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辩难初始,林延潮与周子义二人句句直指要害,互破其论点,实是十分精彩,可谓高潮迭起。
但这番话后,众臣觉得姜还是老得辣,周子义实更胜一筹啊!
此刻曾省吾,王篆都是吹捧叫好。他们在旁喝彩,这也相当于为这辩经中给周子义助拳了。
他们请对了人啊!林延潮三言两语貌似还挺厉害的,要不是请来周子义这样经学大宗师,治不住啊!
连天子也是赞赏,冯保与小皇帝道:“陛下,董子言,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此乃正谊明道。”
听冯保的话,天子本对周子义之前心底有些芥蒂,认为不过是一名腐儒罢了,但听了这几句话,也是大为改观。
朝堂上大臣不知不觉都站在了周子义这一边,而林延潮对周子义义理精湛也是佩服,但对他最后一句,此言才为可笑之至而心底恼火。自己不是讥了他一句,周祭酒之言真可笑,你看,这马上报复就来了,什么大儒,也是蛮小心眼的嘛。
林延潮细思破解之道,周子义一番话说得虽精彩,但核心论据在于‘正谊(义)明道’上。正其谊(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朱子对这一句十分推崇,将之写在白鹿洞书院的学规上。
正谊明道,实际脱于孔孟的‘义命分立’,‘义命分立’最早从孔子的‘不患无位,患所以立’这一句来。
所谓义命分立,正谊明道,将林延潮‘白马非马’的‘诡辩’破去。
你以为霸道杂于王道,也可以称为王道吗?让我告诉你真正王道就是正谊明道,不谋其利不计其功,其中参杂不得一丝私欲,这就是义命分立。
孔子老人家的门童,都以谈五霸为羞耻,因为五霸先诈力,而后仁义,这样也配称得王道?
什么外王不必先内圣,外霸不必先内圣还差不多。
朝堂上诸语纷纷,曾省吾笑着对王篆道:“此子黔驴技穷……”
话音未落,却见林延潮笑了笑。
到了这一刻,此子还有翻盘的手段么?众人心道。
林延潮向周子义问道:“周祭酒只读朱子之书,不读春秋繁露乎?”
周子义闻言不解,殿上倒是有几名朝臣都是微笑。
小皇帝不明所以向冯保问道:“大伴,林卿家此言何意?”
冯保道:“春秋繁露乃是董子所作,但林中允为何提此书,内臣才学疏浅实是不能知之。”
小皇帝听冯保这么说点了点头,看向殿中的林延潮。
这时林延潮走到周子义面前三尺道:“朱子所言,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载自汉书,此乃班孟坚所载失察,孰不知春秋繁露中董子所言乃,正其道不谋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么?”
明其道不计其功?
修其理不急其功?
计与急,一字之差,差之千里。
林延潮这一句说完,周子义的气势顿时削弱了三成,满朝之上议论纷纷。
申时行不由失笑,低声道:“博闻强记,满朝之上无人出此子之右。”
林延潮心道,你周子义不是薄考据而重义理吗?
眼下我大考据派就是来打你的脸的!
没错,你是精研义理,以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此句为经。
但不知载于春秋繁露中董仲舒所言,正其道不谋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才是原版加正版。
不急其功,说明事功是必要的,但是我们可以不用急着来。
你周子义用‘正谊明道’几字为核心论据,但我一句论破!
你一大篇煌煌之言又如何?少了正谊明道,整个框架就撑不起来了。
我大考据派真威武霸气!
朝堂之上曾省吾,王篆皆变色,林延潮的厉害简直超乎他们意料啊。
至于殿上的周子义无疑是遭到打击最严重的,他虽不会当场吐血三升,但此刻也好不了多少。(未完待续。)
五百八十二章 舌战群儒(上)()
周子义没有料到会在这一点上被林延潮驳倒。他以往与人辩经问难,却从没有碰到如林延潮,这样善于考据之人。
如林延潮这等考据派,你说得每一句话,对方都能寻其出处,再辩驳之,这样大家还能不能愉快的讲道理了?
可身为一名宿儒,身为国子监祭酒的周子义会没读过春秋繁露?
周子义一生皓首穷经,身为理学宗师,实践的就是非五经、孔孟之书不读,非濂、洛、关、闽之学不讲,故而得义理之精。董仲舒虽也是名家,可春秋繁露,却不在他读书之列。
所以周子义被林延潮论破,并非是败在了他的义理上。
一旁曾省吾,王篆都是不忿,周子义败得冤枉啊!
此非战之罪,若是林延潮在义理上,堂堂正正的驳倒周子义也就罢了,但是你却不来这一套,专门诡辩和考据上下功夫。
这是歪门邪道,我等不服!
见周子义处于下风,曾省吾,王篆本打算周子义单挑掉林延潮,但眼下就要群殴了。
单挑,就是你一个人挑我们一群;群殴,就是我们一群人殴你一个,两条路任你林延潮自选。
瞧!几位侍直经筵官已是在摩拳擦掌了。
曾省吾轻咳一声,发出了号令。居于王篆下首,一名四十余岁的官员,放下拢于袖中的双手,袖袍一拂,出班而来向天子道:“陛下,林中允之言,臣不能苟同!”
小皇帝此刻听得林延潮与周子义辩论正精彩,见有侍直经筵官员出班,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道:“爱卿请讲。”
“是,陛下。”
林延潮看去原来是吏部郎中朱裹,算是王篆的部属,听闻也是个擅辩之士。
朱裹走到了林延潮面前停下:“林中允之言,非真儒之见,先圣所言内圣外王,内圣,道也,理也,体也;外王,器也,气也,用也。”
“老子有云,仆散则为器。自古以来,器不离道,道不离器,汝弃内圣而言外王,乃离道而言器,不异于捐本逐末。这三尺孩童都能知之的道理,难道林中允不知,如此可为真儒邪?”
朱裹的话,在场凡学易学,玄学,理学的官员都是交口称赞。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这道与器之说出自易经,道无形,形而上,器有形,形而下。
老子说,仆(道)散则为器,也就是道在器先。
理学也认为,气化为道,理在气先。
朱裹用三派学说,来说道在器先,内圣先于外王。内圣是本,外王是末,林延潮离了内圣而言外王,就是离道而言器,本末倒置!
这几句话着实厉害,道器之论,早有定说,林延潮要在这个时代驳倒道在器先,几乎不可能。
王篆见朱裹出马,极为淡定地笑了笑,然后帮腔道:“此言得理宏正,非只知诡辩之人可以应之。”
林延潮听说朱裹精通易经,算是这里面除了周子义外,最大的敌手,今日三言两句不驳倒他,下面的人上来车轮战,自己不是疲于奔命。于是林延潮作揖道:“朱郎中真不愧易学方家,道在器先,此乃老子,朱子之见,吾不敢驳之。”
听林延潮这么说,曾省吾,王篆都是点点头,你终于知道错了吧,肯服软就好了,不过服软没有,咱群殴,就算你趴下,还要使劲踹你。但曾省吾,王篆以下还没出场经筵官却满脸焦急,林延潮怎么这就被驳倒了,他们还未出场呢,不能一展身手真是可惜。
这时林延潮笑了笑道:“朱郎中,汝说道形而上,那敢问道为何物?如何明道?汝又并非道,焉能知其道?”
林延潮这连环三问,将朱裹说得僵住道:“这。这自有先贤之书。”
林延潮笑了笑继续道:“朱郎中,不妨听吾一言,器之所在,道则在焉。有其器必有其道,无其器则无其道。离道言器不取,可离器又何以言道?朱郎中寻三代之道,皓首穷经,于故纸堆中索迹,却不知三代之道,就在三尺之内,日用之中,时时可躬身践行。”
“盖天下之事,闻者不如见者知之详,见者不如居者知之尽。道在器中,在事功之中,此非捐本逐末,而是由末知本。朱郎中言道而不及物,实枉作功夫,如井中捞月!”
王篆方才不是说,林延潮只会歪理,不会以道理服人,眼下林延潮就以大道理驳之。
朱裹说道在器先,林延潮说,对,这道理我服,但咱们不谈道理,来谈应用。
没有实体,你空说道理,有个毛用,你又不是道自己,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三代内圣之道太远了,你翻书中得来,就一定是三代内圣之道吗?与其如此,不如在事功中体会三代的道理,这就是实践出真知!
林延潮说得云淡风轻,不见半点火气,朱裹只能在场中,如同复读机般在殿中反复地说,这,这,这!
“陛下,林中允所言不妥,臣有一言不吐不快!”
又一名官员出班,此人是御史耿周,是曾省吾门人。耿周见王篆被林延潮驳倒,赶紧出来救场。
小皇帝听了心道,今日怎么了?怎么都来批林延潮了。
小皇帝道:“爱卿自便吧!”
耿周出阵,朱裹举袖拭去额上之汗,退到一旁。
耿周解了朱裹燃眉之急后,问难道:“吾方才听林中允言道,实离道千里也!朱子有云,道乃亘古亘今常在不灭之物,但千五百年被人作坏,其间虽或不无小康,而尧舜三王周公孔子所传之道,未尝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间也。”
“林中允言凡有其器,必有其道,但千五百年来,道之不存,又如何言器?”
林延潮嗤笑道:“汉唐千五百年来漏过,岂非天地无光,你我皆生于不见五指之世?吾辈一生勤于尧舜之学,虽不能点铁成金,但也不能以银为铁。汝说三代时尧舜之君,方得其道,岂不闻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难道在汝口中,汉唐之君,连夏桀都不如吗?”
耿周听了不能答,呆立在殿中。
“此一派胡言!朱子所言乃人道,而非天道。”出班的是给事中吴堪,他见耿周失利,出班挽救,也不先上奏天子,直接来喷林延潮。
到了此刻曾省吾,王篆他们也不顾礼义廉耻了,手下这班人不打招呼,直接就抡胳膊上阵了。
果真深明群殴之道。(未完待续。)
五百八十三章 舌战群儒(下)()
不过吴堪也不是贸然出头,林延潮确有‘偷换概念’之嫌。
朱子原文是亘古亘今常在不灭之物。虽千五百年被人作坏,重殄灭他不得耳。
这道指的是人道。
见吴堪质问,林延潮从容道:“天道,地道,人道并为三才,人道不能舍天道而独运。”
林延潮的回答,不能令吴堪满意,他冷哼一声道:“此强为之说,汝所说人道不息,言下之意,暗指汉唐之君可接三代之统绪,可林中允以为汉高祖,唐太宗何如人也?
林延潮道:“汉祖唐宗皆雄主,又何必多问?”
吴堪道:“此言差矣,汉高祖抛妻弃子,唐太宗手足相残,此二君纵创立不朽基业,但无明理,以修内圣之心,于齐家明伦有亏,天下人心不服,岂能与三代之君相较?”
刘邦将儿子女儿丢下马车逃命,李世民杀李建成,李元吉,这等行为有悖人伦,在儒家眼底,德业是第一位,功业是最末,这等德业修行如何与三代之君相较。
方才诸人,除了周子义外,都没有与林延潮辩论,超过三句话。
曾省吾众人见吴堪居然与林延潮有来有往,斗了这么多回合,都是大喜心道,此子智尽了,任你辩才无双,但一人怎辩得过我们这么多人。
吴堪也是信心大作,一副中流砥柱的样子立在殿上,他自信他的辩题足以难道林延潮了,就是不能,也可让他绞尽脑汁。
但林延潮微微一晒反讽:“真世儒之见,齐桓公杀公子纠,公子纠大臣召忽殉死,管仲不殉死则矣,反仕杀主之君齐桓公,此仁乎?孔子却道,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齐桓公,管仲,以霸见仁,霸者虽有小失,但其功甚大,此功便是大德。高祖有救时之志,太宗有除乱之功,此非大德乎?汝平日自处曰义曰王,汉唐做得成者曰利曰霸。汝说得虽甚好,难道做得便是错?一旦国家有事,汝能堪乱救时乎?坐议立谈无人能及,临机应变百无一能,诚为儒者笑尔。”
吴堪被林延潮说得满脸通红,数度想反驳,最后为‘诚为儒者笑尔’的暴击后,掩面退下。
我还能打十个!画外音响起。
竟连吴堪也败了,小子猖狂,我等不服!同为画外音。
大理寺丞王述出班抗声道:“三代圣人矣,孔孟崇古,言必称尧舜,而汉唐之世人欲横行,可谓今不如昔,而尔不法先古,而法汉唐,实将金玉弃之于地奔道路,于瓦砾中拨取零铁。”
此处应有掌声!
曾省吾,王篆都是鼓掌点头叫好,掌声未毕,林延潮就反问:“王司丞有几子?”
王述一愕,然后道:“三子。”
“那王司丞望子不如父,还是子胜于父?”
“当然是子胜于父。”
林延潮点头道:“人同此心,三代先王筚路蓝缕,而有天下,望后世子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正如子胜于父,而不是父不如子,这才是先王之心,先圣之道,而不是教汝亦步亦趋,言必称三代,而不知他世。”
王述满脸羞愧,当殿斥退!
满殿君臣眼见曾,王两方一名一名大将被林延潮陆续斩于马下,这已是不是‘打十个’而是‘还有谁’的局面。
曾省吾,王篆等人六神无主,连委以重任的吴堪,王述都没撑过三回合,这车轮战不管用啊!
曾省吾,王篆左右旁顾,他们不是不愿出马,只是以他们堂堂二品尚书,三品吏部侍郎,若是当殿被林延潮驳倒了,那么以后有何颜面在朝堂上立足,所以他们先安坐不动,靠手下的小弟出马消耗。
可小弟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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