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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在有饭吃这个致命诱惑的支撑下,一群群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少才怀着对生的渴望,顽强的向南行进。
时令已至深秋,早晚的气温已经很低,路上逃难的人群大部分赤脚穿着草鞋,身上则是勉强能蔽体的衣袍,一双双空洞麻木的眼神中没有一丝神采。
远远看到衣甲鲜明的大队骑兵奔来,流民们慌乱中连忙躲到路旁,用惊恐畏惧的眼神看向孙传庭这只队伍。
在中军的孙传庭放缓马速,战马由奔驰的状态转为碎步前行,他注视着路旁的人群,一股浓浓的酸涩之感油然而生。
刚来西安探访西安左卫时,卫所军户的贫穷窘迫已令他十分的震惊,可军户们虽穷,至少还有一口饭吃,但路途上碰到的流民惨状则使他内心既痛苦又自责。
自己饱读圣贤书,素以辅佐君王,匡扶天下为志;更是以张横渠的名言作为毕生的奋斗目标: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可眼前的这群朝不保夕的流民,都是大明的子民,都是圣上的赤子,也都是他治下的百姓,他们的命自己却无法为其立!圣贤的教诲自己却是辜负了!
一声微弱的哭声从杂乱的马蹄声中隐隐传来,打断了孙传庭的思绪,他勒住战马,目光向哭声处看去,后面的马队也陆续停了下来。
路边十余步之外有一股百余人的流民队伍,最前面一个身着破烂襦裙,面黄肌瘦的年轻妇人紧紧抱着一个幼小女童,哭声正是从女童口中发出的。
那名少妇眼见得这群军爷都驻马不前,众多目光一起向她看来,顿时吓得浑身颤抖,哆哆嗦嗦的伸出枯干的手臂,想用手捂住女童的嘴。
身着大红官袍的孙传庭翻身下马,向那名年轻妇人走去,几名亲兵下马后抽刀在手,紧紧护卫在他的两侧。十余名亲兵则是抽弓搭箭,骑在马上用警觉的目光扫视着周围。
见到气度不凡的孙传庭带着护卫走来,那百余名灾民慌乱中纷纷跪倒在地,都是将头深深地垂下,不敢直视眼前的贵人。
孙传庭来到这群人的面前站定,温声开口道:“这位娘子,你怀中的孩童敢是生病不成?为何啼哭不止?各位乡亲起来吧,本官有话要问!”
一众灾民哪里敢起身,只是不停地磕头,口称军爷饶命,生恐一不小心惹怒这些看起来满身杀气的军爷,招来杀身之祸。
那名妇人抱着孩子跪在地上,浑身哆嗦着根本不敢抬头,更别提回话了。
已经成为孙传庭亲兵队正的孙志安喝道:“还不赶紧起身!这是陕西巡抚孙老爷!老爷有话问你等,快快起来!”
灾民们虽然不知道巡抚是多大的官,但看见这位军爷凶巴巴的样子,最后还是一个个战战兢兢的站起身来。
孙传庭吩咐道:“去拿些口粮和水过来!”
孙志安和另一名亲兵迅速回转到战马跟前,各自从马背上巨大的行囊中拿出十几块蒸饼,又将几个羊皮制成的水囊带上后返回。
正聚成堆缩在一起的灾民们看到蒸饼后,顿时躁动起来,男女老少的眼神都聚焦在孙志安手中,眼神里散发出渴望和狂热,麻木的神情也变得热切无比。
若只是孙志安一个人或者几个人,这群灾民早就扑上来将他手中的蒸饼抢走了,哪怕吃上一口后马上就死,他们也是心甘情愿。
孙传庭拿过一块蒸饼,伸出手去递给那名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温声道:“娃儿许是饿了,这位娘子你先喂孩子吃几口,勿要食多食快!”
那名妇人虽然仍是心中惧怕,但在吃食面前,任何恐惧都瞬间消失了。她两眼紧盯着孙传庭手中的蒸饼,伸出一只手臂慢慢探来,待靠近时迅速将蒸饼夺在手中,送到嘴边咬下一大块咀嚼片刻,低下头将嘴巴凑到女童的口上,把嚼烂的蒸饼渡进孩子的嘴里。怀抱里也就两三岁的女童止住哭声,像嗷嗷待哺的小鸟一样,小小的身子努力向上,嘴巴和母亲紧紧的贴在一起,贪婪的吞咽起来。
周围灾民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块蒸饼上,许多人的脚步不由自主的向那名妇人身边挪动,跃跃欲试的要扑上去抢过那块蒸饼。
孙传庭悲凉的神情中透出一股坚毅:只有彻底剿杀流贼,才能使得百姓不再颠沛流离,朝廷的赈济才能安全的到达!天灾不可测,流贼的人祸加剧了天灾的后果,他们抢走了百姓仅有的口粮,这些贼人就该千刀万剐!
孙志安大喝一声:“止步!不然杀无赦!”
周围的亲兵持刀往前逼向那群蠢蠢欲动的灾民,这群饥民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散发着如同野兽般欲择人而噬的冷血。
孙传庭转身走向坐骑,边走边吩咐道:“留下五人、十包干粮,护送灾民到西安府;命杨明盛安排人手、粮食向北,每三十里设点收拢灾民;西安府官军出一千人沿途护卫!”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
他心里清楚,若是只给灾民留下吃食而无人看护,再多的吃食也会被身体强壮的男丁抢走。如那名妇人和她怀中孩子一样的老弱妇孺是何等下场,稍微一想便会知道。
永宁关位于山陕两省交界处,距西北面的延安府有两百余里,中间沟壑密布,道路曲折难行。
正是因为这样复杂的地形,洪承畴坐拥两万余人马,却一直拿流动于陕北一带的流贼毫无办法。
在永宁关荒原上一座山寨简陋的大厅内,蝎子块拓养坤正在与张妙手交谈。
自从高迎祥部覆灭后,蝎子块部就成了陕西境内势力最大的一股流贼。
之所以说他最大而不是最强,是因为蝎子块虽然有三万多人的手下,但其中精兵老卒只有两千余人,其余的都是土里刨食的流民,跟着他抢掠混饭而已。
另一贼头张妙手本名张文耀,清涧人氏,从小因善捏面人而得名;十八岁从军去了北边的镇羌所,常年与鞑靼党项等异族作战。因作战勇猛,屡有斩获,积功升至队正;后因不满哨管克扣粮饷,拔刀将其斩杀后畏罪潜逃。
随着王嘉胤、点灯子、红山狼等人先后造反,张妙手因无处可去,也就加入了造反的队伍。
后来这些最先造反的贼头被陈奇瑜等人先后剿灭,张妙手聚拢起这些人的残部,又招收了一些边军逃卒,慢慢的壮大起来。
其部下虽然只有四千余人,但其中有很多原先榆林、延绥等边镇的边军,战斗力却是比较强悍,其余的流贼头目都对他非常尊重。
今日张妙手来到永宁关蝎子块的营地,便是与他商讨朝廷大赦的事宜。
张妙手开口道:“皇上发了圣旨要俺们归降,说是之前俺们做的孽都不计较,只要归顺朝廷做回良民就不追究,大头领对这事有啥想法?”
蝎子块摸着颌下的短须一脸纠结状,思衬半晌才开口道:“张老弟,俺们现下的日子可是快活的紧,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绫罗绸缎、好酒好食,俺们可都是日日享用;要是归顺了朝廷做了良民,这些好东西可就没得用了,到时候还要去土里刨食,能刨出个金蛋蛋来不成?再说这贼老天也不长眼,俺们陕西都旱了七八年了,这地里的庄稼时有时无,俺们怎生过活?”
张妙手冷笑道:“大头领光看着眼前这点吃食了,就怕以后还有无命享用咧!”
他毕竟是从军多年的人,眼界要比蝎子块这等土匪要宽了许多,高迎祥被剿灭后,他敏锐的察觉到大明的局势正在发生变化,要是不顺应时势,结果恐怕不妙。
蝎子块没去理会他的挖苦,而是急忙开口问道:“张老弟这话怎生讲?俺这等粗汉听不甚懂,老弟给俺好生讲讲,眼下这好好的,怎地就无命享用?”
第160章 请降()
张妙手身子往前凑了凑,眼睛紧盯着拓养坤道:“大头领,俺说话直,你别怪罪!俺问你,大头领觉得比高迎祥如何?”
拓养坤愣了愣后才明白,这是问他的实力和高迎祥比。他摇头道:“咦~~高闯王当年可是有着小两万的马队,后面又在河南和别股义军合兵,听说最多有数十万人马,俺哪比得上他!张老弟问这作甚?”
张妙手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瞅了一眼拓养坤,说道:“那高迎祥确实厉害,手下的老营、马队都是精兵!他带队从陕西往河南打的时候遣人邀过俺,说是去打下开封、洛阳,到时候钱粮、女人要多少有多少。俺听了也没应承,他遣的那人好似老大不高兴,说是俺不给闯王面子。现下看看,俺亏的是没去,要是跟他去了河南,这吃饭的家伙早就不是俺的啦!”
拓养坤叹了口气道:“着啊着啊!高闯王手下何等强横,可这不说没就没了?俺们陕西失了条好汉啊!着实叫人心疼哇!”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大头领还不明白?俺们陕北义军,全加起来也不如高闯王强横!大头领手下人多,可经打的不多!俺手下能打,可人数太少!绥德那边的闯将李自成倒是个人物,可缺钱少粮!前番还问俺借三百石粮食,说是手下多了不少兄弟,自家粮食不够吃,让俺接济一下;俺哪有许多余粮,看着大伙儿都是义军的面子上,给了他五十石,他还挺高兴,说俺张妙手义薄云天啥子的!”张文耀开口道。
拓养坤疑惑道:“张老弟,高闯王几十万人马是怎地没的?官军有恁厉害?老弟在官军待过,路子广,给俺说说!”
张文耀摇头道:“俺在官军里熟识的都在北地,中原官军俺不认得!再说高闯王可是被新来的陕西巡抚孙传庭给擒住的,这老倌儿可不比和俺们打了好几年的洪承畴差!”
提到洪承畴的名字,拓养坤颇有心惊肉跳的感觉,他欠身四下打量一眼,整个破旧的大厅就他和张文耀两人,这才低声道:“这洪承畴手下强将可着实不少,俺在左良玉手下吃了几个亏,还有那些辽东蛮子,一身的铁甲,寻常刀枪箭只直接伤不了!张老弟,你说那个新来的朝廷巡抚会不会来陕北,和洪承畴合起来打俺们?”
张文耀正色回道:“俺正是琢磨着孙传庭会来,这才来和大头领商议归降的事!俺可不想最终和高迎祥兄弟二人一般,被擒住拉到京城切成几百块!”
拓养坤慢慢靠到椅背上,叹息道:“一个洪承畴俺们就脑壳疼的很!要是再来个更狠的角儿,俺们可没得活路喽!”
张文耀猛地起身道:“说了半晌,大头领你是何打算?俺是想通透了!造反这好几年,俺们该享用的也享用了,之前的官军都好对付,现下来的朝廷官军一个比一个狠啊!俺不管别人咋想,既是皇上发了话,俺就借坡下驴,降了!”
拓养坤眼珠一转,笑着起身道:“看来张老弟这是定了盘子了!成!俺拓养坤也打算降!不过俺手下弟兄多,麻烦多,俺得好好归置一番,也得和其他头领商议一下!张老弟真要去降了,要是觉着朝廷不是诓骗俺们,那就全首全尾的回来跟俺吱一声,俺利马归降!”
张文耀知他怕被朝廷诳了去杀掉,所以想让自己先试试水。要是自个儿能活,且能回来见他,那拓养坤也就降了。
不管拓养坤和李自成等人如何想,他这次是执意要降了,他可不想背着个反贼的名声死掉,那样咋有脸去地下见祖宗。
陕北官军本就是精锐,虽说没一下子灭掉多少义军,可这大半年来把他们堵在这块鸟不拉屎的地界上,粮草已经慢慢接济不上了,想抢都无处可抢了。这样下去的话,不用打,耗也耗的死他们。更别说那个孙传庭很快就会带着官军赶来,那可是剿灭了高迎祥的官军精锐啊!
他考虑过了,现下虽说高迎祥被剿灭,可陕西还有多股实力大小不等的流贼,为了让其他反贼看到朝廷并无诓骗之意,也不会下手杀了他和他的手下。
自己是第一个带人请降的反贼首领,且是在反贼中名气颇大之人,依照朝廷的惯例,自己肯定会比后降的反贼得到的好处更多;说不定朝廷看重自己的本事,还能赏个一官半职的,那可与做贼是天上地下的区别了。要不是被逼无奈,谁愿做贼?
延安府早在大半年前就成了一个巨大的兵营,洪承畴率领着数名总兵、副总兵、分守参将及十余名游击将军、两万余名官军,将延安府北面西至保安,东至延长县的数百里路上的要隘处把守得水泄不通,使得陕北十余万流贼从陕西南下之路彻底断绝。
若是陕西流贼想绕道山西南下,别的不说,单是宣大一线的边军就够他们受的,流贼们惧于宣大边军的威名,未敢尝试走山西南下。
延安城的府衙内,五省总督洪承畴正在与正在与孙传庭商议军情。
洪承畴坐于主位上,幕僚沈世玉立于他的身后;未带随从,独自前来拜见的孙传庭,安静的坐于右手首位椅子上,炯炯有神的双眼直视着洪承畴。
对于这位在朝堂中风评甚佳的五省总督,孙传庭心里并未将他高看一眼。
在他眼中,洪承畴坐拥两万余精兵,至今未将陕北流贼剿灭,足见其未有传说中的智谋深远,在这一点上比起前任五省总督陈奇瑜差之甚远。
但人家不管是论科场还是官场,都比自己资历深厚。自己现在虽也是挂兵部侍郎衔,是正二品的大员,但人家可是兵部尚书衔的正一品钦差大臣。
洪承畴面带笑容打量着下座的孙传庭,在羡慕其年轻的同时,也对能剿灭最为棘手的高迎祥部的孙传庭怀着浓浓的好奇心和戒备之意。
能将祸乱数省,自己和卢象升都拿他没办法的高迎祥一举成擒,这里面是运气的成分居多还是能力非常出众呢?
他微笑着用带福建口音的官话开口道:“闯贼授首,令天下群丑震动;孙中丞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呵呵!本官对孙中丞亦是赞赏有加!有孙中丞前来陕北,那陕西之贼荡灭之日可期啊!呵呵!”
孙传庭拱手为礼,沉声回道:“部堂谬赞,下官当不得!闯贼覆灭之功,部堂及卢督臣当居首功!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