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至于不少人都以为这书,是吕坤自己写的。
后来有人就拿此书作文章,在京城里写了一封妖书,四处散发。里面提到闺范图说,说书里首载汉明德马皇后,而这马皇后由贵人进皇后,吕坤写这书的目的,是劝进郑妃为皇后的意思。
然后朝野民间一下子炸了,此事余波不讨论。
单说吕坤,他虽然上书自辩,说他根本没有将马皇后写进书里,恳请天子拿两个版本的书一对照就明白。
但此事后来形成轩然大波,吕坤也难辞其咎,最后被人诟以‘结纳宫闱’的罪名,令他不得不致仕辞官,政治前途尽毁。
这事说来和吕坤真心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一切都是郑妃自己的手段,以及私心。然后吕坤就这么被坑了。
所以林延潮收了这鲥鱼,一个‘接纳宫闱’的名声就走不了。
就算将来林延潮要投靠郑妃,也这不会明目张胆。当下林延潮坚决退了回去。
送礼的中使走后,林延潮深感宫闱之中,看似平静,但下面却是暗流涌动。
无论是恭妃,郑妃,无论靠近哪一边,都十分危险,一不小心就会卷进漩涡之中,无法脱身。
一旦涉及到这事,不说自己一个翰林学士,就算身为内阁大学士也保不住自己。
林浅浅见林延潮如此,不由问:“相公不收就不收,为何脸色如此凝重?”
林延潮抚着林浅浅笑着道:“无妨,就是一些事而已。虽然没有鲥鱼,但元辅那边赠了我一尾,你拿酒糟和醋沾好了再吃。”
这年头鲥鱼这等之物,就犹如后世茅台,一般不是自己吃,而是拿来送人。
这也是送人的不吃,吃的人不送。
林浅浅知林延潮惦记自己爱吃鲥鱼,心底高兴,嘴里却啐了一句:“以前又不是没吃过。”
林延潮笑了笑,与林浅浅相视,脸上都是甜蜜。
当夜孙承宗,陈应龙,林歆他们一并赴宴,林延潮与学生同乐,十分高兴。
却说宫里。
天子却在喝着小碗的粥,粥是用银厢瓯儿盛着,而一名身怀六甲的宫妃,却坐在一旁。
天子将粥放下,笑着道:“之前恭妃也给朕拿了一碗番薯粥来,但味道远远不如你的好。”
这女子自是郑妃了。郑妃笑着道:“好叫陛下知道,臣妾这粥里放了砂糖、榛松、瓜仁,最后还有番薯伴着饭,味道才是香了,这哪里是那个老妈妈比得了。”
郑妃时常在宫里讽刺王恭妃为老妈妈,意指的她老,就算在天子面前郑妃也是如此说。
天子对此也没有在意,而是说:“既然你喜欢,朕就让闽地的官员年年进贡就是。”
郑妃听了想了想道:“陛下,还是算了,闽地距离京师太远,为了臣妾一人进贡,实是有劳民伤财之嫌,如此那些言官又要议论了。”
“朕乃九五至尊,行事哪里还要顾及那些言官?再说皇后也是喜欢。”
郑妃闻言笑着道:“臣妾知道陛下心疼臣妾,但是陛下你却没有理解林学士献这番薯的用心。”
天子听了不生气反而笑道:“妇道人家,有什么见识?再说祖宗规矩,后宫不可以干政,你不要在朕面前乱议论朕的大臣。”
但郑妃却不怕笑着道:“陛下不信,那臣妾偏要说,林学士献这番薯,不是为了讨好巴结陛下和臣妾,而是想若这番薯种植在京畿,河北的地方,按照他的说法番薯真的有一年产二三十石之效,不是可以起备荒之用,如此朝廷也不用在京畿鼓励百姓垦荒。以后每年江南送的四百万石漕粮进京误期,陛下也不用急着整宿整宿睡不着了。”
天子闻言点点头道:“不错,你说的与申先生一样,但潘卿,海卿都说过了,番薯不能移植至北方,这一点林学士却不清楚,所以还是可惜了。”
“臣妾只是心疼陛下为国事操劳。”郑妃眼眶有些红。
天子点点头道:“朕明白,番薯的事,朕会再问问林学士的意思,朕也想再尝尝你的番薯粥。”
郑妃破涕为笑道:“是,陛下,这蒸番薯也挺好吃,臣妾下次给陛下煮来。”
就在这时,之前去林延潮府上送鲥鱼的中使回宫了,向天子,郑妃禀告,林延潮拒绝收礼。
天子闻言拍腿笑着道:“怎么样,朕说了,林学士不会收的。你那点小心思,能瞒的过别的大臣,却瞒不过他。”
郑妃当下恼道:“好吧,臣妾再也不要看到这番薯了。朝廷上的那些大臣,读书几十年书,削尖了脑袋考功名,又当十几年的官,是一个比一个精。”
天子闻言笑着道:“诶,爱妃不要生气,朕知道你的苦衷。只是皇后待朕一向恭顺,大臣们对她评价也是甚高,朕就算再宠你也不会立你为后。”
见郑妃有些难过,天子又道,“但是朕答允你,只要你为朕诞下皇子,朕立即封你为贵妃!”
郑妃转过身来问道:“陛下,此言当真?”
天子点点头道:“君无戏言!”
“可是老妈妈她,不,恭妃她还不是贵妃呢,臣妾哪里能在她之上。”郑妃嘴上这么说,却满脸喜色。
天子摇头道:“她在朕心底,岂能与你相提并论。大臣那边朕会想办法,总之你安心就是。”
正月的日子就是如此波澜不惊地过着。
几日后,皇后又派人来赐林延潮节礼,林延潮心知必是自己拒绝郑妃的事,已传到了皇后的耳中。
皇后所赐之礼十分贵重,林延潮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当下就是收下了。
不过经过皇后,郑妃这一番明争暗斗,这番薯的名声倒是令京城里不少妇孺知晓。这连皇后与郑妃都感兴趣的番薯,到底是何物?
于是她们开始好奇。
元旦令节过后,就是元宵。
天子亲政数年,为了展示文治武功,这一年的元宵是格外热闹。
不说铺陈了几个大街的花灯展会,就是各个城门里点起了巨大的鳌山灯,璀璨好似星河,这一夜京城里的百姓都是出来看灯。
当年唐伯虎第一次来京赶考时,见此盛景写了一首观鳌山的诗。
禁卫森严夜寂寥。
灯山忽见翠召荛。
六鳌并驾神仙府。
双鹊连成帝子桥。
星振珠光铺锦绣。
月分金影乱琼瑶。
顾身已自登缑岭。
何必秦姬奏洞箫。
当然言官们不免埋怨此举太过劳民伤财,一番忧国忧民,但林延潮倒是还好,他与林浅浅久未看京里的繁华,一并带着小延潮出门看灯。
看着这大明如日中天的盛世气象,不管是不是粉饰出来的,林延潮还是感到喜欢的。安居乐业,不仅是他之所望,也是每个百姓心底期望。
这是万历朝的盛世太平,即便是一个小民也是能满足于现世安稳,这天林延潮与一家人游了大半夜方才回府。
但是没有几日,去年年末时河南滑县人车宗孔、王安等,因为缺粮,向有麦数万斛的富商赵国英、张学书等借贷,遭到拒绝。
车宗孔等聚集饥民上千人起而夺麦,然后揭竿而起。官府前来镇压,饥民转展于淇县、汲县一带,与官兵发生激战,聚众数千,席卷河北。
消息传来,这农民起义之事,令这京城上的盛世气象生起了一丝阴霾。
这时候宫里也传来一件大事。
那就是郑妃产下皇子,所以闻知此事,所有官员进宫向天子道贺。
林延潮自也在其中。
这一切也预示着万历十四年不会是一个平静之年。
一千零六章 国本()
进宫的时候,林延潮依旧记得当时皇元子诞生的排场。
当时文武百官一起至会极们拜贺,京城里百姓欢庆场面十分隆重。
不过现在皇三子就没有那么隆重了。
虽说文武百官不必到场祝贺,但身为天子的侍从官却必须到场。
林延潮到时乾清门前,已是来了十几名翰林院,鸿胪寺,尚宝司,六科的官员。
四位内阁大学士中,唯独到了王锡爵。
林延潮知自己已是来的早了,眼下官员大多还在修沐,其他侍从官闻之消息赶来已是晚了。
而林延潮今日在翰林院直堂,故而提前来了一步。
至于王锡爵今日在文渊阁轮值,所以他在几位辅臣中来的是最早的。
现在众人都以王锡爵马首是瞻。
林延潮现在的官不小,堂堂鸿胪寺卿虽是正四品,但见到他反而要先行礼。
而尚宝寺卿是正五品更不用提,至于六科官员都给事中一级,权力虽说极大,但官位只有正七品。
屈指算来,在侍从官里,除去张位,徐显卿,自己可以排到第三名。
林延潮到时,左右官员都是道:“阁老,学士大人来了。”
林延潮行至王锡爵面前行礼道:“学生见过中堂。”
王锡爵负手而立,点了点头道:“林学士来了。”
这是林延潮第一次在公开场合拜见王锡爵,对方对自己的态度不平不淡的。
其余官员向林延潮见礼道:“下官见过学士大人。”
见过礼后,众人按照朝班的位置站好。
鸿胪寺卿与林延潮,都站在离着王锡爵身后一步的位上,在宫门前等候消息。
闲着无事,林延潮不由从史书上想起,这位将万历朝几十年搅的风风雨雨,被文官认为祸国殃民的郑妃。
首先从一个很感性的角度来考虑郑妃这个人。
那就是郑妃与天子是真爱吗?
古往今来普遍认为,皇帝是不能拥有真爱的,江山为重美人为轻。
以唐玄宗等皇帝为例,大儒们总是喜欢告诫皇帝都是毁在女人手上。
话说回来,天子对郑妃是真爱吗?
林延潮个人以为是的,别的不举例子了,仅说最有力一条。
历史上天子留下遗诏,想让郑妃在自己驾崩后成为皇后,将来与他一起合葬在定陵。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经历那么多风风雨雨,郑妃每一次想当皇后,即遭到无数文官的阻击。到了最后天子仍想给郑妃一个皇后的名分,将来与他一起合葬在定陵。
不过明神宗的遗命,却被大臣们认为有悖典礼,在他驾崩后拒不承认,郑妃一生始终没有得到皇后之位。
甚至明神宗与郑妃合葬遗愿,大臣们也没给他完成。三百多年后,考古人员在定陵的地宫里看到,陪着明神宗的只有王皇后,以及原本不葬在一起的王恭妃(死后被追封为皇后)。
不久申时行,许国,王家屏等列位阁老都到了。
然后乾清门开启,太监示意几位阁老,与翰林讲官进宫,至于其余大臣可以回去了。
当下众官员都是返回,申时行带着阁臣,讲臣等一干翰林进入了乾清宫。
在乾清宫里。
申时行代表众大臣向天子祝贺。
“今日恭遇皇第三子诞生仰惟,皇上圣德格天至仁昌后熊占协吉,欣逢再索之祥凤历开熙这应三阳之候庆延,宗社喜动环区,臣等欢忭私悰倍万恒品不胜踊跃瞻戴之至。”
这话意思,就是天子圣德格天至仁,故而生了一个男孩,这再添丁之时又逢正月岁初,列祖列宗都是高兴,臣等也是无限的踊跃啊。
御座上的天子很是高兴道:“多谢诸位臣工,这一次皇三子诞生,也多亏了诸位辅臣同心同德协助朕治理天下,国家风调雨顺,皇天也为朕为宗室再添一麟儿。”
说到这里,天子话音一顿然后道:“皇三子诞生,四位辅臣各赐金花银银币,诸位讲臣各赐银币。”
林延潮心底默默念叨,这宫里赏赐一般是万历通宝。
万历通宝是制钱,这在民间流通,但也有用银制成的万历通宝,这就不用在民间流通,而是天子专门用在赏赐的。
这是真正的银币啊,看来明朝早有这个概念了,但是没用放在流通。
申时行当然领众翰林谢恩。
天子说完又道:“这一次皇三子诞生太后,皇后,郑妃皆是有功,眼下宫里内库缺银,朕准备取太仓银二十万用以宫中赏赉,几位辅臣以为如何?”
什么叫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天子这先给几位辅臣赏赐,然后又叫他们从国库里掏钱,如此他们就不好意思拒绝了。
帝王心术往这上面用?
如同过去地主老财一样,生了个儿子,娶了个妾,或者动不动办寿,反正以各种名义向乡里乡亲收份子钱。
天子这行径与地主老财有什么区别?太仓银就是国库银,天子有内承运库犹自不足,还要伸手进太仓。这与李太后拿五百九十万两银给潞王结婚不是一个道理。
但见申时行奏道:“启禀陛下,近日京边岁费日增,太仓积贮日少,臣以为以柜乏为虑,一时遽取二十万为数太多。臣伏望陛下少加裁节,臣等先拟帖从户部取十万太仓银为皇三子贺。”
“臣附议!”
“臣附议!”
其他三位辅臣一并奏道。
天子露出不满意的样子道:“当年皇元子诞生时,内阁拟取太仓银二十万,光禄银十万,岁征金花银再添二十万,为皇元子贺,为何到了申先生手上减至十万两。”
林延潮在下面听了心底偷笑,皇元子诞生时内阁首辅是张四维。张四维那时候要扳倒冯保很会巴结天子,自己做主,一口气给天子拨了三十万两银子,而且每年从江南征收,直接解入皇宫内库的金花银,从每年一百万提升至一百二十万。
现在好了,申时行你当首辅了,居然给朕抠抠索索的。
你忘了是朕让你坐稳这个首辅的?
林延潮也是感叹,宰相这位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看得风光,但是也不轻松。
申时行当宰相也真是为难啊。
一句话现在可不比当年。
张四维当首辅时候,经过张居正治国十年,扭转了国库一直以来入不敷出的局面。在张居正去世前,国库积银达到一千万两白银。
所以亲政三年天子很有底气,到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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