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老的读书人,穿着长衫,袖子上都是补丁,但即便如此,下面大字不识的庄稼人对他也是很敬佩。
这牛相公咳嗽了两声,将告示读了一遍后,众人纷纷问道,牛相公,你看的如何了?
牛相公不耐烦道:“不要呱噪,容我慢慢看,有了,告示上说,每里最少要出二十男丁,每个男丁一个月可领五钱银子,男丁每村不限,是越多越好。”
“什么那不是官府不要钱给咱们修?有这么好的事?”
一名村民道:“是啊,你也不看现在谁是知府,那是林青天啊!”
“去年我们村没饿死人,都是多亏了他啊。他来归德后,你看过去那些狗仗人势的衙役,哪个敢下乡催科的。”
“林青天是好官,为了咱们老百姓着想的好官,他知道咱们柘县,啥也不多,就是被黄河水泡坏的斥卤地多,于是就趁着开河的机会,给咱们老百姓打坝淤地呢。”
“这一次咱们又托了林青天的福了。”
“这样的好官,过去怎么不早一点来咱们归德啊!”
老百姓们听闻官府免费给他打坝后,满脸都是喜色。
“过去咱们靠天种庄稼,雨大冲良田,干旱难种田,现在有了粮囤子,咱们还怕什么?”一名老农激动地道。
“有林青天在,咱们老百姓终于能过上好日子了。”
“不止是好日子,一天过的比一天好!”
里长见此道:“大家都说林青天好,那么打坝的事,你们去不去?”
众乡民们纷纷举起了手道:“我去,我去!”
“总甲,算我于老实一个!”
“算了老石子一个!”
“修坝,也算我一个!”
“什么?老于头,你去干什么,家里的地不种了?”
“种啥子,耕个一年,牛都死了,也收不了三五斗,但只要粮囤子一起,那一亩最少两三石。”
“何况修河还有银子拿!”
“这等好事咱们怎么不去啊,你们说对不对!”
众乡民一并道,里长一看呦呵,竟然有三十多个村民报名,还不算其他还没来的人,看来县里交代的事,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办妥了。
里长正得意,下面的人就道:“总甲,咱们不仅看在你面子上,更是看在林青天面子上。”
“咱们老百姓谁不想过好日子,林青天是能让老百姓过好日子的官。”
“以后有了粮囤子,咱们老百姓就不要荒年逃荒,青黄不接时乞讨了。”
“林青天当知府那天都说了,三年内,让全归德的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那叫什么,没错,是大治,人家一个唾沫一个钉,说到做到!”
村民们一个个信心百倍。
“打坝如修仓,拦泥如积粮,村有百亩坝,是再旱也不怕!”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当下吟起这民歌来。
众老百姓们闻言都是歌道:“村里百亩坝,是再旱也不怕!”
“再旱也不怕!”
不少村民里眼睛噙满泪水,从此荒地为良田。
老百姓们真的有好日子过了。
三年内归德府大治,林青天没有骗我们老百姓。
众村民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就在这时,有一个人却大声嚎哭。
众人看去原来是村里的于家大寡妇。
众人都是问道:“于家嫂子,你这是怎么了?”
于家大寡妇好一阵哭,半响止住后才道:“去年当家的看病,欠了不少债,今年当家的过了身,债主就上的门来。上个月高大麻子上门来说用三钱五分一亩,收我们家村东头那二十亩斥卤地。”
“我心想那斥卤地,既然不长庄稼,荒着也是荒着就是卖给他了。哪知道今天告示一出,那斥卤地成了粮囤子。你们说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听于大寡妇一说,村里好几个人也是道:“是啊,上个月高大麻子,不知为何来我们村收田,专收斥卤地。”
“我们都以为他脑袋给门夹了,没料到他是早得了消息。”
“没错,我听说高大麻子的女婿就在县衙里当差,还是一号人物。”
村民们七嘴八舌,得知于家沟村里好几个人手里的斥卤田,都是上个月被高大麻子买走的。
此人就是提前得知消息,从老百姓手里买到了斥卤地。只要坝一拦,那么这些斥卤田就立即点石成金,坏田变成了好田。高大麻子就算自己不种这田,只要转手一卖,不是一口气赚了十倍。
乡民们闻讯顿时义愤填膺,大骂起高大麻子。
“大家不要动怒,这高大麻子混蛋,勾结官府,我们就去县衙里告他!”
“告他?高大麻子家里可是有做官的,民不与官斗!”
“人家官官相护,我们斗的倒他吗?”
“有什么斗不倒的!县衙告不倒,我们就去府衙告,有林青天在,哪个贪官污吏敢欺负我嘛老百姓。”
“没错,林青天一定会为我们主持公道!”
众老百姓们本来听说打官司,心底都是害怕,但这时候听了林青天三个字,却是一下子大起胆子。
当下村里几个被高大麻子骗去买走田的,一并请了高相公写了告状,然后前往县衙。
众人来到县衙门口,却见早就聚了不少老百姓。
这些老百姓围在县衙门口,手里拿着白条子或者是田契,纷纷道:“衙门里有人官商勾结,上个月就低价买了我们家的田,求县太爷还我们公道。”
老百姓们民愤沸腾,而里面混着几个地痞模样的人道:“你们瞎嚷嚷什么?不认得字?当初白纸黑字都写好了的,现在想要反悔吗?”
“你们这些刁民,信不信老父母把你们抓进去打板子!”
“当初画押时候,拿钱的时候不吭声,现在见钱眼开,到衙门里伸冤?”
就在众人吵闹之际,县衙大门一开,但见孙承宗走了出来。
衙门口一下子安静了。孙承宗看着众人道:“诸位乡亲,你们要说的,太尊都是知道了。告示里面最后一句,你们看了没有?从上个月五日起,只要近贾鲁河三十里内,本府签订所有买卖田契都不算数!”
九百三十九章 两害相权()
孙承宗的声音一出,下方百姓都是欢呼雀跃。
也有人质疑道:“你是什么人?”
孙承宗作了一个团揖道:“在下是太尊身旁的孙师爷,孙某替太尊在此向诸位父老乡亲言明。各位父老乡亲有什么疑难不明之处,尽管可以向孙某询问?”
一名老百姓问道:“孙师爷,敢问上月五日,是以何为准?”
孙承宗当下道:“是以立契之日为准,你们看看手中的田契,红契不算,若是白契,只要在上月五日内立契,尽数作废,田主造契赔钱给银主,可以不必报官。若是银契两清,再有银主相逼,尽管来县衙,有太尊为你们做主。”
“另外即日起,本县所有近贾鲁河三十里的田亩地契,在十月本县造册之前,一律禁止买卖。”
听了孙承宗这么说,众百姓都往手头上的田契看去。
但见有人喜,有人愁,喜的当然都是卖主,愁的当然都是买主。
一人手持地契大声道:“敢问孙师爷,买卖田契,乃民间自主,官府从无干涉之说。契纸上有言,所买所卖两家各无反悔。而今有人想要赖账,官府不主持公道,反而还助纣为虐,敢问这是谁的主张?若生出什么差池,孙先生敢负这个责任吗?或者是太尊来负责?”
此言一出,百姓一片哗然。
众人看去,说话之人穿着一身襴袍,有人识得此人乃县学生员兰子山。兰家是本地大族,不仅经商,在本地还有大量田土。
这兰子山从小就请名师培养,三年前成为县学生员,今年又升至廪生,听说他很受本省督学的赏识。明年乡试很可能再进一步,若是中了举人,兰家声望更甚。
所以难怪这兰子山说话如此嚣张。
孙承宗看了兰子山一眼,当下道:“朝廷律令有言,凡买卖田宅不立契者,鞭五十,不过割者,鞭四十。”
“官府何时不管了民间立契之事?孙某方才也说了,若是红契,官府不问。但若是白契,就是民间自行立契,未经官府自行买卖,未过割者,当鞭四十!”
孙承宗此言一出,那兰子山不由后退一步,心道此人是谁?如此厉害,对刑名如此熟悉。
所谓红契就是官契,白契就是民契。百姓买卖田亩,一般都是先立民契,待到官府造册时候,再去官府交割。
如此就不用跑两趟衙门,被衙门那些胥吏们收取了两遍的钱。官府对老百姓先立民契的事,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不会认真追究。
但是兰子山呢,跟孙承宗按照朝廷律令说事,没错,田契签订的事,是咱们老百姓自己的事,官府凭什么干涉呢?若是往大了说,信不信,我去上面衙门告你?
所以呢,兰子山与孙承宗讲道理,于是孙承宗也与你';讲道理';。这就是官断十条路,无论是按照你的道理,还是我的道理来,你都没道理就是了。
而本县李知县呢?方才在门后偷听半天,待见孙承宗压下了兰子山。
于是李知县就出面了。但见李知县走到衙门口,众百姓纷纷道:“拜见老父母!”
李知县点点头,对下面的百姓道:“方才诸位所言,本县都明白了,这打坝淤地的事,有益于百姓,诸位何乐而不为呢?”
“再说了,这禁止田契买卖是府尊大人所订下,本县也是奉命行事。”
孙承宗看了李知县一眼心想,此人还是怕死,生怕得罪了本地乡绅,所以将责任都往上面推。
不过这也是为官之道就是。
而听了李知县所言,老百姓们纷纷拍手称快道:“林青天,真是为民做主的好官!”
而兰子山等几位乡绅们则暗道,原来是知府的主意,这样不行,我们要去府城讨个说法。
清晨,正是日出之时。
归德府府衙后堂里栽着几颗柏树。
这几颗柏树相传是永乐时归德的州官所植,栽种柏树,也是取松柏常青之意。
不过这位州官后来得罪了本州的豪强,闹出民乱,遭弹劾去职。后来的官员就将这几颗柏树留在府衙后堂里,也是有引以为戒的意思。
现在柏树下,鸟声脆鸣。
而林延潮正在展明的教导下,打着一套养生功。
之前申时行写信给林延潮,除了日常问询外,信里还给林延潮交代了几句为官戒气戒斗,要与上下和睦相处的道理。
上一次回乡看望林烃时,他也告诫林延潮行事要淡泊,要戒斗戒气,并写日记来警醒自己。
林延潮读了申时行的信,再想起林烃的话,就认真反省了一下。
于是每日早起多了一件事,就是让展明教导自己练习气功,一来修身养性,二来强身健体。
今天天气正好。
林延潮练习这一套养生功,渐渐有老大爷打太极拳的感觉。
正在这时他看见陶望龄,袁可立候在一旁。
林延潮知道府衙有事,当下收功,扎着马步站了一会。
待林延潮调匀了呼吸后,当下一名下人奉上香茶,展明加衣。
林延潮拿茶漱口后,吐在痰盂中,将发鬓拢了拢,走到凉亭里坐下,从果盆取了苹果。
这时候苹果没打农药,直接就吃,这时袁可立,陶望龄行至凉亭里,向林延潮奏事。
林延潮拿了公文看了,先是眉头一舒。
原来是下面各县奏事,年初时清点县内丁口,一是准备编排赋役,二是以备秋末造册之事,现在各县已是将人口统计上来。
万历九年造黄册时,归德府一共有户三万七千六百三十三戶
口二十八万一千九百五十七口。
待到今年年初时,各县统计上来数字,户一共是三万八千六百三十九户,比万历九年增加了一千零六户。
而丁口则为三十万五千两百八十八口,比万历九年时增加了两万三千三百三十一口。
要知道这是万历九年造的黄册,而万历十年归德府大水,淹死了上万人,然后就是大饥,这时候林延潮刚刚来上任。
而现在万历十二年,归德府的人口不仅没有减少,反而略有增加,这就是政治清明的象征。
数据可以说明一切。
但林延潮是询问了一句:“下面各县没有胡写吗?或者是将隐匿人口填册?”
明朝人口隐匿很严重,老百姓为了逃役,要么当了流民,要么就是将土地献给有功名的官绅,然后托身于大户的名下。
所以有人估计明末人口,甚至给出了六千万至两亿这样的一个数据。
六千万是在册人口,这是可以肯定的,但两亿就是将官府没有统计的隐匿人口,自己估计一下算进去。
隐匿的人口,不用纳税,但也没有田产屋产,也无法考功名。以林延潮估计归德府没有在册的人口,最少有十几万,这数据丝毫也不夸张。
当然作为官员,林延潮也不会强行统计人口,这可是很得罪人的事。
听林延潮质询,袁可立回禀道:“统计丁口,是为了重造黄册,入了黄册就要纳粮纳役。”
“下面的各县,多报丁口,实没有好处。谈不上为此,讨好府台。”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
“还有一事,就是漕运衙门下文,说今年漕船必须在淮安过淮勘验后,方许北上。”
林延潮听到这里,不由哼了一声。
去年贾鲁河淤塞,归德府的漕船无法起运,所以林延潮变了方子,让本府的漕兵空船至临清,再从临清买粮北上。
结果事后被河道总督李子华参了一本,虽说奏章被申时行压了下来,但是朝廷今年下令至漕运衙门,让所有黄河以南的粮船都必须至淮安勘验过,方允许北上,不许再搞这样半途买粮的事,以免扰乱临清的粮价。
李子华明明是河道总督,居然管起漕运的事来,这等狗拿耗子,就是为了恶心林延潮一下。
林延潮不由心想,李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