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道:“吕知县,你跪了一夜,有什么话要说吗?”
吕乾健拱手道:“司马,是下官错了。下官想了一夜来向司马认错来了。”
“吕知县错在哪里啊?”
“下官两榜进士出身,却因三甲出身,只能外任亲民官,在这商丘县知县一任六年,上有强势知府,事事不能做主,好容易知府走了,下官这一次不免擅作主张,未经请示司马。”
“若是这些话,吕知县可以走了。”
“司马,司马,还有一事,数年来下官一直与开封府名妓小桃花相好,但却苦于无钱给她赎身。一个月前,城中几位大户替下官将小桃花赎身,以下官替他们免去田赋,劳役摊派为交换。下官鬼迷心窍,就答允了。”
林延潮呷了一口茶心道,居然还有这等破事。
林延潮道:“你为了一个妓子,就将满县百姓给卖了。你知道徭役不均,强行摊派,会令多少老百姓家破人亡吗?”
吕乾坤闻言露出伤感之色道:“小桃花也是当年大水,家里借了大户高利贷,被父母卖去妓院。她与下官劝说过,下官也曾愧疚,但已是后悔莫及了。下官这辈子没对女人动过心,就是家里的妻室也没有碰过几次,唯独对小桃花一片真心……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林延潮闻言差点把茶吐出来,缓了缓道:“你既已知错,那么打算如何改?说来听听。”
吕乾健知自己乌纱帽能不能保住就看这一刻了,他跪下道:“下官为官多年,攒了点银子,先还给这些大户,然后立即重新征银派役,一切按一条鞭法而来。”
听吕乾健这么说,林延潮点了点头道:“你行十段锦法已是上报藩司,怎好朝令夕改。”
“如此,本丞替你做主,你回去将银子退给大户,然后向大户征以银差,给派役的民役以钱粮补助,其他就不必更易了。看在蒲州公的面子上,本丞本也不想为难你。但若再有差池,莫怪本丞不念情。”
吕乾健听了当下大喜道:“谢司马,谢司马。”
捏住吕乾健把柄在手,比赶他走再换一个商丘县令要好,而且自己这么做还卖了张四维一个面子。
林延潮在堤边住了一夜,次日天还没亮,堤内已是一片喧哗之声。
林延潮穿上官服,带着几名随从上堤,但见远处日头的红彤彤,照着大河,照着滩边。
数千名光着上身的汉子,冒着陡峭的寒风,在堤边干活。
见这这一幕,林延潮心底有等感动。
多难兴邦,殷忧启圣,大河泛滥成灾,无岁不肆掠,但也铸造了河边两岸百姓不屈的个性。
林延潮看着这热火朝天的一幕,心底感慨,而这时却见黄越从堤下登上堤来。
林延潮点点头道:“很好,本官一贯起得甚早,但今日你们起得比本官还早。”
黄越闻言笑着道:“有司马这等能臣在,我们做下官,怎么敢不效命呢?对了,下官要就河工之事禀告司马。”
林延潮道:“不忙,先告诉本官一会民役早上吃什么?”
以往河工派役,能有一日两餐就不错了。有时候大水一起,河工在堤上忙碌,连吃饭都成问题。这也罢了,管理河工官员贪墨导致不少河工连饭都吃不上。所以应役的河工都宁可从家里自带干粮。
林延潮当初承诺给,修河民役饭食,那标准可是一日三餐,堪称业界良心。在林延潮看来,这河工修堤,那辛苦更甚于耕田种地,吃得不好可是不行。
黄越道:“今日吃黑面蒸馍,黑面烤饼,一人馍一个,饼两个。”
黑面比白面差多了,是粗加工的粮食,也是老百姓最普通的吃食。但林延潮这样做,已经是比其他官员好了不知多少倍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很好,你说说河工的事。这些河滩上的民役都在作什么?”
“是,”说到河工的事,黄越眼睛放光,脸上是神采奕奕,“我们正在整地,这筑堤前要先将地上的草皮除去,在坑坑洼洼之处需填补整齐,民役们方可打石硪。”
“司马请随下官一看。”
林延潮跟着黄越来至滩边,但见这里的民役正埋头苦干,各个汗流浃背。
太阳一出,照着民役们油光发亮的赤铜色肌肤上,透着一股阳刚之美。
十几名民役在一大圆石盘的四面穿上绳子。穿好绳子后,八名大汉就各持绳一端。
黄越上前道:“要行硪了,司马小心。”
林延潮知道这几百斤大石举起,很是危险,于是退后了几步。
但见硪头咳了几声,持硪的八名大汉各自弯腰曲背,手把硪杆,准备起硪。
“我给大家唱两声!”
大汉们喊道:“晦呀晦!”
嘿地一声后,石硪重重砸实在夯土上。
“正月里,正月正。”
众人跟着道,海扬海。
硪头又唱,白马银枪小罗成。
众人,晦呀晦!
一十二岁打登州,打罢登州救秦琼呀!
海扬海!
众人一呼,三四百斤的硪高高举过头顶,然后朝地上的夯土砸去。
每下石硪落地,林延潮都觉得地上震了一下。硪头喊硪时豪迈,也不时说几句笑话,惹得众大汉哈哈大笑,河工活极辛苦,众人能苦中行乐,就苦中行乐。
众人边行硪,黄越边向林延潮解释道:“这夯土打实之时,再盖新土,层层泼水打夯,工部的工程律令有曰,每虚土一尺夯实为七寸,我们打至六寸,最后以锥试不漏为断。”
林延潮略有所思道:“宋人李诫的《营造方式》有曰,每虚土五寸夯实为三寸,你将一尺虚土打至六寸,而不是七寸,实乃好堤。”
黄越闻言一脸敬佩地道:“久闻司马博学多闻,连《营造方式》都读过,不错,司马命下官督建的百里缕堤,下官打算只建七尺,虽建得矮,但足够坚厚上薄下厚,工部的规格是,堤高一丈,则上宽三丈,下宽十丈,我们就造此建堤,绝对万无一失。”
“只要这缕堤一起,没有大水时,约束水势,冲刷河道,束水攻沙,待大水涨起后,河水虽能越堤淹堤,却不能决堤。别看这七尺缕堤虽矮,但却挡得住桃花汛,所虑者唯有伏秋大汛。”
桃花汛,是三月下旬至四月上旬
伏汛,是三伏之时,秋汛是入秋之后。
黄河里桃花汛是小汛,而伏汛秋汛乃是大汛。
林延潮道:“也就是说在桃花汛钱,加固缕堤,在伏汛秋汛前,加固遥堤了。”
黄越闻言微微一笑道:“若是如此,不足显下官之本事。外行人修堤,重遥堤轻缕堤,下官反其道行之,重缕堤轻遥堤。”
林延潮笑着道:“可是缕堤防不住伏秋大汛,最后还要回到加固遥堤来。”
黄越自信地道:“司马放心,下官打算在缕堤格堤一建好,即在两道格堤间的缕堤上建一涵洞,引河水灌注落淤;如此堤内洼地即可积淤而为平坦陆地,也可提前收加固遥堤之效。”
林延潮闻言不由佩服,他本以为落淤固堤时待伏秋大汛之后,没料到黄越改变思路,不是被动防守,而是主动出击。在桃花汛时放淤固堤,将淤泥导至堤下后,就可在伏秋大汛前筑起撑堤,护住遥堤。
只要落淤固堤一成,自己修建遥堤的钱就可省下不少,全力放在修建缕堤上。眼下河工银对林延潮的这大工程而言,是捉襟见肘,故而能省下一点是一点。
林延潮与黄越走走谈谈,这时日头已高。
河滩边仍是一片取土行硪之声。
这时几十名壮硕的农妇提着装着黑面蒸馍,黑面烤饼的箩筐来至堤边。
但见箩筐沉甸甸,蒸馍烤饼如小山般堆着,还有一桶桶汤水。
林延潮走至两名装汤的民妇前,拿起盛汤的马勺往桶里一搅,但见油花和葱头在汤水面上翻滚。林延潮亲自尝了一口,有些清汤寡水,他对黄越道:“干苦力活的人,都喜欢吃咸,这汤淡了。”
听林延潮这么说,两名民妇都露出了畏惧之色。
黄越道:“下官明白,一定改善。”
林延潮点点头,然后温言对两名民妇:“端下去吧!”
八百二十四章 河道来人()
听林延潮这么说,两名民妇都露出了畏惧之色。
黄越对二人道::“不关你们的事。”
然后黄越又对林延潮道:“下官明白,以后往汤里多加盐末。”
林延潮点点头,温言对两名民妇:“你们下去吧!”
两名民妇如蒙大赦,连忙端着桶离去了。
饭食端至一伙刚从河滩上下来的民役面前,但见这些人迫不及待从民妇手里接过了蒸馍烤饼,然后用大白瓷碗去桶里舀了一碗清汤。
上百名民役就如此坐在河滩上,一边啃着蒸馍,一边咕嘟咕嘟地喝着清汤。虽是粗劣之食,但辛苦的劳作后,能吃上这一顿,还是令他们好生惬意。
见民役们都得其食,林延潮也是放下心来,回到遥堤草庐里。
坐在草庐搭建的棚子里望去,整个滩头修堤筑坝的场面一览无遗。
林延潮见这遥堤虽建在高处,但堤高两丈有余,不由向黄越道:“工部的规格是,堤高一丈,则上宽三丈,下宽十丈,缕堤既修七尺,上下之宽尚可略减,但这遥堤有两丈余之高,那下宽之左右撑堤不是要过二十丈。这需多少土方?”
黄越道:“然也,其实这二十丈也是不够的。遥堤往往建在河岸高处,堤高又在二丈三丈之间。若真依工部的规格营建,所需土方实在太多。故而放淤固堤最省人工。但这样不算完工,撑堤建好后,还要栽以柳苇,方能起固堤留淤之效。”
林延潮与黄越聊着,这边饭食已是端来。
案几上是一大碗香喷喷的羊肉烩面,还有几块白面馒头,比外间民役的饭食不知好了多少。
黄越见了有几分尴尬,解释道:“今日司马来堤上,故而奢侈了些,平日里我们这些管河的官吏,有蒸馍馒头下肚就好。”
林延潮夹了一筷子羊肉笑着道:“这也不算太奢,尔等身为乃朝廷官吏,自不可比民役吃得差,不要担心银子开销,尔等只要用心将河治好才是。”
得了林延潮这句话,几名管河官员都是大喜,感激林延潮之体贴。
但黄越却一脸忧色,屏退左右后道:“司马有所不知,眼下河工账面上的银子,只够用至月底。”
林延潮闻言放下筷子道:“拿帐本来。”
黄越奉上帐本解释:“三县八千余民役,一人一月饭食银五钱银子,八千人就是四千余两。这钱倒是不多,但水木之工,料物最急,才是大头。”
“修堤需柳苇,桩木,土方,大料,除了土方可在堤旁随处而取,其余都要用钱。”
“如柳苇就是柳树芦苇,平日都依时存贮于河岸,由老百姓种植,朝廷用柳苇要补偿百姓地价,每土一方,给银一钱两分。”
“至于桩木以来自江浙最佳,石料以来自南湖诸山最善,但从这两处运来,其价太贵。问临近各县各府采买,也不是不行。但即便就近采买,所费仍巨,还不算桐油,糯米,灰钉铁等等。”
“唯一庆幸的就是五千余民役的雇役银,他们都答允可以等秋后再发。这是老百姓们对司马之信任,否则上一次朱司空亏银之事后,百姓已是很少肯让官府赊账。”
黄越所说的朱司空,就是前工部尚书朱衡,朱衡在隆庆六年时以左副都御史,经理河道。
朱衡乃与潘季驯并论的廉臣能臣,在河南时治理河道政绩卓著,但就是这样一位名臣,堂堂工部尚书竟因拖欠农民工工资,被百姓围住府邸上门讨薪,于是成为官场笑柄。
而林延潮发给河工的雇役银,就是打算用青苗钱的利息支付的。
林延潮当初初衷,就是用青苗法借钱给有田的百姓去安心种田,专心生产,不用被迫服河工役,让没田的百姓修河堤,以工代赈。
再用青苗法的利息钱,来支付雇役银。
这初衷本是很好的,但也要民役们肯信任官府,因为要拖到秋后青苗钱收上来后,百姓才能拿钱。但出人意料时,归德府内治下的老百姓,没有一人怀疑林延潮的信用,用行动来表示支持。
不过老百姓肯支持是解了林延潮燃眉之急,但河工料木又是一个大难题。
林延潮对黄越问道:“能不能说一说,让那些料木商赊欠一二,待秋后再还。若是能答允,本官承诺明年河堤岁修还是找他们。”
黄越是知道林延潮的底细,同知署的官方账面上,也就五万两河工银。这还是林延潮暂署知府事后,从府里户房直接转入同知署的账上,否则按照官场截留的规矩,这五万两能有三万两到手中就算不错了。
这五万两银子有一万二千两先拨到黄越手中,剩下三万八千两都存入了农商钱庄的账目上。
这三万八千两以青苗钱的名义贷给老百姓,两成五利息收回,那就是四万七千五百两,就算一年内拿不到这么多,但也可从钱庄里拿钱先垫上。不过这钱若只是修遥堤,堵住去年被河水冲垮的三处决口那还能富余个万余两,但要修建百里缕堤却是差了老鼻子了。
黄越不知林延潮的全盘计划,但他知道同知署的账目上现在是一两银子也没有了,不说利钱,就是三万八千两河工银,至少要秋后才能划到账面上,所以赊账成了唯一的办法。
但就算木料,雇役银都在赊账,这河堤能修到几个月,他心底也没有个数。他提醒过林延潮,但对方却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黄越不知林延潮底气何在,眼下唯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黄越现在已是将前途都压在林延潮身上,肃容道:“下官为官多年,在河工上下还算有些薄面。下官找几位相熟料木商谈一谈,定帮司马办妥此事。”
林延潮点了点头,吃完面即坐马车回府了。
下了马车,刚至府衙,丘明山即急匆匆上前道:“东翁正要去河堤上找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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