生疏,料想是制艺日短的缘故。你的文章里没有匠气,将来若能下苦功,未必不能成器。”
说到这里,堂上众人都是佩服起林延潮的眼光来,其实曹学佺此卷大多数人认为是不能入选的,但是林延潮却力排众议,认为是对方从文时间短的缘故,将来的成就定然比那些已经用心打磨过,潜力被挖掘干净的考生强,所以就让他入了面试名单。
“但是可惜啊……”突然一名考官突然言道。
曹学佺心底一紧,却见三位考官中那之前未说话的人言道:“本书院取人是以经义断去留,策问定高下,你的经义题答得勉强,但部堂取了你也是看在你将来可造就的份上,但是你的策问题却有问题。”
“本提学问你,你既是才读了五年书,四书五经都没有琢磨通透,怎么史策里这算缗告缗之论却答得如此精彩,六七千名考生里能答得文理通顺的不过数十卷,最后能入我等之眼不到十卷,而你就是其中之一,以你经义题的功夫,如此本提学不得不怀疑你这策问是由他人代写!”
听对方这么说,曹学佺连忙道:“学生没有,学生绝无请人代考!学生家贫无力自给,怎么会有钱请人替考呢?”
“那么这道这道算缗告缗之论是怎么回事?”
曹学佺道:“回禀大宗师,学生正好读过这篇,这篇出自史记平准论。学生曾借人书读过。”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摇头,但见耿定力道:“你说你家贫我信,求学勉强我也信,但是史记……你又怎么会有这闲暇去读?又如此巧合读了史记平准书,若非名师指点,读来又如何理解其中意思。”
“考完将题目问个通透不难,但要说考前凑巧读到,本提学就不信了。再加之方才孺东先生说你笔迹与原卷不合……所本提学可以断定你的替考的,念在你是初犯,年纪又小,只要承认你舞弊之事,本提学可以不将你拿至官府发落!”
曹学佺此刻焦急得满脸通红,史记正好是他从隔壁村一位老秀才那借来读的。当时这位秀才过寿,自己的父亲给他三日三夜的寿饼。
这位秀才知道曹学佺喜欢读书,就将自家这本史记借给他读,并约定十日里归还。曹学佺知道父亲的辛苦,于是在十日里每日没夜边抄边读,读了不懂就画圈,以后遇到机会再请教旁人。
但别人又怎么知道内情?
这时一人喝道:“若再不说实话,就去见官!”
曹学佺低着头道:“学生确实没有人替考,学生是从隔壁村一位秀才那借了史记来读的。”
对方摇头道:“还在扯谎!你这么说有何为据?”
曹学佺双手攥得紧紧的,眼泪一滴一滴的落下,他记得当年还书时,那邻村秀才故意说自己书页缺了几处,要自己赔十两银子。他与父亲无钱赔偿,于是对方就没给寿饼钱,父亲白干了三日。
此事曹学佺很愧疚,但父亲却没有怪他。
“你说你家中没有史记,正好借书读来的故而记下,哪里有如此巧事?”
此刻面对对方的逼问,当年借书时羞辱,请教他人时的窘迫,种种辛酸只有自己知道,如何与人道来。此刻他百般情绪都涌上心中,堵住胸口难以宣泄。
积累到极处时,如同高崖之上蓄满了山洪,众人眼见这位少年就要处于崩溃的边缘。
却见曹学佺抬起头,所有委屈到了嘴边时,波澜又重归江河。
但见他深吸了一口气:“余……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
“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以是人多以书假余,余因得遍观群书。”
“既加冠,益慕圣贤之道,又患无硕师、名人与游,尝趋百里外,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先达德隆望尊,门人弟子填其室,未尝稍降辞色。”
“余立侍左右,援疑质理,俯身倾耳以请;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俟其欣悦,则又请焉。故余虽愚,卒获有所闻。”
少年的声音回荡在崇正讲堂上,对方一面背一面流泪,但声音却没有片刻停止。
众人当然知道这位少年不是出口成章,少年所背是明初大臣宋濂所作的名篇《送东阳马生序》!
此文说的是宋濂年少时求学的经历。
我年少时好学,但家贫没有书读。我只能去藏书人家里借来,每天抄写后按时归还。即便是天寒地冻时,砚墨成冰,手指不能屈伸,也不敢停止。抄写完后按时归还不敢逾期,因此别人都乐意将书借给我。
稍长之后我想要学圣贤之道,但又无钱请名师,只能行百里之外请同乡前辈指教。前辈德高望重,学生都站满了房间,对我也是爱理不采。我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向他请教,有时他不耐烦斥责于我,我只能神色更加恭敬,态度更加谦卑,不敢出一言。到了他心情舒畅时,我再向他请教,当时我虽愚钝却获益匪浅。
“当余之从师也,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至舍……”
说到这里,曹学佺已是泣不成声,满堂之人都是默然。
而林延潮离席而起走到曹学佺面前,从袖中取了一巾帕递之。
曹学佺向林延潮一揖,接过巾帕哽咽地道:“学生口拙,只好借先贤之口辩白,还请状元公体察。”
林延潮点头道:“吾知之!但如此好的文章为何不背完?”
“是,状元公……至舍,四支僵劲不能动,媵人持汤沃灌,以衾拥覆,久而乃和。
寓逆旅,主人日再食,无鲜肥滋味之享。
同舍生皆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烨然若神人;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
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盖余之勤且艰若此……”
数人听着口里低声念合,目中微有泪光,想起了自己读书的时候。
读毕后,曹学佺长揖,林延潮道:“你暂且回避。”
曹学佺退出后,徐贞明道:“我还是坚持己见,毕竟以经义而论他尚有不足,策问再好也能破了规矩。”
林延潮看向耿定力,若是耿定力反对,他也不好再取曹学佺,只能另给他机缘。
却见耿定力道:“常有人道,近年来出身贫寒读书人越来越难出头。但富贵之家纵生来锦衣玉食,有名师指点,照样有子心不能专,业不能精,学不能成,而寒家之中,自有善学人。贫贱出良才,自古伟器雄才皆出于寒门!天道循环尽在此中,本提学以为书院不妨给贫寒学子一二机会。”
林延潮闻言欣然道:“我与大宗师所见相同。”
一千一百六十四章 参听朝政()
鳌峰书院的招考顺利结束,闽地之人才可谓被林延潮网罗了七八分。
其中收得周如磐等内课生三十名,周起元等外课生三十名,曹学佺等附课生六十名。
书院还另课蒙童八十人。
蒙童不经招考,也不供给衣食住宿,以及膏火银,励学银。
所以书院正式招收的学生有两百人。
至于书院除了蒙童外,分外两个院。
一为经义院,一为史策院。
经义院尚不设院长,由耿定力推荐的史继偕,以及翁正春,林慎,徐熥同为讲师。
史策院则由徐贞明担任院长,徐火勃,谢肇淛为讲师。
由此可见鳌峰书院师资力量之强大,为讲师者必须要举人出身,为院长者必须为进士出身。
另外林延潮还请左布政使宋应昌,福建提学耿定力担任书院的监院。
这监院就是行政岗,不参与教学,可以管理书院。林延潮请二人担任监院,代表书院有朝廷支持,并接受朝廷的监督,同时书院每年给两位监院也有孝敬作为接纳。
当然林延潮也没忘了自己老朋友,如现在穷困潦倒的黄碧友,于轻舟的儿子于沧江,林延潮都请来书院任差,要么作一些杂事,要么教授蒙童。
如此书院大体的框架就定下了。
而书院开馆就定在三月二十五日,闭馆则定在十二月二十日。
期间大半年光阴,弟子们都必须在书院里闭门就学,无事不得请假。
就在开馆这一日,整个鳌峰书院以及三元坊都是张灯结彩,鞭炮齐鸣。
身为鳌峰书院首任山长林延潮穿着吉袍,站在书院大门前,但见省城的父老乡亲络绎不绝地前来书院道贺。
书院门口,张挂的鞭炮放个不停。
“老师!”
林延潮见老师林烃亲至,大喜之下降阶相迎,长长一揖道:“老师你来了。”
林烃扶起林延潮,淡淡地笑着道:“是,我来了。书院之事能造福乡里,这实是很好啊。今日来道贺的人很多,你无需着紧我,不要怠慢了贵客才是。”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心底涌起一股暖意,而林烃一旁的林世升也向林延潮行礼。
林延潮道了一句不敢。
林世升看了书院感叹道:“当年我与世璧在老家庭院与状元公相识一幕,仍历历在目。人生如露,大梦十数载,今日见状元公富贵归里,仍不忘回馈桑梓,世升佩服之至。”
林延潮也是遥想起当年与林世升,林世璧初识的一幕,一晃眼之间好似觉得就是上辈子的事。
林延潮道:“论人物风流,我年少时所见人物,无人能及两位世兄项背者。”
林世升失笑道:“这么说状元公为官以后就见得多了。”
林延潮不答,三人都是笑了笑。然后林延潮与林世升对揖,由徐光启迎林烃,林世升进入讲堂就座。
片刻后,这边报前任广东提学林如楚到了,林延潮亲自相迎。
林如楚打量书院道:“我也曾想归隐田园后,在家乡兴族学教育子弟,但今日看来实不及宗海你万一。合全省英才而栽培之,这等胸襟唯有林三元方才办得到。”
“世伯过誉了。”
林延潮与林如楚说了好一阵的话。
来拜访的贺客都知道林延潮已经归宗,现在水西林氏对林家也是大力支持。有了闽,侯官两县林氏大族的支持,林延潮在乡间民望极盛,又兼这办学之事,恐怕今后省里人才大半要出自书院了。
又过了一阵福建左布政使宋应昌,右布政使费尧年,提学耿定力,福州知府江铎,以及侯官,闽知县都是亲临捧场。
至于福建巡抚赵参鲁,按察使陆万垓因公务在身不能前来外,几位蕃臬,地方大员都到了。
但见轿子车马远远在三元牌坊前停下,几名穿着绯袍的官员大步行来。
宋应昌见了林延潮笑着道:“部堂大人,恭喜贺喜啊!”
林延潮上前道:“宋方伯,费方伯百忙之中还驾临书院,实在是林某的荣幸。”
宋应昌闻言笑了笑,对于他而言本不愿意来,但赵参鲁既没有前来,那么他身为合省藩臬大员之首再缺席就不合适了。
倒不是宋应昌对林延潮有什么看法,只是他觉得朝廷官员太多的功夫都是花费在这些繁文缛节之中,如此花在处理民生大事上的精力就少了。但不去又不行,他必须给林延潮一个面子,如林延潮这样的大臣虽然致仕,但其门生故旧散布朝廷上下,就算自己丝毫也得罪不起。
并且身为地方官,乌纱帽稳不稳,政绩是否出色,就看与林延潮这样致仕居乡的大臣能否搞好关系。
至于右布政使费尧年看得更通透了,宋应昌用心做官,没有意识到林延潮真正的厉害,只是将他当作致仕大臣来看,但费尧年这江西人,却反而知道林延潮在浙系官员中有多深厚。
礼部尚书朱赓,甚至致仕在家的总督王宗沐,以及很多浙江籍官员在给朝廷奏章,官员往来时屡屡提到林延潮的名字。这已经在朝堂上隐隐形成了一等声势,换句话说那就是人望。
特别是朝堂上近来传出要在宁波开海的风声,虽说眼下没有什么有力官员站出来发声支持,令大多数人都以为这是有人在谣传而已。但费尧年却知道王宗沐屡次三番在给几位宰相尚书写信中提及的鼓吹开海的好处。那么此事会不会与林延潮有关?费尧年觉得很有可能,或许自己还能从其中找到仕途的转机,但其中一定要和林延潮搞好关系。
至于江铎等官员们想得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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