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明已大怒向杨一魁,龚大器,杨一桂三人道:“抚台,藩台,臬台,恳请三位大人立即将林延潮拿下!”
面对辜明已的问询,杨一魁看了一眼手里的状纸,然后轻描淡写的道:“林同知之罪,本院晓得了,但今日集议乃论潞王就藩之事,却不是审官员贪墨的案子。此案待今日集议过后再问!”
辜明已闻言惊呆了。
一旁左布政使龚大器道:“正是,一码归一码,潞王就藩事大,贪墨之事可以等事后再定。”
连主刑名的按察使杨一桂也是道:“本官也以为可以等一等,案子什么时候查都行。”
辜明已所有的精心算计,在这一席话下都泡汤了。他方才所有指证林延潮的话,也成了废话。
林延潮逼近马玉,神色坚定地道:“马公公,你方才问我忠得是谁?我告诉你,林某不忠于谁,唯忠于是天下的万民!”
“先贤有云,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亦次次之,更不用说朱翊镠,他算老几?”
马玉对堂上官员求助道:“这样悖逆之言,你们当官的都眼瞎了吗?还不速速拿下!”
杨一魁三人则坐视不理,至于左右官员,有的面露愤慨,除了辜明已,没有一个人愿意帮马玉的。
堂上林延潮逼近一步,马玉后退一步。
“以盐课之事,胁迫盐商,公然索贿,整个开封被你弄得乌烟瘴气,盐价暴涨,百姓叫苦!”
“汝以为朱翊镠采办之名,派爪牙下乡,河南各府无不遭汝涂炭。”
“上月十二日,汝爪牙冲入河南府一家中,大肆劫掠不说,还将家中年轻女子三人**,并将男丁绑在树上,目睹这一暴行!”
“上月十六日,彰德府,汝爪牙诡称一大户为盗,藏金百万。其不给,捶至死三人!”
“诬陷!此乃诬陷!”马玉辩道。
林延潮道:“河南府,彰德府的官员在此,你们问一问他们本官有没有说错?”
但见两府官员怒道:“林司马所言无一字虚言!”
“句句是真,我等禀至省里!”
“请马公公给无辜而死的百姓,一个交代!”
马玉闻此失色。
林延潮道:“马公公,这还不算完,上月十八日,南阳府一家五口,挂树自杀。又两日,一名女子,投井而死!”
“怀庆府!十日之内,有二十七名百姓遇难,三十二户百姓破家,你的爪牙平均一日三户搜刮钱财。”
“直至今日,河南一省,遭你爪牙荼毒百姓不知数千,死者近百,败坏女子名节更不知多少?这是各府已报上来的,还有没报上来的,更不知几何?你在河南一个月,所犯之罪,可谓罄竹难书!”
面对林延潮的紧逼,马玉脚步慌乱的后退,几乎从椅前一直退至堂门前。
马玉强辩道:“没有,这不是本公公干的,都是下面的人不小心。”
“竖阉无耻!”
“一句话推得干净!”
“将过错都推至手下身上!”
众官员纷纷齐声大骂。
马玉对骂道:“你们要怎么样,就算咱家错了,也只有陛下能审问咱家?谁敢给咱家定罪?”
马玉色厉内荏,见众官员暴怒的样子,他心底也是害怕至极。但他也有底气,官员们毕竟不敢拿他怎么样。太监毕竟是天子的人,就算他激起众怒,惹下天大的麻烦,文官也拿他没办法。
杨一魁给下面的一名官员递了眼色后。
不知是谁!
这时掷了一个茶盅,砸在马玉身上。
马玉怒问:“是谁?”
这时众官员离座,群起攻之!
又是一人踹了马玉一脚。
不知哪里又打了他一拳。
马玉见众官员如此,不由惊怒,若是他们围上来,岂不是被当堂打死。
马玉要往后退去,这里是二堂旁的回廊,从这里可以穿至后堂,就可以逃得性命。
“竖阉休走!”
在众官员冲上追打中,马玉要跨出门槛一刻时,却发现自己袖子被扯住。
但见林延潮拽住自己的袖子,目光如刀如剑,绽出一道精光来。
马玉惊慌失措,脸上全无血色地问:“林延潮,你要干什么?”
林延潮二话不说,举起不知哪里抄来一只珐琅掐丝的厚重花瓶,朝马玉头上砸去!
呼啸风声刮来!
乒地一声!
花瓶碎裂,锋利的瓷片满地都是。
只见马玉横倒在地,头上鲜血直流,身上的斗牛服瞬时染红了半边!
事了后,林延潮退了一步,平和地看了一眼魂飞九天的辜明已,然后道了一句。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PS:感谢不左不右选择走中间书友,成为本书第五位盟主。
八百八十二章 善后()
一句‘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回荡在堂中。
方才吵吵嚷嚷,喧哗不止的巡抚衙门二堂,一下子倒是安静了。
林延潮手握剩下半截的碎瓷瓶,立在堂中,面色平静,丝毫看不出他刚才所为之事。
而林延潮脚旁马玉横在地上,双眼翻白,血流满地。
数名方才没有动手殴打马玉的官员,惊讶得合不拢下巴。
被天下士子敬仰的大儒的林三元,竟手持瓷瓶给人开瓢?
这是什么行为?
在有的官员看来,这是莽夫所为,有失读书人风度。读书人怎么可以打打杀杀呢?应该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但有的官员却不以为然,在宋明以前,没有文武殊途时,此乃汉唐士风。
尤其汉时,读书人轻侠好义,尚气轻生。若有人辱其亲,士当场拔刀杀之,而从不诉求于法律。
甚至不仅仅限于血亲,比如三国时夏侯惇,有人在乡间侮辱其师,夏侯惇拔刀杀之,这在当时十分受推崇的事。
所以在官员们看来,林延潮此举有汉时儒士之风!
一名官员低下身子,伸手探了马玉鼻息,然后回过头对众人道:“马公公已是断气!”
这时满堂官员皆惊,不少官员后退一步!
杀人了?
真的杀人了?
竟杀了宫里的太监?
辜明已脸色苍白,斜依在官帽椅上心想,林延潮竟真敢动手杀人?
在巡抚衙门二堂上,众目睽睽之下,我大明官员有几个人敢如此动手的?而且杀的还是皇帝身边的太监。
堂上河南巡按曾乾亨,也是瞠目结舌,他原先以为林延潮不过是善于奉承巴结天子与申时行的小人。
但今日一幕着实令他改观。
曾乾亨心想,何为布衣之怒?
布衣之怒,有两等,一等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这不过是庸士之怒。
还有一等,唐雎有云,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这一刻曾乾亨对林延潮心底敬佩,对之前向林延潮找碴的事,怀有愧疚。他心道,林延潮行事大有古风,并非申时行那等庸庸碌碌之官僚。
而上首同样坐着礼部都给事中万象春心底十分震撼。
他想起做官前,曾受业于名师门下。
当时老师说过,读书人心底当有一尺一剑,以尺定规矩,这就是法,若法不能行,拔剑杀法!
马玉之所以无人能制,能横行河南,官员们不敢二话,是因为他依仗着自己是宫里的太监,有王法护着马玉,除了皇帝没有人可以为难他。
而今林延潮诛马玉,就是拔剑杀法!
读书人有尺无剑,不过是腐儒,有剑无尺,那是莽夫,唯有尺有剑,方才当得一个‘士’字。
见马玉伏尸地上,林延潮将手里半截瓶子一丢,长声笑之,直抒胸臆。
当年上谏天子前,林延潮吟了一首诗。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之前上谏天子,是试剑,问问自己是否已将学问磨成了剑。
而今日已经是剑成,路见不平,已可拔剑削之!
林延潮转过头去,对众官员道:“诸位,马玉至河南来,虽未亲手杀一名百姓,但无数百姓却因他而枉死。”
“此贼作恶无数,当千刀万剐,但法不能杀之,那唯有林某替法杀之!”
“今日我为万民诛杀此贼,虽是快意,但杀死钦使,此乃重罪,将来天子降怒,我林某也一人做事一人当,与诸位大人无关!”
说完林延潮昂然举手,向众官员长长一揖。
杀人之后,林延潮镇定如恒,举止长揖,仍是一名胸藏万卷,口吐经纶的儒生,但言语中的坚定,却似战场上慷慨赴死之死士。
明知重罪,犹然杀之,此乃君子知而后行,无悔矣!
在场有不少官员眼眶含泪,这一刻他们仿佛看得许许多多读书人的影子,高高地立在林延潮的身后。
没错,从古至今,不少的读书人辜负了他们饱读的圣贤之书。
但也有的读书人,怀圣贤之道,终生行之,至死不渝!
这时候一名官员站出身来道:“方才将马玉头砸出血的茶盅是我掷的,若说杀马玉,此事也有我一份。”
又一名官员站出来道:“方才我也踢了一脚,算我一个。”
“不就是乌纱帽吗?这官我也当腻味了,我也打了一拳!”
堂下一个个官员出面认领,慷慨激昂,但也有老成怕事的官员悄悄退了出去。
林延潮皱眉道:“多谢诸位大人,但林某不敢受之。”
“林司马,不必如此……”
“我们也是百姓的父母官……”
众官员一并劝至。
“诸位,不必争了。”这时候杨一魁发话了。
方才众官员围殴马玉时,杨一魁一直是抱着默许的态度,甚至连高淮,萧生光等京里来的官员也是抱着惊诧看着,他们或许想阻止。
但在林延潮一个花瓶给马玉开瓢后,什么阻拦都已是晚了。
谁都一眼看出马玉激起了众怒,但现在马玉死了,如何善后?
杨一魁先是迈步走下,亲自看了马玉一眼,确认马玉身死后道:“先将马公公尸身收拾好!”
数名官兵应了一句,将马玉尸体抬下,至于满地的血迹却是抹不干净了。
杨一魁回到主座上道:“方才之事,本院以为,马玉他虽咎由自取,但林司马也不是蓄意杀之,而是失手而为。”
众官员都是点头,一个蓄意,一个失手相差悬殊。
这是为林延潮开脱之词。
杨一魁向一旁高淮问道:“高公公,以为然否?”
高淮作为马玉副手,一直都不说话,什么事都由马玉顶在前头。
马玉搜刮民财,高淮分文不取,马玉为难官员,高淮却连官员一面都不见。
众官员都心想,若是这一趟出行的正使是高淮,那么这一次河南地面也是可以相安了。高淮虽为人低调,但谁都知道他才是天子身边的亲信,今日堂中之事,马玉之死,如何上禀是高淮的责任。
高淮目光掠过林延潮,对杨一魁道:“杨抚台说的是,咱家并无异议。”
第八百八十三章 附议()
杨一魁为林延潮开脱之意很明显,而在场河南官员纷纷点头,群声附和,他们也都站在了林延潮一边。
太祖开国时,刻意打压文臣,但之后文臣却是越来越强。
大明由始至终,外戚一直被压制。
土木堡之变后,勋戚废掉。当时于谦率领众文臣甚至当殿打死了锦衣卫指挥使,逼迫监国。
正德帝落水之后,武将地位也是一落千丈。
嘉靖登基后,一直到大明灭亡,就一直是文臣与皇权相互博弈的斗争。
自左顺门案后,嘉靖皇帝尚能以皇权压制文臣。
但到了隆庆时,已是大不如其父,但这时大明朝尚可称得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但到了万历时,张居正当国,文官之势彻底压倒皇权,甚至连天子,太后都要仰首辅之鼻息。
张居正故去后,天子虽说亲政,但文官之势依旧强大。
当今天子一直想将皇权恢复到嘉靖朝时,全面压制文官的地位,但这有可能吗?
而杨一魁,龚大器而下,在场五六十名官员更是河南一省的全部高官,代表的更是整个河南的官员势力,甚至河南一省百姓民意。
外面是巡抚衙门标兵,将此重重包围,里面还有一个刚刚杀了马玉的林延潮。
地面那滩鲜红的血迹,犹自刺目。
马玉想拿林延潮来开刀,结果自己反而被杀鸡儆猴。
在这时高淮也只能说了一句,咱家并无异议,这是顺从。
但这时候高淮又道:“马公公好歹宫里的人,堂堂内官监少监被这么当堂给失手杀死了,不说死了一名内监,就算是死了一名老百姓,官府也要有个交代吧。”
萧生光,辜明已,万象春都是松了口气,若是高淮不说这一句,大家都要以为他和杨一魁,林延潮是一伙的了。
高淮朝北面拱手道:“到时咱家回到宫里,太后,皇上问起来了,如何回话还请抚台示下?”
高淮这话说得四平八稳,还将皮球踢给杨一魁。
一旁一直沉默的礼部都给事中万象春,也是道:“不错,马公公乃堂堂内官监少监,我们总不能说自己被花瓶磕到,不小心死了。”
萧生光方才是吓得魂不附体,这时候见了二人发话,也是出声附和道:“正是。”
堂上一片寂静。
杨一魁目视左右道:“马玉至河南后,岂止日行一恶,简直恶贯满盈,残虐百姓,连归德府知府都被他纵兵打伤,若是继续放任下去,河南不知还要死多少百姓。”
“眼下马玉身死,不说林同知,本院也是难脱其责,本院上不能报天子,下不能安黎民,唯有辞官向天子谢罪!”
说完杨一魁将乌纱帽一脱。
然后自杨一魁以下,龚大器,杨一桂等官员二话不说,都是将乌纱帽从脑袋上摘下!
非林司马,若马玉继续如此,河南必激民变,与其害民罢官,倒不如辞官留一清名于子孙,一名官员如是言道。
当下二十余名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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