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笑着与陈行贵道:“丘先生可是有办法的人,听听他有什么手段。”
丘明山仰起头挺起胸,有几分卖弄地道:“东翁问我,算是问对人了。要知道归德除了黄河至西北而东南,虽滨河而不敢引水,故对于黄河这道大堤咱不敢马虎。至于其次还有清河,沁河等干河十二道,条贯于各州邑之中。”
“干河修以堤堰沟渠,可以灌溉农田,也是河工之事。那么各县各民就有多寡不均之患了。”
陈行贵讶道:“请丘先生详述。”
丘明山道:“打个比方,恰如河东有田一百顷,河西有田三百顷,我们手里的钱只够修一面堤坝,敢问如何修?”
陈行贵不假思索地道:“当然是修河西啊!”
“大错特错尔,大错特错尔,”丘明山笑着道,“我们应先派人问河东,河西的田主,哪家给我们的钱多,我们就修哪一边。”
林延潮,陈行贵对视一眼,都是露出还有这种操作的神情。
顿了顿丘明山道:“不过也不尽然如此,有些乡绅豪族,有子弟在朝为官的,就是不给钱,但也要尽力修好的,这是另说。”
陈行贵闻言脸色都变了,但见丘明山得意地道:“东翁,眼下已是有不少田主都找上了我,兜里揣着钱,托我引荐东翁呢,这是不是大喜事一件,敢问东翁何时见?”
林延潮还未开口。
陈行贵闻言即拍案而起骂道:“尔真卑鄙无耻之徒也,宗海你怎么用这等人为幕僚,这不是辱没你官声吗?”
八百零四章 青苗法()
面对陈行贵的质疑,丘明山冷笑道:“我知东翁爱民如子,已是行事有分寸了。你知道那些管河工的官员,平日间如何作吗?在有老百姓田亩之处,就算好堤也给盗决,以此要挟。”
“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如何撑起河工这么大一个摊子,若是今年汛期一至,老百姓又当如何?”
陈行贵欲再说,林延潮道,够了,你们都是我用事的左膀右臂,别争执,告诉那些乡绅就说这钱我暂且收下了。。。但是只是借用,年前归还。”
借用?
陈行贵知林延潮的主意道:“我知道东翁欲用利息之入,来补河工银之不足。但是就算将钱尽数收来,但无处放贷,那么也是没用。”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自有办法。”
说话间赵大,张五二人来至堂上,向林延潮使了个眼色。
林延潮于是让陈行贵,丘明山先退下。
赵大,张五二人向林延潮道,钦差大人已是到了。
林雅潮问道:“钦差现在何处?”
“就在后门。”
林延潮立即出门迎接。
但见丘橓年已古稀,穿着一身几乎褪了色的青袍,站在门外,身旁只有两名下人随侍。
林延潮行礼道:“下官林延潮见过都宪。”
丘橓从眼角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道:“先进去说话。”
数人至偏厅。
丘橓道:“本宪微服查案而来,你需叮嘱内外,让他们严守口风,不可声张。”
“敢问都宪在何处居住?”
“本宪就住你家,若有人问起,就说是你新请的师爷。”
林延潮不由吐槽,堂堂右都御史当师爷,还真是屈才。林延潮口道,下官遵命。
丘橓顿了顿道:“那封书信,除了你还有什么人看过?”
“回禀都宪,没有第二人。”
丘橓欣然道:“好,你与此案有什么见地?”
“下官一切以都宪马首是瞻。”
丘橓闻言道:“你也是陛下钦点,协助本宪查案的,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下官年纪轻轻,没有为官经验,一切全仰仗大人提点。”
丘橓点点头心道,此子还算知趣,没依仗陛下信任,申时行撑腰,干涉我处置此案。
丘橓生平最嫉恶如仇,办张居正之案时,就认为他身为宰相,却不居身持正,实是个大贪官,虽说仅抄出二十万两,但他却不认为他有错。
他现在一把年纪了,却老而弥坚,听闻御史被杀,牵扯出河工贪墨之案,这一次决心办一次大案,好好杀一下贪官污吏。
见林延潮露出以他马首是瞻的意思,丘橓点点头道了句道乏,让林延潮次日来见。
林延潮回到堂后吩咐陈济川好生招待,不可简慢,但更不可奢侈。
次日,林延潮起了大早来见丘橓,但见他正在用早饭。
丘橓之清廉天下皆知,一晚小米粥喝得是甘之如饴。
丘橓见了林延潮点点头,态度比昨日温和少许。
丘橓一口一口喝着小米粥,对林延潮道:“昨日路上道乏,不曾细问。本宪奉旨视察河南,林司马以为归德府恢复旧貌,难在何处?”
林延潮不假思索道:“在于河工,黄河不治,百姓房屋田亩不保,无恒产者无恒心。”
“譬如这一次水灾过后,数县民房无存,田地颗粒无收。眼下开了春,百姓连种地的种子都没有,在我们归德,地贱得只有二两银子一亩,一袋米就可以卖一个丫鬟。”
“每逢大灾之年,就是劣豪兼并田土,老百姓卖儿卖女之年。”
林延潮这一番话听得丘橓微微点头心道,林延潮来归德不过数月,就如此了解地方民情。此人出身翰林,却又比只会作文章的词臣强多了,真可用之才,难怪陛下对此子如此看重。
丘橓叹着道:“这也是世情如此。”
林延潮道:“是啊,都宪,要阻止老百姓卖儿卖女,低价出售家田,就要拿出一笔钱来贴补,待到今年丰收之时,就可缓过来了。但朝廷现在只能勉强拿出赈灾粮来,哪里有钱贴补百姓。”
“若非朝廷拨付的河工银,素来连七成都不到,下官都打算将钱借给老百姓。”
林延潮心想,自己话都说到这里了,就看丘橓能不能领悟了。
只见丘橓露出深思的神色,忽道:“林司马,我看你可以将手头空闲的河工银,以两分之息贷给老百姓。”
“两分利乃低息,远胜于民间钱庄之高利贷,这笔钱渴先暂解老百姓燃眉之急,待今年六月夏税缴后,老百姓将钱连本带息还回来,再用于河工。”
林延潮闻言装出一副又惊又喜道:“都宪真是高见啊!此莫非是王安石的青苗法不成?”
丘橓见自己'想'出这个妙法,也不有得意地道:“确实。青苗法虽不可久为,但作为权宜之策倒是可行,既救了老百姓,又能让河工银不用空置”
林延潮又为难道:“都宪实在高见,远胜于下官,只是只是青苗法乃变法之举,而且这个办法有挪用官银之嫌疑。”
丘橓摇了摇头道:“不要怕当干系,只要是有益于老百姓的事,就算丢了乌纱帽又如何呢?”
“此事本宪为你做主。将来有事,让他们找本宪就是。”
林延潮得了丘橓一席话,当下心底大定,日后有人若追究起此事,说自己挪用官银,也有丘橓替自己顶着。
林延潮虽知丘橓有笼络之意,但这一次也算承了他情了。
丘橓见林延潮表情,心想挪用官银这罪名比挪用仓粮轻多了,这是可以变通的。自己用此事先拉拢住林延潮,如此就不怕他不在查案之事上为自己卖力。
丘橓想了想又叮嘱道:“不过宋时青苗法争议很大,甚至被人骂为祸国之法,其因就在于地方官吏实施不当,这一点你需谨记。”
林延潮道:“下官记住了。”
丘橓不知,这青苗法林延潮不打算让官府出面,而是打算用他的钱庄来办。
说到这里丘橓道:“林司马,当初你上谏时,我以为你是张居正之同党,后来本宪查抄张家却发现满潮大臣独你和严太宰没有给张居正贿进,此方知你的为人。”
“但张居正乃奸相,大是大非前,你不要错了。”
八百零五章 君子小人()
丘橓抛出这个问题,也是他与林延潮分歧之所在。
丘橓倒张,林延潮保张。
二人三观不同,道不同不相为谋。
林延潮若违心附和,节操掉了一地,当面反对,开罪了丘橓。
别的都好说,但张居正在林延潮心底,与王阳明都是他最敬佩之人。
王阳明,真三不朽,张居正则治国,平天下。
左右都是得罪,林延潮此刻答道:“张太岳在世时,下官从不曾迎合过,甚至有所过节。但平心而论,下官以为其虽私德有亏,但大节无碍,于国于社稷皆有盖世之功。”
从私交上,林延潮与张居正确实不太好,但男子汉大丈夫不可私毁公。
而你丘橓得罪了张居正,被他打压,然后挟私报复,将他家整得那么惨,这是君子所为吗?
当时海瑞,于慎行,王家屏,都是张居正在世时,与他关系不佳,但张居正过世后,他们都站出来替张居正辩护。
这不仅是君子所为,还赢得了天下士林的赞叹。
再举一个例子,林延潮的座师文宗王世贞,以及汪道昆,二人都是张居正同年,交情曾很好。
张居正为相时,王世贞有意请张居正提携,张居正回信王世贞说,才人见忌,自古已然。吴干越钩,轻用必折;匣而藏之,其精乃全。
张居正这话大意是你乃花瓶,可以看,不可以用。
至于汪道昆在张居正当国时,任上出了差池,张居正道了一句‘芝兰当道,不得不除’,然后将他罢官。
在未交恶前,二人曾在张居正父亲七十大寿时,都送了幛词,时人王世贞,汪道昆评价所写的幛词‘谀语太过,不无陈咸之憾’。
但王世贞却将给张居正之父幛词写进自己文集中,给天下读书人看,但张居正倒台后,王世贞就立即删去。加上他在书里写张居正服用‘海狗肾’,‘冬天戴毡帽’这等边角料之事,令士人觉得有失文宗的风度。
反观汪道昆在张居正死后十年,自刻全集,却全载幛词此文,不易一字,此举反而为时人雅重。
话说回来,张居正看人还是真准。
丘橓闻言哼了一声,不过林延潮马上改口,他反看不起他。
丘橓斥道:“欲格天下者,必先自格也,未见本乱而末治者。张江陵在世时,操弄大权,凌威主上,私德有亏,怎见得大节。亏汝还是经学大家,受士人敬仰,怎么见事如此不明。”
林延潮不作争辩,只是拱手道:“都宪,君子和而不同。”
丘橓不悦地拂袖,然后道:“言归正传,由河工案,以及御史被杀之案来看,苏知府牵连其中,你以为他是否与二案有干系?”
林延潮本就有意借丘橓之刀除掉苏严,但心想此丘橓在宦海浮沉几十年,绝非好糊弄之人于是道:“回禀都宪,下官不敢讲。”
丘橓沉下脸来问道:“有什么不敢讲?”
但见林延潮侃侃道:“都宪有所不知,下官自到任来与苏府台一直不睦。若是都宪让下官讲,下官怕言语有失偏颇。”
丘橓心道,林宗海真君子矣,可面上却板起脸道:“当初你与张居正私交不睦,却在天子面前为他开罪,但现在你与苏知府不睦,却不敢讲他坏话,岂有如此道理?”
林延潮当下道:“如此下官就斗胆直言了。”
林延潮将自己到任后,苏严之事尽数说出。丘橓听后道:“尔身为佐贰官,当以安静为事,若与正印官所见不合,事后奏之有司就好了。若事事争执,反而让下面官吏看了笑话,不成体统。”
丘橓口里对林延潮又是批评,但对苏严之事却不置一词。
禀报完,林延潮欲走,丘橓却道:“宗海留步。”
但见丘橓仆人拿出一盆的板栗。
丘橓温言道:“这是老夫从老家带来的,宗海不嫌弃,就陪老夫吃一些。”
林延潮道:“恭敬不如从命。”
林延潮边剥板栗,边嗅着板栗的清香,心底想,这丘橓乃器小偏激,狭私报公之人,但对自己倒是器重,看来这就是王霸之气啊。
却说次日排衙。
虽说林延潮分厅视事,但这排衙还是要去的。
排衙后,林延潮向苏严道:“府台,下官有要事相商。”
苏严冷冷地道:“本官公务繁忙,可否改日?”
林延潮笑着道:“就耽搁府台片刻。”
苏严对一旁让师爷道:“你先去准备下,本府片刻就来。”
让师爷称是一声,经过林延潮时也不行礼,白了一眼即离去。
苏严坐定,他的心腹汤师爷向林延潮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后,就立在一旁。
林延潮开门见山:“府台,眼下已是开了春,河工之事就要起了,不知府台可否将河工银早日拨付给下官,下官好赶在五六月霖雨前,将河堤修好。”
苏严呵呵地笑着道:“本府就知你为此事而来。”
于是苏严向汤师爷问道:“藩司将河工银拨付到齐了吗?”
汤师爷道:“前日到齐,一共五万两入了府库。”
林延潮心道,马勒戈壁,自己冒死上谏,从潞王那枪了三百九十万两银子,其中有一百二十万两。
这笔钱河南各府拿多少钱户部都议定了,归德府一共可以从一百二十万里支得七万两,另外今年河道衙门再拨付三万两,这一共是十万两啊。
林延潮问道:“今年的河工银以及去年圣上的恩赐,一共十万两银子,怎么到了府里只剩下五万两了?”
汤师爷笑着道:“林司马,请听我解释,这笔钱是户部拨给河道衙门,然后河道衙门再拨给河南布政司,河南布政司再拨给下面各府。这钱从上至下,是经手一道,就要截留一道,这要雨露均占。这是官场习规,这钱真到了咱们地方手里十不存三四。”
“这并非是藩司偏颇,各府各县都是一样,若是东翁去向上面多要了,藩司那边与其他各府怎么交代,要一碗水端平嘛。”
“那这五万两,府台准备怎么给?”林延潮问道。
八百零六章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十万两剩五万两,这其他五万两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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