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上,官位高低可分一个圈子,何等出身也能分一个圈子。
当夜无话,次日林延潮授了印信,算是正式上任。晚上接风宴十分隆重,就不累述。
这一日,林延潮在正堂与苏严说话。
这时一名巡捕急匆匆地奔入大堂向苏严道:“府台大人,有饥民闹事,砸了城东的粥厂,并将粥厂之官吏尽数抓了,以作人质。”
苏严面色铁青,冷冷地道:“饥民闹事,尔身为巡捕镇压就是,来这里与本府哭什么丧。”
巡捕叩头道:“是,卑职这就是去。”
巡捕连滚带爬的离去后,苏严怒气不止,他乃极好面子之人,林延潮刚到任就出了这么大的事,令他脸上有些挂不住。
苏严道:“司马安坐,本府去去就回。”
林延潮起身道:“下官愿与府台同去。”
苏严欣赏地看了林延潮一眼道:“本府治下民风甚劣,这亲民之事,不比兄弟在翰林院时那诗书风流。”
林延潮道:“久闻府台治下有方,下官也是去学习一二。”
苏严点了点头与林延潮出了府门时,外头已调了一队官兵,仆人给苏严牵过一匹马来。苏严四十多岁的人抬脚上马,一气呵成。
林延潮讶然,明朝的文官多是手无缚鸡之力,出行都是轿子马车,会骑马的寥寥无几。苏严进士出身,居然也能骑马,实是罕见。
二人以及周,刘两位通判,以及让师爷等一并往东门而去。
地头是在一处河滩边上,现在闹事已是结束,林延潮跟在苏严身后,但见两三百名老百姓被官兵看押着,这些老百姓多是老弱妇孺,在如狼似虎官兵看视下,无助地哭泣着。
还有五六十名青壮精赤着上身被五花大绑,跪在河滩上。这些人脸色多是赤肿,眼窝深陷,破烂衣裳下的身子,都是瘦干干的,
一旁官差喝道:“哭什么哭?府台大人来了,尔等还不快跪!”
那边两三百名老弱妇孺都是朝身穿绯袍的苏严跪下叩头,然后口呼冤枉。
苏严没有理会,一旁的府衙衙役从被砸了的粥铺里,搬来三张长方板凳置在河滩高地上。
苏严,林延潮,周通判各自入座,吴通判,让师爷没有座位就索性站在一旁。
下面百姓喊冤声震天,苏严却不紧不慢地坐下,然后沉声道:“尔等喊够了没有?”
苏严一语即出,河滩上下鸦雀无声。
“有何冤情?你来说!”苏严点了一名被五花大绑,面相老实的大汉。
这大汉见苏严一身绯色官袍,其他官员在面前战战兢兢的样子,心底惧得十分,颤栗得说不出话。
“还有没有会说话的?”苏严不满地道。
众百姓你望我,我望你,这才推了一老者道:“府台老爷,草民等都是博家集人,今年过了大水,全集屋子没有一间,草民虽逃得性命,但女儿女婿一家都给冲走了,剩下我糟老头子一个人,地里庄稼也淹了,一粒米都没留下……”
一旁衙役催促道:“这些没要紧的话,就不要啰嗦了。”
老者擦干泪叩头道:“是,草民啰嗦。府台老爷,这粥铺施粥乃朝廷赐给的恩德,但你看这施得是什么粥?树皮,草根也就罢了,那石子,沙子,糯米土也是人吃得?小人在寒风里站了一日,等得浑身都没劲了,方领到一碗粥,但粥里的米,草民数了数,连十粒……十粒米都不到。”
“草民等实在没有办法,活不下去了。”
苏严闻言道:“将粥锅端来!”
两名官兵将粥厂的粥锅抬来。
这粥锅初看官兵抬起甚沉的样子,但待放在面前时,林延潮看了一眼,大缸里却是清汤寡水,粥米不知何处。
一旁衙役拿起勺子往粥锅里一搅,竟没搅出什么东西来。
苏严起身,亲自取过勺子,在粥锅沉底中才捞出满满一勺‘实物’来。但见勺子里除了砂土,树皮草根上,而黄米不到半勺。
“粥厂司吏何在?”
七名鼻青脸肿的官吏,一排跪在苏严面前。
这七人中,六人都是穿着皂色吏巾,白圆领衫,唯独一人穿带帽翅的吏巾,身着青衫。
穿着白衫的都是白役,放在今天来说就是屡屡替人背锅的‘临时工’。
身穿青衫的则是经制吏,也就是有‘编制’的。
“你是哪个衙门的小史?”苏严问道。
那青衫吏员叩了头道:“回禀府台老爷的话,小人孙有忠在商丘县户房任小吏,至今十七年。”
“十七年,也是衙门里老人,当知贪污朝廷赈灾粮何等下场,竟敢知法犯法?”
青衫吏员额上冒汗道:“府台老爷,小人冤枉。小人虽只是一名小吏,但也是苍王信徒,萧王子孙,知道什么是良心。”
“这往赈灾粮里掺沙掺土,乃是朝廷习规。若真是干干净净的白米,如何入饥民之口。小人实没有贪污啊,请府台大人明察。”
这吏员言下之意,赈灾粮若都是白米,那官员每经手一道,就被截留一道,到灾民手中能剩下几成?
就算这二三成,到了粥厂。但粥厂免费施粥,人人都想来吃。
可是赈灾粮有限,官员又如何分辩哪个是饥民,哪个又不是饥民?一视同仁,那么点赈灾粮马上见底。所以有的地方官员想到办法,往赈灾粮里掺沙。真正的饥民哪里管你粥里有沙无沙,有饭吃不饿死就好,如此可以筛除掉不是饥民,来混吃混喝之人。
话是这么说,可规矩到了最后,都成了底层官吏名正言顺贪污赈灾粮的说辞。
苏严点头道:“看来你还实心用事。”
青衫吏员叩头道:“为朝廷办事,小人不敢马虎。”
苏严却道:“给本府拿一把筷子来!”
那青衫吏员与白役闻言都是脸色剧变,纷纷道:“府台老爷饶命,饶命啊!”
苏严不理会,府衙衙役从百姓手里收来一把筷子。
苏严将筷子攥在手里,然后一把掷进粥锅里,但见筷子噗地一声,轻而易举地扎进‘粥’中,然后尽数浮在‘粥’上。
吏员等无不面色如土。
苏严冷笑道:“我不管你掺了多少沙石。但日前本府是怎么与你们县尊传话的?粥厂施粥,以筷为准。”
“筷子浮起,人头落地!”
听到落地二字,众吏员都是瘫倒,哭道:“府台老爷饶命,饶命啊!我等下次不敢了,不敢了。”
一名人眼尖,正看到商丘知县往这里赶,立即道:“县尊大人,救救我等,念我们多年服侍辛苦之劳,求府尊饶我等一命啊!”
商丘知县吕乾健听闻治下粥厂出事时,已是慢了一步,这才赶到。吕乾健虽是知县,却乃万历五年进士,首辅张四维的门生。
吕乾健见了这要被杀头的吏员,心想此人侍奉他多年,甚得他的喜欢,他也知苏严乃极不好说话之人,但唯有硬着头皮保一保他,否则连心腹手下都保不住,在县衙里就威信全无了。
吕乾健跪下向苏严叩头。官场上有隔一品避马,隔三品跪的规矩
吕乾健与苏严正好差了三品。
吕乾健向苏严道:“府台大人,此人贪污赈灾粮,本罪该万死。但请念在他县衙多年,履立功劳,允他将功折罪,暂留下这条狗命,将他革去吏员身份就好。”
苏严听了负手道:“吕知县,你治下粥厂如此,本府还未追究你之职责。你倒是替手下求情,莫非贪污这赈灾粮乃你授意的吗?”
吕乾健吓得浑身是汗立即道:“下官万万不敢有此心,陛下亲旨,抚台大人三令五申,不许官员贪墨赈灾粮,否则一律革职拿问,下官怎会不知。只是恳请府台大人,看在薄面……”
苏严打断道:“吕知县,知道王法,就不要替手下请求。本府杀他,是为了保你,否则抚台大人追究起来,你让本府如何替你说话?”
吕乾健心底大骂,什么叫三生不幸,知县附郭,这五年来他为县令,不知受了多少苏严的气,今日又是加了一道。
吕乾健不敢再说,只能退下道:“是,府台大人。”
至于其他府衙官员,也不敢出面替这几名吏员求情。
之后这七人,即被拖下去,直接杖毙。
在场之人听闻几人从惨叫,至无声,最后只看到一声声如同敲打砧板上碎肉的声音。
尽管如此,苏严却仍未出声,衙役手里哪里敢停,众人只见到板子一上一下的起落。
“好了,叫他们家人来领走。”苏严道了一句,当下起身来至马前。
赞道正要高喝‘府台大人回府’时,苏严却看了一眼河滩上被押着五六十名青壮百姓,然后吩咐道:“这些刁民一律枭首示众!”
林延潮闻声,不由脸色一变。
七百八十九章 顶撞()
太平天国起事时,曾国藩曾用霹雳手段镇压地方,故而对于这位大儒,有一个很不雅的外号‘曾剃头’。
说得就是曾国藩当初杀人如麻的事。
河滩上,夕阳照着河边的芦苇,七名贪污赈灾粮吏员的尸首犹自横在那。
苏严这一句‘枭首示众’后,河滩上哭声一片。
一旁被看押的数百名百姓们向被捆绑在河滩上青壮大声嚎哭。
“叔叔!”
“爹爹!”
“娃儿!”
“当家的!”
“哥哥!”
“弟弟!”
哭声喊声作一片,一声声地令人揪心。
这些青壮见了亲人呼唤,又自知要被杀头,也是垂泪。
“府台老爷,求你开恩,不要杀我爹爹!”
“府台老爷,你大恩大德,发发慈悲吧,饶了我家男人性命!”
“他也是被这些贪官污吏逼于无赖啊,他抢来的米,一口没吃,都给我和我孩儿,府台老爷,你要杀就杀了我们母子,来换他一命吧!”
数百名妇孺老弱哭作一片,向苏严求情。
苏严却铁石心肠,毫不动容,翻身上马后道:“若是其他粥厂的百姓,也效仿尔等,都砸了粥厂抢粥,本府法纪何在?”
“国法如山,铁律无情,尔等不要怪本府!”
苏严说完,上百名官兵上前从河滩上拖走被押青壮。
一旁他们的家人哪里肯,在与官兵的推搡中大哭。
“娃儿,你不能去啊,朱家还指望你开枝散叶啊。”
“孩子他爹,你走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咱们爹娘怎么活啊?”
“大哥,大哥,劫粮也有我一份,你们也将我一起抓了,我与大哥一起死。”
哭喊声中有一人道:“哭什么哭?犯了国法,连这些官老爷都被打死了,咱老百姓一个还能活命吗?只求府台大人垂怜给我们一个全尸!”
林延潮在旁侧目旁观。
当苏严下令要杀这些百姓时,他没有上前求情。一来,他身为佐贰官,初来乍到就对本府之事指手画脚,这是官场大忌。
传出去,不仅显得自己不会做人,还得罪了独断专行的苏严。
二来,他以为苏严不会就此杀人。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乃官场一贯恩威并用之道。故而林延潮本以为在场的两位通判,或者商丘知县是会有人来劝苏严手下留情的。
他们比林延潮更适合说这话。但眼下这数人都没有出来说话的意思。
眼见苏严上马要走,林延潮心底也是十分为难。
若自己这时候站出来,替老百姓求情,那么等同于二把手挑衅一把手权威,十分容易造成二人不和。这是林延潮绝不愿面对之事,对于苏严这样的强势正印官,若是得罪了他,那么以后自己在归德府的日子绝对不好过。
林延潮犹豫再三,眼见苏严上马欲行,另外两位通判,以及商丘知县都摄于苏严平日的威势,不敢说一句话。
林延潮不由一咬牙,来至老百姓面前道:“尔等刁民,怪什么世道?古时的乞丐宁可饿死,都不吃嗟来之食,所以府台要杀你们,不仅合于国法,也合于情理,尔等心底还有何好怨怼的。”
老百姓看去是谁在这里说风凉话?
一旁官吏闻声,看看林延潮,然后对百姓喝道:“二府老爷说话,你们听见了吗?”
“你们谁还敢哭闹,一并抓起来!”
老百姓闻声都露出敢怒不敢言之色,若非同知老爷,时整个府内知府以外最有权势的官员,他们早就出言相骂。
但即便如此,仍有人低声道:“这个狗官。”
说完林延潮来至苏严马前道:“府台,这些百姓愚昧无知,不懂王法,实在不足令府台大人动雷霆之怒。请府台息怒。”
苏严沉声道:“本府杀他们并非因一己之怒,而乃国法!”
林延潮点点头道:“府台,大公无私,下官佩服。不过国法如山,但也不外乎人情。这些百姓闹事罪固然当诛,但朝廷例律,百姓聚众闹事,严惩首恶即可。”
“当然眼下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府台重典治下,以慑宵小,也无不妥之处。但贪官已是伏法,起威慑之效。下官恳请府台大人,念在他们走投无路,不如改以枷号,如此放他们一条生路,令他们知道朝廷之恩德,府台以为如何?”
林延潮说完,两位通判,商丘知县都是露出玩味的笑意。
林延潮此举实在不智啊,为了几十个老百姓的性命,出面向苏严说项,你身为新官初任的二把手,就挑战一把手的权威,这是官场大忌啊。
纵然林延潮话说得足够委婉,给了苏严下台的台阶,但是苏严为官以来,从来都是刚愎自用,连三司官员都敢顶撞,动则让他们下不了台,他几时听过人劝。
苏严闻言道:“这些刁民挟不靖之志,打砸粥厂,视官长蔑如,若不以重典立法,如何收地方安静之效?司马,不可轻动妇人之仁,本府为亲民官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该杀,什么时候该放,自有分寸。”
林延潮知苏严此人极不好说话,只能放低态度道:“府台所言极是,下官性子是柔了一些。本来也不该妄加议论,只是下官到任前,路上曾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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