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见付知远仍是有几分忧心忡忡。
林延潮明白,好比穷日子过惯了,突然砸下一笔钱在他面前,如何也是适应不了的。首先想想是不是来路不正。
这十万两,不说对个人,对穷困的归德府而言,简直是巨款啊!
林延潮道:“府台,这钱咱们也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只要账目清楚,问心无愧就好。”
付知远点点头道:“本府何尝不知,你治河有功,不仅百姓高兴,豪右也得利,只是如此反遭人忌。”
林延潮知付知远的心事,道:“府台放心,下官这就去省里打点。”
付知远皱眉问道:“此乃何意?”
林延潮道:“堤内淤田除了卖给百姓,用作官田外,还剩下不少,下官打算给省里送去,另外府里也是。若不急放着收田租,过两年将淤田一卖,到时绝不止一亩三两。”
付知远闻言有些震怒道:“好个林三元,你早就盘算好了,本府问你,你打算给本府打点多少?”
林延潮默然许久,然后道:“若非如此,这淤田怕是保不住。”
林延潮回至河工衙后,对孙承宗他们吩咐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各县淤田不要再卖了。
孙承宗,丘明山他们一惊,首先想的是不是林延潮方才去府衙,被付知远反对。
林延潮笑了笑道:“河工之事,向来是本官一人专之,何况府台于此事也是颇为支持。”
“那为何停售呢?对于这淤田,老百姓就算是借钱都来买呢?”众官吏们不解地问道。
林延潮笑了笑道:“正是如此,才不可再卖。大家都知道淤田便宜,但本府百姓终归穷困,倾家之力买田,身边哪里有余财。”
然后林延潮向丘明山问道:“这些淤田都造册了吗?”
丘明山道:“正在造册,不用数日即可。”
林延潮点点头道:“很好,造册之后,立即就让府衙之人立即上京送户部。”
孙承宗见林延潮面色凝重,不由问道:“司马怎么如此焦急?”
林延潮道:“没什么,有备无患,这六百顷淤田,打它的主意的人,怕是不少。”
八百六十四章 民得其惠()
商丘河堤上。
府衙吏员,县衙吏员都是站在河边勘探。
丘明山与同知署的署吏,手持鱼鳞册,持笔书写。
林延潮与孙承宗,及一干门生来至堤下的淤地里,没有几日这里将会变成老百姓的淤田。
与吏员不同,遥堤上站着数百名百姓,他们都是新买这一段淤田的百姓。
他们被严令不许下堤,但仍是耐不住兴奋,走至堤根的地方,手里捏起一把淤土,用手搓着与自家的亲戚聊着,大体上的对话都是。
这田真肥,就如家里的白面似的,若是种下粮去,就算靠天吃饭,一年也能收一石粮。
那可不是,若卖把气力,勤粪勤浇,两石粮都成。不要两三年就能回本了,再过五六年就能讨上老婆。
众百姓们说着,轰然大笑,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林延潮听得百姓对话心底有数。
俗话说北方粮田论斗,南方粮田论石。
在南方亩产二三石,甚至四五石都不算稀奇。
但在北方粮田亩产只能按斗来算。一石十斗,北方的田亩,一亩只能收个二三斗,若收六七斗,可称丰年,那就是一年下来风调雨顺了。
这唯独淤田不同,三四石也是平常。
“以往如此的好地,都给大户人家占去了,哪里论得到咱们。”
“这还是要多谢了林青天啊!”
赞扬之语陆续传来。
众门生们都是颜面有光,对林延潮则更是敬仰。
林延潮来至丘明山与众吏员前,他们正在将测绘的田亩画图,然后登在鱼鳞册上。
田地登造的册子称为鱼鳞册。
鱼鳞册起始于宋,完备于明。明朝就是以鱼鳞册为经,定田亩税赋,以黄册为纬,定百姓劳役。
鱼鳞册里有一县的山川全图,其中于老百姓的田亩,一块一块的于图上参照比例画出,一片一片犹如鱼鳞,所以名为鱼鳞册。
鱼鳞册外,还有一套册子叫推收册,用于记载该地田亩买卖。
鱼鳞册与推收册要比对在一起看,那么本地田亩分布,产权归属一目了然。
当时鱼鳞册并非是一年一造,以往林延潮就算立即开辟河边滩田,也只能在府县里登记在册,而在户部却无法立即变更。
但是眼下是什么时候,张居正之变法,还未结束。
万历九年行一条鞭法,天下各州县皆清丈田亩,重造鱼鳞册。
到了万历十一年,虽说清丈田亩,已是被朝廷叫停,但余法尚在,地方州县重造鱼鳞册后,必须一年一呈至户部,户部必须立即备案。
如此的目的是防备地方州县,朝令夕改,这边应付清丈田亩之策,说清丈了多少多少亩田地,到了第二年,官员交替或者是什么缘故,官员受压力在鱼鳞册上替豪强隐匿田亩,那么户部在备档上,发觉田亩无缘无故比去年少了,那么可以立即追究州县官员的责任。
鱼鳞册一在户部登记,有人想要大面积变更,那就很难了。
万一查出少了六七万亩的淤田,朝廷也是震动,必然不会视若无睹。林延潮登录好鱼鳞册后,立即上报户部。
册我也造了,钱我也收了,这生米早已是煮成大熟饭了,别人就不能惦记了。
现在吏员们沿着河堤,一段一段的测田。
测田之事,最容易偷鸡。
这时一名学生向林延潮道:“先生,学生有闻这鱼鳞册所制,需先出四至,为何只测东西而不测南北?”
众人看去确实是如此,东至多少多少步是谁的田,西至多少多少步是谁的田。
东南西北都要标出,这称为四至,而河堤上只沿着东西测算,这其中是否有什么猫腻?
数名学生频繁以目示意,这学生却梗在那,一副要刨根到底的样子。
林延潮看去此人正是袁可立。林延潮点点头当下对丘明山道:“此事,你解释一二。”
丘明山称是后笑着道:“诸位有所不知,这重造鱼鳞册,是依造河边滩地所造。”
“河滩地?”众学生们不解。
丘明山耐心道:“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是瞎讲的。河滩地,因为常受河流摆动,涨溢,而使得鱼鳞册上田亩有所变化。”
“而缕堤也是如此,经常受河水侵蚀,虽是夹河而建,但若被大水冲塌,可能不得不重新在新址修堤。”
众学生们都是恍然,袁可立不由忧心地问道:“那如此有何对策?”
丘明山笑着道:“流经归德府的黄河大体上乃自西向东,那么河水只能沿着南北摆动。所以鱼鳞册上只记东西尺寸,不计南北。”
“所以滩地的鱼鳞册造册法,就是依着大堤从西向东一段一段的丈量,然后从每段划出五亩地来。”
“若是河水侵蚀怎么办?”
丘明山道:“不错,因思及河水侵蚀,司马早吩咐每段多预留给老百姓一些面积。”
“所以在鱼鳞册上虽是五亩淤田,但老百姓可耕之田远超过五亩。甚至若是老百姓田地真的短了一块,还能去问官府按照堤压,河占的部分赔钱。”
众学生们闻言皆是叹服,这使用面积超过产权面积,放在后世绝对是良心开发商。
丘明山笑着道:“不仅如此,司马还吩咐,在造册之上,两块毗邻的地上,先划出道路来,道路算作官地,不侵占百姓田亩,并以此划分田畛。”
“每块民田皆作长条形,即可平均土地,又能划分地界,此一举两得之法。”
袁可立闻言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向丘明山抱拳道:“袁某见识浅薄,以致冒犯,还请邱先生海涵。”
“学生读书一辈子,也想不出此等之法。这法真造福百姓,利民千秋,官民两便。”
丘明山笑着道:“这有什么,此都是司马之英明!”
林延潮闻言却没有说话。
其实这堤压河占田之补偿,以及道路归公,都是付知远提出的。
虽说如此之下六百三十顷淤田,又要缩水不少,但是民得其惠。
正说话间,堤上传来阵阵笑声,原来官吏们将一百姓所购的淤田图册标出,然后一式两份,明日即可让他来至县里,依照淤田图册领取田契。
老百姓拿到图册的一刻,笑得是嘴都合不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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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六十五章 去开封()
淤田卖得差不多,林延潮刚回同知署,就被告知付知远派人来找林延潮去府衙议事。
孙承宗,丘明山等人担心是否有什么变故。林延潮却知付知远却不是那等朝令夕改之人。
林延潮来到府衙时,付知远正在吃饭,顺便还在看公文。
他的桌上一盘鱼,一盘青菜,见了林延潮就命旁人给他添了一副碗筷。
付知远夹了一筷子鱼道:“堤内淤田,本府已与汤先生商量过了,此事还是闷声的好。卖了多少亩田,收了多少两银子,本府已严令下面的人封口”
“朝廷那,藩司那,本府可以主张。修修百里缕堤,不费朝廷一文钱,此事就算是对的,说出去,其他治河的官员颜面上是不好看了。”
付知远吩咐着,他说得对,林延潮修建百里缕堤,还倒赚三万两的事,若传出去,简直是打黄河两岸管河官员的脸,这对于他的仕途没有好处。
而且对于付知远而言,林延潮向老百姓收钱的事,心底还是有保留。
林延潮开淤田此举,毕竟还是向老百姓收了钱的。就类似于王安石变法,口中喊着'民不加赋则国用足',但司马光反对,认为'善理财之人(王安石这一套),不过头会箕敛以尽民财。民穷为盗,非国之福'。
但付知远有所保留,却不等于反对。
不肯变通的儒生称为腐儒,不能大儒称之。真正的大儒是能包容并蓄的,特别是上层的士大夫。历史上利玛窦进京时,对于西方学科,明朝上层士大夫是能包容接受的,而且还大有西学东渐之势。
若明朝国祚可以延续,可能根本不会有什么后来的洋务运动之事。
而林延潮搞水利,向老百姓卖淤田。
付知远心底对林延潮能捞到这么多钱是很震惊,因为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但震惊之余他首先想到,此举是不是压榨老百姓钱财了,取利于民?有没有愚弄百姓,敛取钱财的嫌疑。
待林延潮解释以后,付知远这才放心,但他又觉得官府除了税赋外,另外以卖田的方式向老百姓要钱此举,会引起官场上不必要的麻烦。
尽管他心底有这个担心,但对林延潮此举却没有阻止。因为确实老百姓,官府尽得其利了,所以他最后的决定,先放在那看一看,让林延潮摸石头过河试一试,如何最后再说。
儒家的功夫都在'静敬'二字上,所谓敬就是时刻能将一碗满得水倒掉。因此内心越是坚持,外表反而越是谦和退让。
付知远深得其道。
付知远停下筷子道:“璐王就藩卫辉之事,已是定下。来督办就藩之事的内监马上就要至开封。听闻除了盐引外,还有各府藩产事宜。”
“本府以为,我们不能坐等藩司下令,应是主动与藩司沟通,故而还是你劳动一趟,去省城向有司陈言我们归德府眼下的难处。”
林延潮去开封的事本早已定下,但因为堤内淤田的事拖延至八月后。
林延潮道:“府台,各府藩产是怎么回事?”
付知远道:“璐王奏请将原先景王在河南的藩产悉数给之,天子已是答允。另外在卫辉建璐王府预算要六十七两七千八百两银,这钱也要我们河南各府摊一摊。”
景王乃嘉靖之子,后来病故,因而国除。
嘉靖皇帝当年是穷奢极欲,对于景王也是很大方,赐了不少庄田给他,其中不少在河南。璐王于是奏请将原先景王的藩产尽数给他。
其实天子已是赐了不少藩产给璐王了。璐王仍嫌不够。
要知道河南已经有十五个藩王了。国初时,河南税田有一百五十万顷,而今不到五十万顷,你璐王还要往里面凑?这么多藩王扎堆一起?
还有修建璐王府近六十八万两,这钱不从国库支取,而是要河南各府平摊,有这个道理吗?
林延潮面上则是云淡风轻,万事不介于怀的样子,开口道:“我们归德府去年才遭了大水,百姓还未休养生息,璐王这时前来就藩实是不妥。”
“既是如此,下官就往开封走一趟就是。”
付知远点点头,然后站起身子送林延潮出门。
衙外不知何时已是下起了雨,雨水顺着屋檐洒落。
付知远道:“来人,给司马掌灯打伞,送司马回府。”
林延潮笑着道:“不必,下官所乘的马车就在外面。”
“那就送至马车上吧!”付知远对林延潮道,“景王遗业有湖广,河南两省九府二十一县,约有一万五千顷,归德虽是贫瘠也在其中,大约有一千顷。”
一万五千顷庄田?林延潮冷笑,他想说历史上万历给他儿子福王更大方,那一共给了四万顷,然后满朝官员争相上书反对,最后才减为两万顷。
这两万顷可不是随便给的,必须是良田。当时河南的好田都被璐王及其他藩王抢光了,于是只能从湖广,山东去凑。
这等事林延潮初时听闻很愤慨,但在官场经历久了,久而久之就习惯,不值得什么大惊小怪了。
比起太后当年拿六百万两给璐王大婚,此事根本不值一提。
只是从河南官员角度看来有些够呛,因为一旦璐王就藩的事定下,仅归德一府,就要出几万两的修王府的钱,一府盐课还有一千五百顷的地,变成璐王的俸禄田。
如此一进一出,明年府里的税赋短了,还要多交几万两的税赋,换了是谁当这个知府都是坐不住。这官没办法当下去了。
付知远面色凝重地道:“林司马,本府身为一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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