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太监道:“当真,陛下昨日召见张四维,申时行,命二人拟票,今日已是明发谕旨,着潘阁老他以新衔致仕。”
冯保听了大怒道:“我不过小恙卧床数日,他们眼底就没有我了吗?”
这太监忙道:“请宗主爷保重身子。”
冯保怒道:“我的病不碍事,这张四维以为他逐走了潘晟,自己首辅的位子就稳了吗?他也不问问自己,可否比得上当年的高拱?”
“宗主爷,萤火之光岂能与皓月争辉。”
冯保披衣而起道:“立即令徐爵,张大受,曾省吾,王篆来此见我。”
“是。”
冯保从病榻上起身,方才听得潘晟被罢免的消息,传至他的耳里,将他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他面上虽是镇定,但心底明白张四维居首辅还不到十日,就组织门生弹劾,将潘晟罢官。这等迅雷不及掩耳的手腕,令他着实吃了一惊。
此人冯保心底实有几分慌乱。张居正一走,已无宫府一体之势,加之太后也归政天子,冯保更失依持。故而他引潘晟入阁相助,现在潘晟一去,他才惊觉张四维竟先发制人,向露出了爪牙,予他重创。
冯保凝思对策之际,忽抬头看到卧房里的一副字。
这幅字上写的是李白的沐浴子。
沐芳莫弹冠,浴兰莫振衣。处世忌太洁,至人贵藏晖。沧浪有钓叟,吾与汝同归。
此字落款是张太岳三个字。
冯保记得这幅字是自己六十大寿时,张居正送给他的。冯保很喜欢此诗,将其挂在卧室里。
此诗从楚辞渔父而来。
屈原被谪时,遇一渔夫。
渔夫问,大夫怎么被谪到这里?
屈原说,因为举世皆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
渔父说,圣人不凝滞于事物,且能与世共进,举世皆浊,何不搅浑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只饮其酒而不食其糟呢?
屈原说,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我宁葬身鱼腹,也不愿高洁之躯染此尘埃。
渔父听完长歌,说沧浪之水清时可以洗我之缨,沧浪之水浊时可以洗我之脚。
李白沐浴子说得就是此事,即是沐芳切莫弹冠除灰,浴兰切莫振衣去尘。处事不要太高洁,聪明的人懂得藏锋,沧浪边那个渔夫啊,我跟你是一路的。
冯保看着此诗,不由心底触动,垂泪道:“太岳啊,太岳,世人何真有清浊,不过是遇清时而清,遇浊时而浊罢了。你欲革除时弊,还天下之清,可天下又有几人懂得你的苦心,只说你祸国权奸,欲浊此天下。”
“眼下张四维已是项庄舞剑了,意在你我了。”
过了片刻徐爵,张大受,曾省吾,王篆一并都到了。
冯保定了定神,见了来人。
几人中,徐爵是锦衣卫指挥同知,为冯保心腹,可出入禁中。
张大受是冯保心腹太监。
至于曾省吾,王篆在张居正之后,则是厚结冯保。张居正致仕后,原先的张居正一党官员,要么是投申时行,要么是投冯保。
而此刻林延潮正在申时行府中。
申时行,申五,林延潮一并具在书房里喝茶品茗。
三人说说聊聊,谈及官场趣事时,说说笑笑,一片师生和谐,其乐融融之景。
这时林延潮道:“今日潘阁老被劾致仕,学生要在此先恭贺恩师了。”
申时行与申五对视一眼。申时行与林延潮道:“我与潘新昌素无瓜葛,他被劾与我何干?”
林延潮知申时行是考校自己的意思。
林延潮道:“一喜,潘新昌虽为人中正方直,但与阁内三辅臣从未来往。恩师有他肘制,处事不易放开手脚。”
申时行道:“你话是不错,但眼下张蒲州已除潘晟,内阁之中唯独剩老夫与他不是一路。若潘新昌在位尚且替老夫抵挡一二,若他不在,张蒲州接下来对付老夫,如何是好?”
申时行说得在理,张居正在位一人独掌票拟,眼下张居正一去。张四维之威望不及张居正,故而内阁又恢复众阁臣同执票拟的老规矩。
之前内阁张四维,申时行,潘晟三人同掌票拟。
眼下最有威胁的潘晟一去,变成张四维,申时行二人同执票拟,对于张四维,申时行而言当然是大大有利。但没有潘晟缓冲,将来阁务上,若张四维,申时行二人意见相左,那么激发矛盾的可能大为上升。
申五道:“老爷,不如引入余阁老,如此鼎足之势可成。”
申时行摇了摇头道:“不妥,余同麓的性子我素来清楚,他处事明哲保身,若我与张四维相争,他是不愿牵扯进来的。你不如听听延潮是怎么说的?”
六百九十一章 以行践言()
申时行的书房里点着檀香,烟气氤氲而上。
申府的下人给申时行,林延潮端上六安茶,果脯。
至于申五如下人般候在一旁。
申时行喝了口茶,再将果脯含在口中问道:“延潮,我们方才说到哪里了?”
林延潮向申时行道:“回禀恩师,学生其实没什么见识。只是学生料想潘阁老一去,以冯珰的性子,必不肯干休。冯珰若要对付张四维,必要一阁臣相助。眼下潘阁老已去,冯珰唯有找恩师帮忙。不知这对恩师而言算不算是二喜?”
申时行将果脯嚼完道:“你看事很透彻。以你之见,为师该怎么作?”
林延潮躬身道:“学生没有见解,一切以恩师决意为重,恩师让学生怎么办,学生就怎么办。”
申五在旁不由称许点点头,向申时行笑着道:“阁老,你这么多门生,还是林中允最与你贴心。”
林延潮笑着道:“弟子与恩师,自是一条心。”
申时行闻言笑了笑道:“若你问老夫态度,那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若是冯保真有意要老夫帮忙,一定帮这个忙。”
林延潮听申时行这话,知申时行已是决意介入党争,站在冯保一边挑战张四维。但是党争就是赌博,将自己筹码都丢上去,赢能赢得更多,输也输得更彻底。
所谓的‘成王败寇’就是如此。
可是林延潮要不要加入这党争,冒这风险呢?
他若正常仕官,以林延潮之能,以及天子的信任,将来稳稳地熬资历,早晚也有出头之日,甚至入阁大拜之时。
若申时行一旦决定与张四维翻脸,那么林延潮也没有置身事外的可能了。除非林延潮与申时行划清界限,甚至如刘台,吴中行,赵用贤那般弹劾张居正,以门生弹劾座主献投名状,否则申时行一旦事败,那么林延潮也必遭到张四维的报复。
更何况林延潮处于日讲官那么敏感的位置,所以即便林延潮不愿参加这党争,实际上也不得不加入这场党争之中。
不过林延潮最大的底气就是,就算申时行斗不过张四维也没关系。自己虽记不得张四维历史上当了多久首辅,料想他没干多久就下台了。后来的申时行可是任首辅近十年之久,这就是自己的大腿所在。
就算短暂地被打压,但这一次跟对人,将来申时行起复后,那回报则是十倍。
林延潮作为帷幄近臣,侍奉天子在侧,是有机会可以左右皇帝意见的,就算不能左右意见,也可以为申时行通风报信,在这党争之中,可以出大力,为申时行添了不少胜算。
所以林延潮果断压上这一注:“弟子一定为恩师竭尽全力。”
申时行闻言哈哈大笑。
申五笑着道:“老爷你真没有看错人,还记得当初张江陵不允林中允为日讲官,是老爷再三于张江陵面前争取的。”
确如申五所言,林延潮能有今日,不说申时行点他为会元,就是官场上升迁,也是受申时行帮助甚多。故而冒着风险回报申时行也是应当的。
申时行捏须道:“过去之事,就过去了,申五,你替我看看大少爷回来没有,若回来请他来此与延潮说话。”
申五躬身道:“是。”
申五离去后,申时行屏退左右,室内只剩下林延潮与他二人。
申时行与林延潮道:“延潮,你方才能这么说,老夫很高兴,但党争之事,老夫不愿你卷进来。”
林延潮闻言讶然问道:“恩师,为何这么说?”
申时行缓缓道:“这是老夫与张蒲州之间的事,无论我们二人谁胜谁负,老夫都没有将你牵扯进来的意思,不仅是你连嗣成,宪成他们,老夫都不会让他们卷进来。”
“恩师……”林延潮要反对,
因为若他留在朝堂上帮申时行,绝对是一有力臂助,有林延潮相帮,申时行未必没有战胜张四维的机会。但申时行却将他打发出去。
申时行摆了摆手,令林延潮不必开口道:
“延潮,我知你志在事功,一心要为社稷百姓作一番有益之事,当初你在文渊阁时与老夫说,为官者必要有实绩,否则不配居于德位,是实话,老夫当时很是触动。为官这么多年,老夫也忘了这些年为官到底是为了汲汲于仕途,还是为了社稷苍生做些实事。老夫不愿你卷入党争,是盼你不要忘了当初说过的话,不靠这等蝇营狗苟的不耻党争来升官,而是做出实绩来,以行践言你的事功之道!”
“恩师,学生我不能从命。”林延潮低下了头。
申时行笑着道:“你不从命,也要从命,不仅是我这座主之命,还是天子圣命。”
“天子圣命?”林延潮讶道。
申时行捏须笑着道:“老夫昨日已是向圣上题请,命你为应天乡试的考官,过几日谕旨就会下来。你这次离京一趟,几个月回来后我与张蒲州也分出胜负了。”
“你也不必忧心,老夫官至二品,位居宰辅,什么样的风光也是见过了,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回苏州老家颐养天年就是,但你还年轻,最少还有三四十年的宦途,要好好走下去。”
林延潮心道,申时行对自己实在是很好啊。不仅是远离朝争,还调了一个乡试考官的美差,还是应天府这样科举大省。
林延潮听了知申时行是真心实意,让自己远离这场党争。
眼下他唯有答道:“恩师,学生记住了,张蒲州此人极善于权谋,恳请恩师小心。”
林延潮虽想历史上申时行任了近十年首辅,但这也不是绝对。如张居正原本是任上病故,但在这个时空,在自己的努力下,张居正却是提前数月致仕退休。故而张四维也比历史上更提早数月担任了首辅,若多给张四维几个月筹谋,不知这历史会被改变成什么样子,申时行能否撑住,还是一个问题。
临别之际,林延潮与对申时行道:“恩师,你若要破张蒲州,必需先扳倒王太宰。”
林延潮一说,申时行即会意地点了点头。
六百九十二章 考官人选()
林延潮建议申时行与张四维相争,要先对付王国光。
如申时行这等久历官场的巨宦,一点即透。所以林延潮点到即止,不用再多说什么,但与外人说其中的诀窍,却是要细细说来了。
因为本明朝有宰相之职,内阁辅臣主看票拟,虽称宰相,却远不如宰相。唯有掌握票拟与铨选二政,则可视作真宰相,如此则冒犯了朱元璋本朝不可设立宰相之禁令。
在明朝官场上有几个不成文的规定,或者说是天子有几个忌讳。
边臣不能与内臣结交,吏部尚书不能与内臣结交。
因此规定递推了另两条,督抚不能入阁,吏部尚书不能入阁。
但因为不成文,还是有破例,焦芳,严嵩但曾以阁臣兼吏部,干过几天,至于高拱则有些过分,入阁后还将内阁当作自己的地盘。
若高拱算过分,到了张居正当首辅,则变成完全没有底线。无论是边臣,吏部尚书全部都是张居正自己人。
张居正为首辅时,与吏部杨博(张四维)发动京察,将官员中与自己不合之人,通通赶回了家。正因为张居正在位十年,众人不由都将这官场铁律给忘记了。
现在张居正一走,张四维在阁,握票拟之权,王国光为太宰,握铨选之权,二人与武清侯李伟共为同乡,内阁吏部外戚三位一体,这比当年张居正与杨博的合体还要厉害。
不过正因为如此,这是张四维最强的一点,也是他最弱的一点。他身为次辅尚可容忍,阁内有潘晟肘制,尚可容忍,但现在却不可容忍。
无论是天子和太后,都是心底之忌。所以林延潮向林延潮建议,要败张四维,先败王国光。
次日王家屏,林延潮值文华殿。
日讲后,小皇帝至文华殿东阁内批阅奏章。
张四维,申时行,余有丁三辅臣侍驾在侧。
小皇帝改至一奏章时,忽然将笔顿了顿,对侍立在旁林延潮道:“林卿家,翰林院奏请让你去应天为今年秋闱考官,你可愿意?”
众人目光都看向林延潮。
林延潮从王家屏身侧出班向小皇帝道:“回禀陛下,臣不愿去应天,愿侍奉陛下。”
小皇帝满意地点点头,一副朕没看错人的样子。
于是小皇帝转过头,对张四维几乎不是商量,而是用吩咐的语气道:“张卿家,林卿家为朕值起居日讲,朕不可一刻离之,你胸中可有合适人选替之?”
张四维对小皇帝吩咐之事,可谓是事事顺意,几乎没有违背的。
这与张居正比起来,天差地别。
但这一次张四维却道:“启禀陛下,乡试会试,首重试官,依朝廷律令,各省乡试考官,从京官中进士出身典选,两京乡试考官,则从翰林中选取。”
“应天府乃留都,太祖龙兴之地,一贯人物锦绣,文盖各省,故而不乏士子恃才傲物,甚至质疑朝廷公选。加之以往秋闱时,主考官徇私舞弊,故而此后秋闱,常有考生聚众闹事,质疑主考官之举,甚至于言主考举才不公,以至质疑朝廷论才大典,若是被有心人宣扬,实有背朝廷公正,恶了陛下的名声。”
“但林中允乃陛下慧眼钦点的状元,又是开国来连中三元第一人,当今文宗,臣实想不出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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