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世贵搓了搓手,又扭头望着孙奉孝和杨建昌。
孙奉孝脸色铁青。离开了薛念祖和薛念祖酿酒古法酒方的运昌隆还是运昌隆吗?对于日本人来说,根本一文不值啊!花数千大洋买下一个虚有其表的酒坊,这笔亏本的买卖石野太郎定然不做。
张琨把玩着一把美式手枪,神色玩味,心里暗笑。他心道这薛念祖果然是胸有乾坤,他来了这么一招,倒逼着孙奉孝和杨建昌无法收场,可在明面上,你却也挑不出他半点毛病来。你要股权,给啊!你要酒坊,也给啊!可是我薛念祖大可以全身而退,换个地方另起炉灶,你又能奈我何?
以退为进,反将一军。
高,当真是高!
张琨差点笑出声来。
第五十一章以退为进(2)()
宋智勇一直混在蔺世贵的随从当中保持着异样的沉默,如今见薛念祖轻描淡写地就把难题推给了杨建昌和孙奉孝,而蔺世贵和张琨也有和稀泥的迹象,想起自己拿了日本人的重金酬谢,若是办不成这事,回太原之后面子上肯定挂不住,就再也按捺不住,冷笑两声,主动站了出来。
宋智勇向蔺世贵拱手道:“蔺大人,宋某在旁听了这半天,这薛念祖非要关了运昌隆,明着是振振有词,实际上说穿了就是对县衙判决的变相抗拒不从!官法如炉,若是民间都这般消极抵制官法裁判,县知事衙门的权威何在?律法威严何在?!”
“宋某添为省督军衙门属员,此次来汾县,偶遇此案,觉得很有代表性。宋某建议蔺大人严肃执法,不能任由这种奸商肆意践踏和玩弄律法。当然,这与宋某无关,宋某只是建议,建议而已!!!”
宋智勇口口声声说是建议,但一字一句都透着赤果果的威胁。
蔺世贵脸色一变,赶紧还礼不迭:“宋大人所言甚是,下官深以为然——”
蔺世贵瞬间就拿定了主意。
宋氏兄弟是省督军身边的红人,决计不能得罪。为了自保,他也顾不上是不是在汾县民间留下欺压百姓、操控司法的不良官声了,什么也不如自己的前途官帽更重要。
薛念祖深邃的目光投射在宋智勇的身上。他心下恍然大悟:原来这位就是孙奉孝和日本人背后调动的强力背景?省督军衙门的人……难怪蔺世贵和张琨噤若寒蝉惟命是从了。
“薛念祖,本县最后一次问你,你可心甘情愿、不打折扣将运昌隆的一成股权依法交割给杨建昌否?”蔺世贵深吸了一口气,神色凛然,声音低沉。
在场的人都紧张起来。
谁都明白,若是薛念祖还是执意要关酒坊或者执意抽身离开运昌隆,就会被蔺世贵扣上一顶蔑视律法和抗拒官衙司法裁判的罪名,免不了要锒铛入狱,有理没处说去。
柳长春的呼吸有点急促,他目不转睛望着薛念祖。其他伙计酒工也在暗暗祈祷薛念祖万万不可再赌气行事,官府惹不起,日本人竟然说动了省督军衙门的人出头,除了低头之外,薛念祖已经没有了其他的选择。
杨建昌和孙奉孝得意洋洋,面带冷笑。
薛念祖面色深沉,心内波澜起伏,却无半点慌乱。
在这个人命如草芥、律法被当权者操控且又官官相护的乱世,讲公道天理就是天大的笑话。日本人利用当权者中的败类生生将斧钺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上——当下,真的是没有了其他的路可走了吗?
薛念祖眼角的余光投向了门口处,心如铁石般坚硬。
薛念祖转头望着蔺世贵,目光坚定不移:“蔺大人,运昌隆自打创立以来,守法经营,讲究诚信,赚的每一块大洋都是取之有道。既然有人看中了运昌隆,索要股权也好,图谋运昌隆酒坊本人也罢,既然官衙认定裁判,薛某一介草民,自不敢与官衙律法相抗。”
“但请问蔺大人,官衙的司法判决书上,只说要薛某交割股权,并不涉及其他。既然如此,薛某就依命依法将股权交割便是,甚至,连运昌隆酒坊都可交出——如此这般,薛某可有什么违犯抗命之处?”
蔺世贵干咳两声:“那自然是没有的。”
“好,蔺大人,薛某此刻心灰意冷,想要离开酒坊返回四川老家归隐,又可曾违犯律法,大人可会恩准?”薛念祖向蔺世贵躬身下去,凛然而言。
蔺世贵眉头紧蹙:“薛东家,本县……”
蔺世贵觉得很为难,有些话实在是说不出口来。这大庭广众之下,他一个县知事,公然帮着日本商人图谋本县酒商的家业已经是过了,若再因此将薛念祖以莫须有的罪名逮捕入狱,他的官声就彻底坏了,要为民众千夫所指。
孙奉孝再也忍不住:“姓薛的,你走也可以,酒坊留下,酒方也必须留下,不能带走!”
薛念祖纵声大笑,“孙奉孝,终于还是按捺不住,露出真正嘴脸了吗?薛某从始至终就一清二楚,日本人图谋的不是运昌隆,更不是运昌隆一成的份子,而是薛某的酿酒古法酒方!”
“孙奉孝,你可以转告你的东洋主子,薛某手里的酿酒古法、酒方乃是我们薛家祖传至宝,也是我中华酿酒技艺传承数百年的无价之宝,想要从薛某手里夺了去,痴人说梦、痴心妄想!薛某宁死不从!兄弟们,动手,把酒窖填了、存酒砸了,薛某今日宁可毁了这运昌隆,也不能坐视它落在日本人的手上!”
柱子带着众多伙计义愤填膺,呼喊起来,官家欺人太甚,他们早就按捺不住了。
一群伙计操起家伙冲向窖房,现场乱成一锅粥。
张琨一看架势不对,掏出手枪来就冲天开了一枪。
张琨手下的军卒立即枪口冲向柱子等人,虎视眈眈。
紧张的局势一触即发,就在这时,一个轻柔低沉的女声突然传了进来:“薛东家的,你这可不妥当哟。这运昌隆酒坊,可不单是你一个人的,除了冯家大少爷的一成份子之外,还有我秦佩云的一成份子!你要关了酒坊,老娘可不答应!”
蔺世贵等人扭头望向拱门处,只见一个风姿妖娆身材曼妙穿着华美的妇人一步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手执长枪身材魁梧的军汉,还有两个姿色不俗的仆妇。
蔺世贵脸色一变。
这竟然是龙彪的老婆秦氏。秦氏也来插一杠子,这让蔺世贵突然想起过去的传言,说是地方镇抚使龙彪的夫人秦氏也拥有运昌隆的一成份子。蔺世贵本来以为是坊间传闻,当不得真,可如今秦佩玉亲自来了,只能说明假不了。
张琨不敢怠慢,立即上前去毕恭毕敬地打了一个军礼:“张琨拜见夫人!”
秦佩云撇了撇嘴:“张琨,你明知道这运昌隆也有老娘的一份子,你非但不帮着照看几分,还帮着别人带兵欺压,是不是觉得老娘好欺负呀?”
张琨满头大汗:“夫人,张琨不敢!”
蔺世贵难堪地赔笑上前道:“蔺世贵拜见夫人!”
如果秦佩玉仅仅是龙彪的老婆,蔺世贵还不至于这么忌惮。可周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秦佩玉是省督军的表妹,龙彪之所以起家,与他娶了秦氏密不可分。
秦佩玉冷笑:“哎呦喂,蔺大人,小女子何德何能,敢受蔺大人的大礼?今天小女子过来,就是想问问蔺大人,你们这县衙到底是怎么断案的,无凭无据,就生生要把运昌隆的股权断给杨建昌?蔺大人,这知法犯法,可是重罪,你晓得不?”
蔺世贵苦笑两声,无言以对。
薛念祖在一旁如释重负。
其实他此番也有赌一把的成分。他早就料到日本人有备而来,所以特意去了临县一趟,想要请秦佩玉出面帮忙化解危难。结果不成想秦佩玉也是想要趁火打劫,提出要增加半成的份子。薛念祖一怒之下,半途而返,这才有了以退为进、关闭运昌隆倒逼日本人的兵走险招。
他赌的是日本人不会接招。赌的是秦佩玉不会放弃不管。结果还是赌对了,在最后关头,秦佩玉未必姗姗来迟,但终归还是出面了。
宋智勇也识得秦佩玉。秦佩玉是省督军的表妹,在督军府中常来常往,岂能不认识。从秦佩玉出现的瞬间,宋智勇就马上意识到,这事黄了。如果秦佩玉是运昌隆的幕后股东之一、而她又想为运昌隆出头的话,在山西省内,就无人敢动运昌隆半步。
孙奉孝不认识秦佩玉何许人,但从宋智勇的神色变化、蔺世贵和张琨的恭谨态度足以看得出,这半路里杀出来的女程咬金绝非等闲之辈。
“蔺大人,这运昌隆也算是我秦佩玉的产业。这酒坊赚钱多了,难免会引起一些人的贪心,想要浑水摸鱼捞点便宜也不奇怪。但是,蔺大人,你是父母官,执法森严,对于不法之徒的居心叵测,总不能坐视不管啊。杨曼香是薛念祖的未婚妻,薛东家给未婚妻下聘送出运昌隆的一成份子,是一番美意。但聘礼就是聘礼——杨家大少,贪图妹妹的聘礼可要不得!”秦佩玉扬手指着杨建昌,慢条斯理地又道:“还有,你好歹也是世家子弟,晋商名宿之后,”沦为日本人的走狗,丢人不丢人呐?
蔺世贵连连称是。
杨建昌被秦佩玉数落得面红耳赤,却半个不字不敢提。
“好了好了,都散了吧,我来一趟也不容易,还要跟薛东家的谈点生意上的事儿。”秦佩玉径自往内宅行去,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向薛念祖投过意味深长的一瞥:“薛东家的,可有暇来跟我谈谈了?”
薛念祖朗声一笑:“秦夫人请!”
薛念祖跟在秦佩玉身后走进了内宅。
蔺世贵和张琨面面相觑,蔺世贵悻悻地跺了跺脚,带着自己的人走了。张琨也不例外,挥挥手,他麾下的军卒也瞬间鸟兽散。
孙奉孝脸色铁青,扯了扯杨建昌的胳膊,在运昌隆众多伙计雇工怒火熊熊的目光注视下,狼狈而逃。
第五十二章不计前嫌(1)()
秦佩玉笑吟吟地坐在原本属于薛念祖的太师椅上,翘起了二郎腿。她穿着开衩的紫红色旗袍,这一翘腿,就暴露出一大片诱人的雪白大腿来,春光旖旎。
见薛念祖面色微红、目光躲闪避让,秦佩玉忍不住咯咯娇笑起来:“薛东家这两天真是演得好一场大戏!对官衙,是不卑不亢、八面玲珑;对日本人,大义凛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对杨家人,又做到了仁至义尽、有情有义。别人都以为薛东家宁可关了运昌隆也不愿与日本人为伍,其实我倒是心知肚明,薛东家此番不过是虚张声势,因为你料定我最终会出面帮你化解危难。”
“薛东家,我说的可对?”
薛念祖微微一笑:“夫人,对也好,不对也罢,在薛某看来都无关紧要。薛某只记得一件事,我与夫人合作,合则两利、分则两伤,我相信夫人也不会见死不救,因为我们利益一致。至于日本人,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薛某绝不姑息迁就。”
秦佩玉撇了撇嘴:“薛东家年纪轻轻,却是城府深沉,思谋远虑,果然是天生的商人,应运而生的奇才,算盘打得精明,我真是佩服得紧。不过,我这次帮了你这么大的一个忙,你要怎么感谢我呢?总不能让我白白跑了这一趟、又白白得罪了督军府的宋氏兄弟、还惹上了日本人的麻烦吧?”
薛念祖不动声色:“夫人想要薛某怎么感谢和回报呢?”
秦佩玉笑着起身,扭腰摆臀在厅中转了一圈:“我多要运昌隆半成的份子,你应该也不会给。你也知道我不太看重眼前的蝇头小利,也休想拿几百大洋就搪塞了我。这样吧,我看重你将来的潜力,希望与你长期合作,你将来若是在太原开酒厂,也送我一成的干股如何?”
“省城鱼龙混杂不比汾县,你在太原做买卖,恐怕将来少不了还要找我帮忙,我要你一成的干股,不多不多。”
薛念祖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深深凝望着眼前巧笑倩兮风情万种的秦佩玉,心头凛然:“夫人如何知道薛某将来要去太原城开酒厂呐?”
秦佩玉似笑非笑:“薛东家年少有为,胸怀大志,前番又与冯鹏远远渡重洋去了法国,最近更是又效仿洋人的公司在运昌隆推行什么企业规约的变革,这足以说明薛东家在为日后开机器酿酒的酒厂做准备,我没有说错吧?”
薛念祖轻叹一声:“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夫人的慧眼。薛某的确有此打算,但也只是打算而已。不过,夫人也是多此一举,我即便在太原开酒厂,也是沿用运昌隆的字号,既然夫人已经拥有运昌隆一成的份子,就相当于拥有了酒厂的一份子……”
秦佩玉不耐烦地挥挥手:“好了好了,薛东家的,你精明我也不傻。运昌隆是运昌隆,太原酒厂是太原酒厂,岂可混淆而论?你放心好了,我也不白占你的便宜,日后在太原城内有任何麻烦,都可以来找我,姓龙的在太原不好使,可我姓秦的,还是有一点份量的。”
薛念祖深吸了一口气:“如此,多谢夫人!”
秦佩玉缓缓点了点头:“薛念祖,不要觉得吃了什么亏,我要了你的干股,其实不过是个维持你我联系的形式而已,你并没有损失什么,我至今也没有从你运昌隆拿过一枚大洋。我觉得你薛念祖是一个能做大事的人,我现在帮了你,将来若是我秦氏和秦家若有用到你的地方,希望你到时候不要推三阻四。”
薛念祖躬身下去:“薛某明白。也请夫人放心,薛某自然是知恩图报之人,夫人今日种种,将来若有用到薛某之处,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了,也不需要你赴汤蹈火……”秦佩玉轻笑着:“我相信你言而有信,也敬你是条有情有义的汉子,我走了——”
秦佩玉带着自己的两个仆妇盈盈向门口行去,走了半截又停下脚步回头扫了薛念祖一眼:“顺便也告诉你一声,三个月后,我也要搬去太原城了,你要来太原,一定来看我!”
秦佩玉眸光如水,在薛念祖身上一掠而过。
“送夫人!”薛念祖抱拳拱手,大礼相送。他眼眸中闪烁着复杂的光彩,秦佩玉这个女人越来越让他看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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