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经过通政司递送的奏章,要当众拆封,分类,还要抄写副本备照。也有出现通政司衙门,直接将你奏章扣下,不让你上呈天子的情况。但林延潮这自陈表,就是写给所有人看的,无所谓泄密不泄密。
众目睽睽之下,林延潮亲自往通政司投递奏章的事,也是有人飞快报之马御史,洪鸣起等人。
马御史闻之后,不以为意,用笔点了点,对左右御史道,老夫所为不过激浊扬清,对林中允倒不是有什么偏见。
与马御史的正直不同,洪鸣起得知的一刻,不由嗤笑,与众官员道,老夫的奏章,使乱臣贼子惧矣,林三元又如何,还不得自食其言,与老夫认错。
不仅其他人,连通政司官员,也是把林延潮的奏章,当作请罪辞官奏章来看的。
毕竟没有几个官员这么大胆,敢在言官弹劾下自辩的。自辩的后果,就是遭来更多的弹劾。通政司属吏将林延潮奏章拿到公厅,当众启示,自有官员节写副本。
第一位看得官员通读,不由仰天长叹,所谓华国文章,也不过如此了。
通政司其他官员,吏员听了这等赞美之词后,不由诧异,林三元文宗之名,天下皆知,大家心想林三元又写出什么好文章了?
于是众人都放下手头之事来看。
读过奏本之人,无不拍案叫绝,引得越来越多官员来看。
几名官员们一并伏案而读,记性好的,当场咏句背诵,记性不好,当堂抄录在纸张上,抄录好,又借他人抄录,如此一传十,十传百。
奏章递文书房后,司礼监后也是如此。
从通政司到文书房,到司礼监,林延潮的奏章转了一手,又一手,众人辗转之间,爱不释手。
无论是官员,还是太监都是争相读之,人人传抄。
最后通政使倪光万一句概之。
昔日有人言,读诸葛孔明《出师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忠,读李令伯《陈情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孝,读韩退之《祭十二郎文》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友,今日又加一句,读林三元《自陈表》而不唏嘘者,其人必无志。
众官员听了后,一致觉得倪光万这句话,可以为定论。
唏嘘比堕泪虽逊之一筹,但这一句也是承认林延潮的自陈表,可以与出师表,陈情表,祭十二郎文这等千古名篇,可以一较长短了。
当然林延潮的奏章,上呈给天子之前,已是由不知多少人看过。
值乾清宫太监张诚将奏章呈给小皇帝道:“陛下,司礼监将今日奏章送来了。”
小皇帝看着如小山般的奏章,不由扶额道:“先放在一边搁着。”
张诚道:“陛下,其中有林三元上的奏本。”
小皇帝讶道:“什么?”
小皇帝实已是将言官弹劾林延潮的奏章一律留中。
但小皇帝也自知,自己不能再留中,否则言官要将炮口对准他了。
眼下林延潮肯上表认错,小皇帝心道,既是如此,就处以罚俸,如此处罚不会太重。
那知小皇帝翻开林延潮的奏本……(未完待续。)
六百零二章 实应为御史()
臣闻言必可行也然后言之,行必可言也然后行之。苟利社稷,死生以之。此臣之言,臣之行也,愿迹此生平,无愧此语。
臣听闻,说到能做到的话,然后才能说,可光明正大告诉别人的事,然后才能做。有利于的社稷之事,不惜生死而为之。这是臣的话,也是臣要做的事,愿一生所为,无愧此语。
这样感情真挚,剖明心迹的言语,怎能不令人动容,不触动,不落泪。
乾清宫里,小皇帝反复念着这两句,眼眶已是湿润。
小皇帝将林延潮的这自陈表,不由是读了一遍又一遍。
林延潮这番耿耿报国之志,拳拳之心,一股儒生的正直之气,溢于奏章之上。小皇帝不由在心底道,国家有这样的大臣,幸甚,朕有这样的大臣辅佐,幸甚。
天子的表情,乾清宫里的太监都看在眼底,此刻他们作何感想,唯有一个念头,林三元前途真不可限量啊!
小皇帝终于将奏章放下,对张诚等左右亲信太监言道,朕何其有幸,能有张先生,林中允这样的大臣辅助,此乃祖宗庇佑,要昌盛我皇明!
小皇帝金口一出。
张诚以下太监都是一并道:“臣等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得此辅弼之臣。”
小皇帝见乾清宫里的太监宫女跪了一地,点了点头,龙颜上神采飞扬。
林延潮奏章摆上御案的一刻,此刻也有人,将林延潮的自陈表的抄本飞奔拿到都察院。
“林中允的进表已至,诸位看看他如何写的?”
一旁御史听了搁下笔,对左右道:“林三元乃是当世文章大家,文采无双,想必认错的奏疏也是写得极好的,必能令人临表涕零啊!”
临表涕零,哈哈!
这话说完,官厅中众御史们都是哄堂大笑。
“拿来,拿来,让吾替马兄看看林三元认错的奏疏,写的诚恳不诚恳?”
众人又是一片笑,这名御史急不可待地将林延潮的奏章拿来读,读毕之后,不由露出惊讶之色。
一人道:“舒兄为何惊讶?”
这名姓舒的御史道:“林兄,我眼拙,你看看这林三元这奏疏里,是否有认错之言?”
“舒兄在宪台久了,连文章都不会看了吗?也好,我就代劳一二,”这名御史笑着取过读后,也是神色一变,半响后才道:“林三元这奏本竟……”
竟如何?可是认错了?众御史们纷纷问道。
林姓御史道:“认错?不说一句,一词,这林三元的奏本里,连一个认错之字都没有,这名为自陈表,实为自辩表啊!”
“好胆!”
“年轻人真不知天高地厚。”
“林三元丝毫没有将马兄放在眼底啊。”
“林三元敢这么写,是否以为台垣无人?”
“哼,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马兄稍带,待我上表替你骂之。”
众御史们纷纷叫嚣,表示要替马御史出头。
御史台里的言官都是大喷子。什么是大喷子?别人喷你一句,你要喷别人十句,十句少一句就算在下输了。
而且林延潮被言官连劾数章,不但不认错,还在自辩,就算二品大员在朝,也没有你这么胆大嚣张的。若大臣中多你几个这样的,以后我们言官不就成了摆设。
马御史也是点点头道:“多谢各位仗义。”
林姓御史摇了摇头道:“你们先别说,看了此奏疏再议吧!”
众御史们不明林姓御史所言,拿起奏本看了。
看完一个,沉默一个,不是掩卷长叹,就是绕室踱步。
当事人的马御史看完,更是直接愣神,颓然坐在椅上。
最后一名御史读完后,对众人举起奏本道:“林三元此奏本,诸位看来如何破之?”
方才表示要上表弹劾林延潮的众御史,没有一人接话。
“难矣,”一人叹道:“林三元将将事功之道,抒于这报国之志中,非不好破,实不能破。”
御史们看奏疏,先看你文章里逻辑是否有毛病。
众御史们都是明白,你要否定林延潮事功之道容易,但你要否定他的报国之志就不行。这道义上说不过去,正如林延潮奏本里所说,匹夫不可夺志,又何况是报国之志。
“此奏疏言语缜密,就算你能破之,但要写出一篇能驳之自陈表的奏疏,也不容易啊。”
一人又问:“明义前辈,以你之能,可否能写出一篇奏疏,盖过此文。”
被问之人,乃一名双鬓斑白的老御史,对方摇头道:“太抬举老夫了,林三元之才……萤火焉能与皓月争辉,要压过此文,除非苏韩复生。”
有人听了立即不忿道:“明义前辈,怎可自堕威风?”
这时一名官员走进官厅,还在争议中的众御史们立即鸦雀无声。
这都察院内能让御史们这群大喷子集体哑巴,并十分敬畏的人,唯有一个,那就是左都御史陈炌。
左都御史是七卿之一,正二品大员,御史台的老大,十三道监察御史都是他的小弟。
而陈炌是一名过于刚正得有些迂腐的大臣,众御史对他是恭敬,但也觉得陈炌太正直,平日不好沟通。
众御史们见了陈炌,一并起身要多恭敬,有多恭敬地言道:“下官见过总宪。”
陈炌点了点问道:“本宪恰好路过,见厅内喧闹,尔等因何事这么吵啊?”
“回总宪,下官等在议论林中允这篇奏疏之故。”
“林中允?”陈炌笑了笑道:“莫非是家贫子读书,地瘠栽松柏的林讲官否?他的奏疏有何好议论?”
众人都是垂首。
“拿来与本宪过目。”
一名御史恭敬地送上,陈炌先是一目十行,然后咦了一声,又返回文章开头重新读了一遍,之后长叹道:“可惜,实在可惜。”
众御史们心底奇怪,为何左都御史会说可惜呢?到底有什么可惜呢?大家都不敢问。
良久后,陈炌才说道:“如林讲官如此大节不饶,铁质不辞的大臣,在翰林院真为可惜了,这等人才实应至我都察院作一任御史,一正朝堂风气。”
听陈炌这话,众御史们差点翻白眼。
这总宪大人,这药不能停啊!
林延潮身为翰林,比御史可是前途远大多了,怎么会来御史台屈就呢?你这明显纯属是想当然。(未完待续。)
六百零三章 书生议论()
京城偏僻处一间寒舍之内。
火塘上的瓦罐里炖着药,屋里散发着刺鼻的药味。
郭正域,雒于仁二人披着毯子凑在火塘前取暖。
郭正域拿着一页纸道:“林中允此文一出,恐怕没言官敢驳之了吧。”
雒于仁道:“这倒是不曾听说,只是此文在京城里读书人中都传开了,昔日左思《三都赋》如何惊世,以至于洛阳纸贵,大家都不知道,今日见此自陈表,可见当年之状啊。”
郭正域听了哈哈一笑道:“少泾,你也佩服林中允吗?昔日林中允作漕弊论,已是京华震动,当时他尚未有三元之名,已是如此,眼下他名动公卿,朝野上下谁不知他林三元的名头,而今自陈表一出,大家自然是争相传抄。”
“我也不过是喜此文而已,其实还不止如此。”雒于仁言道。
郭正域喜道:“如何个不止之法?”
雒于仁苦笑道:“你叫我怎么说好,原来来京的士子,读书人们多是攻讦事功之学,与支持林中允的士子相互辩论。”
“哦?支持林中允的士子?”
雒于仁笑着道:“怎么很奇怪吗?林中允乃我大明第一位连中三元的状元,连商文毅公都逊之一筹,京城里有多少士子如美命兄,对林中允这等敬仰。”
郭正域笑着道:“少泾,他人敬仰林中允是因他的文采,他的科名,而我敬仰林三元的,是他的事功之道,此乃是济世经邦之学,不同于他学。”
雒于仁道:我实不认同美命兄之见,吾固然敬仰林中允才学,却不能认同所谓永嘉之学,理学才是培壅本根,澄源正本之学,而是永嘉之学不过是逐末而已。”
郭正域叹了口气道:“少泾,此事我们争议多次了,君子和而不同,不要再说了。”
雒于仁道:“非你我二人之争,实乃是名教之争。”
郭正域知这位朋友素来固执,就如同当初二人并非深交,但雒于仁却肯散尽家财为自己治病一样。
“少泾,真择善而固执,你方才说到读书人们理学,事功之争,又如何了?”郭正域不愿伤二人交情,岔开话题道。
雒于仁点点头道:“那倒是此自陈表厉害之处了,此文一出一举压下两边读书人的争执,回京述职的吕参议,看了此自陈表后,对左右说,无论是理学,事功学,都是我儒学一脉,不可以我等持理学而以理学为正。”
“读林中允此自陈表,可知他拳拳报国之心,我以为只要是于社稷有利的,大家不妨先看一看,就算再不认同,也不用着急驳之。再说此事功之说与我理学未尝没有取长补短之处,圣人之学在于敬,谦二字,这才是治学之道。”
郭正域听了油然道:“这吕参议莫非是吕归德,这番话得儒学之精要,不愧是今之大贤。”
雒于仁得意地道:“不错,吕参议曾言,道器非两物,理气非两件,成象成形者器,所以然者道;生物成物者气,所以然者理,以我看来,这才是继往开来之见,胜过事功之学不知多少。”
顿了顿雒于仁又道:“吕参议是与周祭酒比肩的大宗师,他这一番话后,攻讦事功学的读书人越来越少。而且近来书肆,茶楼里讨论事功学的读书人,却越来越多,甚至办了几个研讨事功学的文社了。”
“文社里的读书人,不少都拿出昔日永嘉之学里,叶心水,陈龙川等人的文章来读,有的看与自己所学,是否与之有印证之处,也有人对二人之说,顶礼膜拜。”
听雒于仁这么说,郭正域不由失笑。
雒于仁问道:“美命兄,为何发笑?”
郭正域笑着道:“我笑那些人舍近而求远。”
“这话怎么说?”
郭正域笑着道:“这就好比,当今研习心学之人,读陆象山之书,却不读阳明子之说一样。读事功学,放着林中允这等大儒不去请教,而去看叶心水,陈龙川的书,不是舍近求远是什么?我若习之事功之学,必拜下林三元门下。”
雒于仁讥讽道:“美命兄,想当然尔。”
“林中允虽提倡事功,但并没有如阳明子那般著书立说,也没与任何人说要中兴永嘉之学的意思,何况他为日讲官,教授当今天子圣学,乃帝王之师。就算他肯教你,怕也是没有这闲暇功夫。再说你又怎么能得他青眼,恐怕是见上一面也是难吧。”
郭正域叹道:“是啊,林中允又不是近溪先生,近溪先生在京时在广慧寺讲学,我曾有幸听过一次,无论在朝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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