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天子下旨三法司会审!
如此案子方有人办,但三司官员凑在一起,足足审理了一个月,仍是没有任何结果。
天子本想他们群思群议,拿出一个决定来,但却成众官员推诿扯皮之处。
而其间无数人或出面,或请托,在三法司官员那替人说情。
与其同时丘橓的名声,也有一天一地的变化。丘橓奏章刚上时,读书人是一片叫好,认为其有风骨,不愧是嫉恶如仇,眼睛里掺不得沙子的好官。
但风向后来立即有了变化,如之前丘橓所弹劾的官员,就有不少人在这时喊冤叫屈。
特别是他主审张居正案,籍没张家之事,被拿出来说。他逼死张敬修,以及辱及张家女子,欺负孤儿寡母之事被公之天下。
最重要是他言之凿凿说张居正贪污了两百万,但最后抄家只得二十万两,甚至连寄脏的曾省吾等三名官员家里都抄了,结果也还不到二十五万两银子。
但丘橓仍觉得自己没错,不仅没有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反而怪当时湖广官员纵容包庇,使得张家从容转移财产。
此事在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然后就有官员上表说丘橓,在抄没张居正家中所为,并质疑丘橓如此酷吏,那么他在河南办案,是否真的过苛?
此表一上,李植等当初弹劾过张党的御史们坐不住了,当场上奏章维护丘橓。
于是朝廷上奏章往来,成了一场骂战。但是这一次舆论都不站在,主持清算张党的李植等御史这一边。
追究当初丘橓抄没张家的奏章络绎不绝,与李植等御史形成骂战。
申时行府上一时间车马不绝,官员们都上门求申时行出面,在天子面前保下河南官员。
就在这时,林延潮的奏章抵京师。
林延潮奏章弹劾原归德府知府,同知主谋了御史被刺之案,河道衙门监督不利至河工敷衍,除此二处外,于河南道其他官员一字不提,等同于保下了这些官员。
林延潮奏章一上,本是磨磨蹭蹭一个月多的三法司会审官员立即精神抖擞,马上有了结论。归德府知府,同知为首犯,但河道衙门,及其余官员虽有失职之处,却并非大罪。
于是天子召三辅臣议事,最后商议此案。
当时议论经过外人不得而知,只是后世申时行所撰的文章中窥得一丝半点。
天子召三辅臣至乾清宫暖阁问道:“河南大灾,小民不得安生,其罪乃关于吏弊,或是朕德不修?”
申时行对道,臣等窃见近年以来,并非河南一地,各处奏报灾伤,如陕西亢旱、江南大水、江北又有蝗虫。但河南黄河冲决,委的灾伤重大。皇上圣德方隆,岂宜有此?这是臣等奉职无状所致。臣等自当痛加修省外,整治吏弊。”
天子容色稍宽曰:“丘橓参劾河道官员贪墨,不恤百姓。这些官员当如何处置?”
申时行对道:有司为民父母,若是贪赃坏法,百姓不得安生,自当问责有司。臣有等一得之愚,眼下河南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严惩贪官污吏并非治本之道,若要救百姓,平息民怒在于蠲免赈济。”
天子道:“太后说憨山大师有言,朕即位以来,虽是天下太平,但对官员惩罚不免太重,昔日张江陵之案,因言官弹劾不休,牵涉太多官员,官员们人心惶惶,以至朝纲动摇,故而天下才有这么多灾害。朕反思再三,打算恩抚天下。”
申时行道:“圣见高明,深切时弊。臣等不胜仰服。容臣等撰拟手敕,上请圣裁施行。”
天子道:“可。”
于是申时行退下后拟旨,天子御览后昭告天下。
谋害御史吕毓昌的三位奴仆,伪造假证的仵作等一律秋后问斩。
指使杀人的原归德府同知,勒令自尽。
包庇纵容的归德府知府籍没家财,刺配流放辽东,遇赦不赦。
右布政使董汝汉调广东右布政使。
河道总督李子华等其余官员尽数罚俸。
被杀御史吕毓昌追赠参政衔,以三品官之礼下葬,朝廷于其家乡表彰其忠节。
丘橓破案有功,增俸一秩,林延潮禀案情有功,赐银百两。
最后天子重申,不许言官再拿张居正案说事,御史李植,江东之,羊立可等尽罚俸一年。
但官员得得失失,并非如此简单,这一次申时行与言道的交锋,最后言道败北,申时行大获全胜。申时行保住了相位,赢得天子信任,并博得宽大之名。
而丘橓虽被天子嘉奖,但遭众官员弹劾下,清名尽毁,向天子请求辞官。
天子准予致仕。
八百四十五章 渡口()
归德府府城以北三十里,黄河渡口。
渡口处帆影点点,大河浑黄如浆。
上游的桃花汛方过,但马上伏秋大汛就要到了,官府组织民役加固堤防。
成千上万的百姓搬运工料。他们面朝黄土,背扛土石,躬着身一寸一寸的挪动,将土石拉至渡口两旁的堤上。
泥滩上留下一道道脚印,然后被河水冲刷。
渡口上,数艘满载土方的料船,在纤夫的拉拽下登岸。
一辆破柴车在渡口停下,被致仕的丘橓下了车,耳边尽是嘿呦','嘿呦'的号子。
河边一切井井有条,虽是忙碌,但民役们却是有条不紊,何处堆放土方,何处堆放料石,规矩一点不乱。
丘橓看了半响道:“至少……至少林宗海还是个能吏。”
不过丘橓随从听了林延潮的名字,却露出忿忿之色。
一名随从道:“才能再好如何,德行不配,于百姓也是无益。”
“现在之林三元已被官场抹去棱角,再已不是当初那上'天下为公疏'的林三元了。”
“只知和尘同光,早已暮气沉沉,与朽官无二。”
丘橓负手而立,静默不语,唯有河风吹荡。
半响后一名随从道:“老爷,渡船到了,我们该上船了。”
丘橓的脚踏上舢板时,回首凝望归德的山川。
就在这时,渡口上有一队官差行来,一顶官轿停在渡口边,但见轿帘一掀,林延潮穿着一身常服从轿里迈出。
见林延潮出现,丘橓随从都没什么好脸色。
林延潮来至丘橓面前,见丘橓堂堂正二品大员致仕只坐一辆柴车归里,施礼道:“知丘老先生归里,林某特来相送。”
丘橓面无表情的道:“相送?哪里敢有林三元大驾。”
林延潮被讥讽后,面色如常道:“下官对丘老先生之风骨,十分敬佩,此来相送。不知有什么林某可以帮得上。”
“成王败寇,老夫本与你没什么好说的。但既是临别,借你之口赠申汝默一句,机关算尽太聪明,早晚必取其祸。”
丘橓当官几十年了,当然知道自己这一次败北,背后谁是始作俑者。
申时行借着丘橓这一次上谏,打倒了言台,还收拢了人心。而林延潮那一封奏章,更是足够令河南一省上下的官员,感激涕零一辈子的,更不用说林延潮立此大功,更进一步深受申时行信任。
“朝纲宪律,竟成了申汝默,收买人心,市恩贾义之用,若老夫仍为右都御史,必向天子弹劾此奸相。”
林延潮闻言正色道:“丘老先生错了,你以为就是没有恩师出面求情,你也能扳倒这一省官员吗?”
“为何不能?洪武爷永乐爷在位时,何曾有今日贪官污吏横行?若真有官员贪墨,一省官员不仅要抓,还要剥皮充草,严刑峻法下哪有人贪墨!你看看今日,这一次大案唯一处死的官员,还只是勒令自尽,如此如何以戒官员,难怪朝廷上下贪墨成风。”
林延潮道:“因为此一时彼一时。武宗抄没刘瑾家中时,见金银珠宝不以为意,唯见弓甲,心觉刘瑾欲造反方才动怒。丘老先生以为武宗不知刘瑾一直在贪污吗?”
“世宗时,乾清宫窗隔一扇稍损欲修,估价至五千金,内官有嫌不足。其窗百倍于民间作价,难道丘老先生以为世宗不知其中猫腻。“
”先帝欲尝驴肠,内官言需杀一头驴。先帝闻言于是再也不食驴肠。先帝年少不得宠爱,于民间买一驴肠食之不过数钱,但为何当了皇帝反而要用一头驴呢?“
丘橓闻言默然,林延潮话里已是说的很含蓄了。
他借三位先帝来暗指当今天子。当今天子如何,自不用多说,若说出口,对林延潮而言,就并非是为臣之道了。
林延潮闻言续道:“所以丘老先生要借河工之案,以弊绝风清,整肃河南官场,无论如何都不会成功。”
丘橓左右都无言以对。
丘橓闻言苦笑道:“老夫当了几十年官,见事反不如小儿辈明白。看来此道是行不通了,不知我大明的将来又在哪里?”
“老夫不是怕什么,只是怕九泉之下,无颜去见先帝!”
丘橓说着白须颤颤,这一幕不胜悲凉。
“若是张江陵仍持相位就好了,他虽品行不正,但行事却有魄力。反观今日内阁枢臣,各个谨慎持身,反不似人臣。”
这还是在骂申时行,林延潮立即表明立场道:“丘老先生,这话在下就不认同了。”
丘橓看向林延潮道:“申汝默为人如何?不用老夫多言,天下自有公论。只是老夫身在宦海,为官几十年,唯一不看透之人却是你。”
林延潮一愕问道:“在下?丘老先生何出此言?”
丘橓道:“老夫未见你时,你上天下为公疏,天下皆以为你清直。申汝默这等油滑之人,也倚你为心腹。”
“但你在归德为官,老夫只见你蝇营狗苟,与那清直的林三元差之胜远,真可谓见面不如闻名。”
丘橓这话几乎指着林延潮鼻子在骂了。
丘橓叹道:“你既有这手钻营本事,又得申汝默器重,迟早有入阁大拜之时。”
林延潮笑着道:“丘老先生,这官场上谁胜谁负,纵官居一品,也只付诸于后生辈的笑谈中。这千载之下唯有为国为民的官员,方才能留在世人心中。”
“譬如这归德府这流水官,来来去去,老百姓能记得几个,但是只要几十年后,这黄河岸边的大堤仍在,老百姓们都会知道此乃我林延潮修的堤。”
“这就算我林延潮为官的一点私心吧!”
丘橓闻言微笑道:“说得很好,但要奉而行之,却很不容易。”
林延潮道:“学生也是一时感慨之言,让老先生见笑了。”
丘橓停下脚步,看向林延潮道:“老夫却知宗海非随便说说。临别之际能听你肺腑之言,实也算不虚此行。可惜老夫已年已古稀,怕是不能见你成功一日,也就不说什么拭目以待的话了。”
言毕丘橓登舟上船,林延潮目送离去。
半年后,丘橓病逝于山东老家,朝廷赠太子太保,谥简肃。
八百四十六章 修河()
万历十一年五月初之归德。【。aiyoushenm】
风雨骤来,这日林延潮冒雨视察河工。
如此大雨撑伞已是没用了,林延潮披着一身蓑衣,穿着草鞋,徒步来至堤上。
从堤上望去,大雨不停歇地打在河面上,四面黄水如注汇入大河,堤下数千民役正搬运土石。
这一处是商丘极险的河工堤防,这等重要堤防称‘大工’。
堤头竖立升起了三升旗,用官兵把守。所谓三升是用土升黄旗,用石料升红旗,用柳草料升蓝旗。
林延潮到了堤上,直往司事所在的席棚而去,但见席棚雨搭的挂着十几盏壁灯,上书‘普庆安澜’几个字。
席棚里黄越等治河官员,正在商议土石搬运之事。
见有人来至席棚,黄越皱眉道:“这里不许闲杂人等出入,快出去。”
待见林延潮脱了斗笠,黄越失色道:“不知道司马前来视察,下官等有失远迎。”
众官员跪了一地。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免礼,这数天连降大雨,本官心忧堤势,故而来此视察,尔等不必多心。河面水位可有上涨?”
听了林延潮这么说,黄越等官员才放心,否则林延潮不打招呼,突然来堤上视察,实在令他们提心吊胆的。但又见林延潮冒雨,头戴斗笠蓑衣就赶到河堤,这等对河工的重视,也不由令在堤头一线的官员们心底暖暖的。
黄越定了定神道:“请司马随下官来。”
说着黄越对旁人道:“还不快端一壶姜茶来。”
林延潮与黄越来至席棚一面河之处,旁人立即给林延潮端来一壶姜茶。
林延潮手捧热乎乎的姜茶一面喝,一面听黄越分说。
黄越道:“司马,别看眼下河面上静悄悄的,但民谚有云‘涨水不响落水响’,这河面上是亮堂堂的,此称为亮脊。所谓亮脊,就是如弓背般,河面中间高,两边低,反观退水,则如锅底,两边高中间低。”
林延潮看去,点点头道:“确实如此。但现在只是五月了,伏汛要提前要到了?”
黄越道:“那也未必,黄河非持久之水也,每年发不过五六次,每次发不过三四日。而这水已是涨了两三日了,仍是未盈出缕堤,我看其势不猛。”
“但也未可轻忽,五六月,乃河势一鼓作气之时也;七月则再鼓再盛;八月,则三鼓而竭且衰也。”
林延潮向黄越问道:“这缕堤修得如何?”
黄越道:“百里缕堤修了九十余里,若非曾乾亨捣乱该全部修完才是。现在下官已将所拨的河工银,料物都都用在堤上了,司马,已是开工三个月了,河工账上又没钱了。”
听闻下面讨钱,是上官最头疼的事,林延潮一口气将姜茶喝毕道:“钱先不忙说,咱们先去堤面看看。”
说完林延潮重新穿上斗笠蓑衣走出席棚,下面官员匆忙跟随。
这时候大雨稍歇,逼河而建的七尺缕堤,已是将黄河河水尽数拦在堤内。而缕堤和遥堤之间,则是近两里宽的淤地,林延潮的方才就在遥堤顶上的席棚,远眺缕堤旁的黄河。
现在缕堤修毕,遥堤堤下的民夫已是开始运土夯实堤脚。
林延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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