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常赞赵家从儒就学,儒而好贾。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赵家,自己的大伯被以通倭的罪名拿下,若是判实,等待他们的就是重罪。
没错,赵家联合他人确实有走私贩卖倭国器物,但这只是赵家生意中的一项而已。
通倭在大明朝的罪名有多重,大家都知道了。
赵家一向是很小心的,此事十分隐蔽,都是可靠的心腹之人在办,此事连自己弟弟孟长都瞒在鼓里,而且此事在赵家生意里占的比重很小,只是跟在别人背后赚一点跑腿钱。
赵伯诚不知林延潮为何能如此手眼通天,将此事从底下挖了出来。
以后等待赵家是什么后果?
赵伯诚心想,三代人一代一代接力办下赵家这么大的基业就要完了吗?
方才下一了场雨,天井里正滴流着雨水。
下人给赵伯诚推开门,这时候风声还没有传至下面人,赵家的下人仍是一无所知的样子。
赵伯诚来到厅里但见赵老太爷正与十几人说话,这几人有的是赵家极重要的表亲,还有几位家里管事的。
至于赵家以往最依持着府里几门显赫的亲戚,这时候却一人没有来。
厅里的谈话虽是声音不大,但一股压抑悲观的气氛,连一进门的赵伯诚都感觉到了。
赵老太爷看见赵伯诚温和地道:“有没有被淋到?”
“先来碗姜汤。”
“这几日到各个衙门打点送钱,作低伏小的倒是辛苦你了。以往我总怕你年少得志,遇事时不懂放下身段,眼下倒是我看错了。”
听了赵老太爷这一番暖心窝的话,赵明诚不由流下泪,双手捧面道:“爷爷,孙儿所有衙门都跑了,所有认识的人都找了,但是一听说是我们赵家的事,却没人肯应。”
“孙儿我,孙儿我忙了几天……但几天全是白费功夫,以往我们赵家积累下来的,都不管用,一点忙都帮不上。”
一旁的人都看了过来,他们不少人都是跟着赵家一路走的,眼下看着这一幕,倍感心酸。
若是赵老太爷这几年不退下来安享晚年,赵家却不会到这个地步。
赵老太爷年轻时对人狠戾,年老后对自己的子孙却十分宽和。
赵老太爷道:“这事不怪你们,谁也没想到林府台有能请动锦衣卫的关系,而且他来归德不过这些日子,居然将我们赵家底细查得这么清楚,绝对是在道上有人的。这两件事都出乎我的意料。”
就在这时,外头有人道:“太老爷,丘先生到了。”
“哪位丘先生?”
“怎么还约了旁人?”
赵老太爷道:“是林知府的人。”
不久丘明山走进了厅子,皱眉道:“这么多人?”
赵老太爷道:“他们都是我赵家心腹之人,丘先生有什么话与他们说也好。”
丘明山点点头道:“也好。”
然后他随意坐下。
一旁赵明诚知道此人是林延潮的师爷,是归德本地人,以往本地名声不是很好,看来林延潮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都是由此人来办了。
赵老太爷道:“此事重大,老朽还是想跟林府台当面谈一谈,不知可否?”
丘明山摆了摆手道:“不必了,东翁眼下正忙着贾鲁河疏通之事,现在没有功夫。你们与我谈也是一样。”
众人闻言沉默。
丘明山很无奈道:“好吧,你们不信。与你们直言了吧,赵员外这一次被锦衣卫缉拿,就是丘某一手操办的。大家不要这个眼光看我,人都已经被抓了,你们再怪我也没有用,看来大家已是明白了,所以有什么事你们赵家还是与我谈更直接些。”
赵明诚道:“丘先生办的?那么林府台在办什么?”
“丘某说过了,府台很忙的,比起对付你们赵家,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办。”
一股憋屈的感觉在赵家众人,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羞辱人了。
赵老太爷道:“事已至此了,成王败寇,老朽无话可说,丘先生请开出价码来吧。”
丘先生道:“也好,赵伯既快人快语,我也不含糊。”
“通倭是什么罪,你们也知道吧,不过现在罪名还未落实。你们赵家的事,是可轻可重,若要往轻的判,就要拿出你们赵家家底来补偿。”
众人心底都是一松,肯谈钱就是好了,什么事都是可以用钱解决,能用钱解决的拿都不是事。
“要多少?”
丘明山伸手比了比两根手指。
“二万?”
众人猜疑道。
丘明山摇头然后道:“二十万。”
此言一出,赵家众人一片哗然。
“二十万?林三元真是好牙口。”
“这么多不怕他噎着。”
“我们赵家就算所有都变卖了,也不值这么多。”
丘明山道:“那你们的意思,是等'通倭'的罪名下来,你们赵家被抄没时候再给。”
“二十万两银子比我们赵家所有身家还多,那与抄家有什么分别!”赵大公子愤慨地道。
“拿嘛,总有收刮不尽,但是你们送来,一两银子都少不了。”丘明山翘起二郎腿笑道。
赵老太爷伸手示意噤声然后道:“丘先生,且不说我赵家拿得出拿不出这二十万两,若是给了,林府台会放过我们吗?”
九百五十一章 打劫()
赵家大厅里坐的都是赵家核心人物。
他们中任何一人拿出去,在归德府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下面不是掌握着几家当铺,顷银铺,或者米店,粮铺,再不济也打点着上千亩近万亩的田庄,有几十名佃农供给驱使。
在几日前他们还在依托着赵家过着人上人的日子,但一夜间他们已是摇摇欲坠。
不说二十万两他们赵家给得起,给不起?最重要是他们给了,林延潮能不能留给他们一条活路。
丘明山道:“东翁未满弱冠大魁天下,当今天子点为状元,眼下到地方出任四品大员,正所谓年少重威,怎可忍受尔等如此挑衅。”
“你们赵家弄出这一次府试弊案来,若是坐实,府台轻则吃了挂落,重则乌纱不保。敢动东翁之乌纱帽,你们赵家不知是吃了几个熊心豹子胆的,若不拿来立威,何以镇服地方那些宵小,所以按照常理,你们赵家谁求情也没用,是要拿来杀鸡儆猴,以儆效尤的。”
丘明山做了一个上下一旋一折的动作,换了谁都看出来,这是拧断鸡脖子的动作。
动作很粗俗。
众人都是露出不满之色。
丘明山道:“或者你们不认为自己处境就如同鸡一样,请恕丘某直言,在府台眼底,二者不会有区别。”
赵家当即一片沉默。
赵老太爷道:“那么丘先生这一次来意呢?”
丘明山道:“那就要说归德府现在因为修河,到处都在缺银子,这算是你们是赶上好时候了,拿钱买命。只不过该罢官仍会罢官,该革去功名仍革去功名,包括这位赵大公子的举人功名,但好消息是,至少你们一家性命无忧,丘某可以担保,连赵府的一只鸡都不会有事。”
“丘某来前府台交代过了,他对杀人没兴趣。他要的只是钱,钱,你们懂吗?”
赵家的人闻言,都是哑然。
哪里有话说的如此露骨的,不说林延潮文宗的身份,人家好歹也是朝廷命官。
如此不顾身份的话,在丘明山说来简直是不要脸。
赵伯诚道:“丘先生,你们这么做,与明着上门打劫有什么区别?”
丘明山道:“赵大公子,眼下赵家之劫就要眼前,你在与丘某商议丘某次来是否打劫,对你们赵家的事又有任何帮助吗?”
“你赵大公子一定要当作丘某是在打劫,那就如你所愿。丘某也不用脱裤子放屁了,直接问一句在座的是要钱,还是要命?”
无耻之尤啊。
简直是不知廉耻。
居然还有这样明目张胆的要钱的。
赵家众人都是在心底大骂,但是他们偏偏又不敢骂。
赵大老爷道:“二十万两实在太多,我们赵家确实拿不出来,就是变卖了也不值这么多。赵某在中州为商这么多年,虽没作什么好事,但信义还是有一二的,至少不会在涉及一家老小性命的事上面,有任何地方欺瞒丘先生以及林府台。”
丘明山笑了笑道:“赵伯的话,小侄当然相信。没有浮财,田亩,商铺,丘某会给你们算个价钱,至于识货的朝奉,我们这里也有,反正任你们选。”
“至于这二十万两银子,府台一两银子都不会用。府台为官清廉自持,从不缺钱,放在私人来看,你赵家就算金山银山在他面前也是不值一提,但归德的百姓穷啊,所以府台常言要将每一两银子,每一文钱都用在老百姓身上。”
“这钱只是补在修贾鲁河的亏空。你们赵家早年在归德府也算作了不少恶事,现在就算为家乡父老尽点力,虽不足补偿你们昔日对百姓造下的孽,但好歹也帮你们赵家积点德。”
赵老太爷闻言不由大笑道:“好好好,没料到我赵有见快要入土时,还能帮归德乡亲百姓们做一件好事,那还是真的要谢谢林府台和丘先生了。”
丘明山道:“不必谢我,这个结果,对你们赵家而言不是最好的,但也不是最坏的。少不了元气大伤,但也破财免灾了不是。以后你们托庇于儿女亲家,寄人檐下也能安身,至少不用不担心被以前的仇家找上门来。”
“总而言之,情况不会再坏了,几十年后你们赵家还是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当然最重要是你们要听话,钱的事不能拖延,迟了不知锦衣卫那边会不会有变化。锦衣卫那边不像我们这边可以商量,那么好说话,会坐在这里与你们面对面谈。”
“总之时间不多了,尽快将你们赵家家底拿出来。我不也说你们有没有二十万,只让你们尽可能找,什么时候给齐,我们再与锦衣卫打招呼。若是没给齐,或者给齐锦衣卫知道消息晚了,那么你们就是把丘某杀了也无济于事。大家在商言商,一切都是按规矩,至少锦衣卫可不会与你们讲道理的。要不然你们去锦衣卫里找找人,看看能否托他们帮忙?”
赵伯诚他们满肚子所谓的宽限几日的话,到了嘴边又重新吞了回去。
赵老太爷点点头道:“丘先生见教的是,我们若是有锦衣卫里的朋友,犬子也不会落到今日的地步。老朽在这里不是怪丘先生,成王败寇,一切依丘先生所言,赵家的家底,我双手奉上就好。”
丘明山起身道:“既是赵伯答允了,那么丘某也算办成了一半差事,这就回去向府台复命。”
赵老太爷当下命赵伯诚与几人亲自送丘明山。
丘明山在前走着,赵伯诚走在丘明山身后,看着此人的背影,心底真恨不得从袖子里拿把刀出来,朝着此人的背心来上几刀。
但是丘明山却似没有察觉,在院子里见了一处盆景赞赏道,真是好宝贝。
赵伯诚动了心思,上前道:“这是暹罗国的贡品,丘先生若是喜欢不妨拿走就是,算是我们赵家对丘先生一点心意。”
丘明山摆手道:“那不成,贡品丘先生哪里敢收,这以后都是归德府百姓的。倒是赵公子有什么喜欢的,可以留下几株,这点小事情丘某还是可以代为做主的。”
九百五十二章 林延潮设宴()
六月中旬,归德府。
原本闹的沸沸扬扬的府试弊案的事,渐渐已是落下帷幕。
在府衙签押房里。
林延潮一边在书案上奋笔疾书,一边听着丘明山的奏事。
丘明山道:“赵家的赵二公子,赵孟长昨日在府衙牢狱里试图自尽,现在被救了回来。从他留下的书信来看,赵孟长说,府试弊案之事,他一人做事一人当,让我们不要牵连他赵家。”
林延潮用笔点了点墨道:“你怎么看?”
丘明山道:“回禀东翁,依我看这并没有用,赵家现在已是覆巢之下了,事是他一人挑起来的,但不等于他一人可以收拾的,他此举白费力气,实是愚蠢至极。”
林延潮道:“有理,但派人看紧,不能让他再有闪失。这一次赵府拿出多少钱来?”
丘明山道:“点了两日,金银细软等浮财大约在五万多两,其余都是田产屋舍,赵家在开封那座宅子可以值两万两,还有古董什么的,都已是折算了价钱,最后在十七万六千两上下。”
林延潮停笔道:“十七万六千两,这倒是与下面人报上来赵家的家底差不多,看来这赵家真的比梅家逊色多了。”
说完林延潮继续书写公文。
丘明山笑着道:“赵家不过出了一名五品员外郎,怎么和梅家相提并论。梅家朝中是没有人当官,但论底蕴十个赵家也比不上一个梅家。只是敢问府台,这赵家钱没凑足,是继续等一等?还是直接?”
林延潮已是办完了事,将笔一搁,随口道:“本府本就没有让赵家凑齐这二十万两的意思。”
丘明山道:“是,东翁,我明白怎么办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这一次这些山东的马贼出了大力,替我找到了赵家通倭的罪证,还有梅家也有通风报信之功,你看该如何赏他们呢?”
丘明山开口道:“那些山东的马贼本就是东翁的下属,老爷给他们一个差事,养活他们就已是恩典了,若是赏了他们。以后做事这些人都是存了图赏之心,就不好调动了。”
“至于梅家就更不用了,他们家要的是东翁的人情啊。”
林延潮笑着道:“你说的对,但是我问你梅家对'通倭'的事如此熟悉,难道他们就没有干这走私贩私之事吗?”
丘明山道:“苏杭,浙江的大商除了少许盐商,基本与海上都有联系,不是走私,就是贩私。梅家最少有沾一点,沾多少就不知道了,只是我知道他们最近一直在请求朝廷给他们在月港的配额。”
林延潮点点头道:“梅家那么大的本事,弄一点配额应是不难吧。”
丘明山道:“月港的配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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