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与早晨的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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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与早晨的周记-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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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老师要求班上所有同学每周写一篇周记,他说,这是为了增加大家观察事物的能力,以及文字表达的技巧。 
加柔一听,心里咚咚叮叮的兴奋,这是一个与老师沟通的好机会。 
她猜想别的女孩子多数会敷衍地写些逛街睇戏的事情,她决定,她会写得好一些,深入一些,用心一些,着意一些。地珍惜每个星期的周记。 
加柔的第一篇周记是这样的-- 
老师:您好,我是乐加柔,你该认得我的,我坐在最后排,而我亦参加了你的活动小组。对了,你无理由不认得我,你常常叫我的名字。 
但老师,你知道吗,没有MaryJane那种英文名字的我,是出生于美国三藩市的,父母都没有给我取一个英文名字,一直以来大家都以译音称呼我。 
当我知道老师也是在美国长大之后,我便很有亲切感了。老师,你去过三藩市没有,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地方哩,气温好,空气好,食物好,所有三藩市的人都在那里生活得很开心。我当然也不例外,在三藩市的日子,是很快乐的日子。 
我的父母是标准理想的父母,他们恩爱非常,而且疼爱我,我是他们的掌上明珠,我相信,没有别家的女儿比我更受看父母的钟爱。我的父亲是努力工作的父亲,而且在当地是工程人员,每逢向同学提起我的父亲,我都非常自豪,没有人会不羡慕我有如此好的父亲。至于母亲哩,她是台湾人,有着台湾女人的美丽、温柔、重视家人,她是我见过最好的母亲,又美又善良,把我照料得无微不至。 
老师!你的家人又是怎样的,你独自在香港,可有挂念他们,我听说,老师很爱你的母亲,是吗?老师,你的童年往事又是怎样的? 
老师,今年真是幸运的一年,因为你来教导我们。老师,可否答应我,你除了教导我之外,也当我是朋友? 
你的学生 
乐加柔 
当周记交出去之后的第三天,老师经过加柔的身边时,停了下来,对加柔说:“乐加柔,你想要一个英文名字吗?” 
加柔张大了口,十分十分的惊喜,她没预料,老师会在意。她说:“是啊!”老师点点头,然后老师又说:“我羡慕你的童年和家庭。也只有很快乐的童年和很爱你的父母,才能教导出你这种品学兼优的学生。” 
加柔一听,哀伤像蜷云般旋转人侵她的官感,但只侵袭了一刹那,她便把哀伤抑制住。 
她挂上一个微笑,回答他的老师,“是的,我是一名幸运的女孩子。” 
然后,他们便分别了。加柔看着老师远去的背影,有种难解的亲切感,他一走,她便舍不得。 
是谁把她生命中的一部分放到一个老师身上呢?那个人把她的那部分放到老师身上之后,每逢老师别离,她的心都恻恻然。 
是谁啊?做了这种残忍的事。 
唉。她叹了口气。话题总是太短,而恻然又在心中搅动太长。 
终于她也转头离去了。她决定,她要一直当个好学生,老师欣赏她是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周记仍然每星期递交,作为一名班主任,老师一星期会收到四十多篇周记,加柔但愿老师看她的周记时,会觉得开心。所以她会用最清楚秀丽的字体,会用最多的心机,她甚至会起稿,改动十多遍才又逐个逐个字抄到周记簿上。 
有一篇周记,是这样的:老师:你小时候是否有愿望,当上一名老师是否你心中所想? 
老师,我希望你知道你是一名很称职的老师,大家都很爱戴你。你比一般老师有活力,也细心,对同学像朋友一样,非常真挚。我们真幸运,有老师你来教导我们。 
老师,我想告诉你,我的愿望是希望成为一名精神科医生,我希望帮助一切精神上受尽苦难的人。老师,你认为精神上的苦比较痛,抑或肉体上的苦痛较痛?精神上的苦是更痛,肉体受了伤,伤口会痊愈,康复了,不再流脓流血便不会痛。但精神上的痛,似乎没有康复的可能,不再发生了,然而一旦回想,那种病仍然存在。 
老师,你试过午夜乍醒流满一脸的泪没有,那种受伤害的痛,过了多年,仍然不会放过你。午夜醒来,剩下的只有彷徨、无助,你不会明白,为何命运会选择你去受苦。 
我是否说多了?老师,我真心想帮助这些在精神上受煎熬的人,我认为这是有意义的事。为了这个愿望,我会努力读书。 
加柔 
加柔在接着的一个星期五收回她的周记,非常出乎意料的,她一翻开,便看见老师密密的笔迹,她立刻俯首阅读:平日接触你,见你文文静静的,我还以为你会像一般女同学那样,希望成为办公室女郎,又或是干脆嫁一名好丈夫,生儿育女。想像不到你那么有理想,而你的理想又是我所尊重的一门学问。我赞同你的意见,是的,精神上所受的苦难绝对比肉体所受的更深。 
我也常常午夜乍醒,一身的汗,意欲叫唤但又无力叫出来。我明白那种痛苦,请相信我。 
但请恕我好奇,你有什么痛苦的事,令你夜里彷徨无助,可不可以告诉老师?加柔重复又重复地阅读着老师这段说话,来回重复十多遍,看完又看。她正在上数学课,数学教科书内夹着这本周记簿,容许她每一分钟也在分神,抬头望的是黑板,垂眼看的是老师的笔迹。 
老师说他明白那种苦难。他究竟会明白多少?忽然,加柔看到一条出路,他便是她的出路,她的所有痛所有恨所有惊惶,这个男人也会明白,他有能力与地分优。 
是的,他听过后不会大惊小怪,他会怜爱同情她。 
想到这里,那双垂下的眼再抬不起来,无能力再望向黑板。眼睛已噙住了泪。这是一个希望。 第五章 
在下一篇周记,她更放松了,虽然她还不打算向老师说出任何秘密,但她已有把他当成知心友的准备。 
纵使老师拒绝,她还是要把他当成朋友,她惟一的真心朋友。她决定了要这么做。 
老师:你到过三藩市没有?那是一个漂亮的地方,阳光很好,很多公园、树木,也有一幢很漂亮的教堂,名字是圣彼得与保罗大教堂,玛丽莲梦露当年就在那儿拍婚纱照。 
其实我很少外出,我十一岁便来香港居住,十一岁之前的三藩市,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地方,但感觉,却十分好、有一年学校旅行,地点是三藩市郊外的葡萄满布,我一直都记住那种漂亮,很了不起的,一天一地都是那种壮观。藤上吊着葡萄,走在藤下抬起头来,就有在伊甸园的幻觉。头顶上有果实,身边手边也有果实,你会以为上下左右也有唾手可得的食物,这感觉真好。或许我最适合当农夫,农夫一屋都农作物。 
我最挂念三藩市的是那种南瓜味雪糕。以往每逢生日,父母也带我去餐厅品尝,那味道,是很成人的。你会不会取芙我?小孩子认定一种雪糕的味道很成人。但的确,那种味道不是人工化的,也不是儿童化的,是活生生的南瓜味,只不过是冰冻了,加了点忌廉味,唔……非常可口。 
老师,你去过多少个地方生活?如果你喜爱那个地方,你便会连在那个地方所受过的哀痛都冲淡掉。那是个好地方,不因为人的过错而减低那地方的美。 
但当然,留在香港生活很好,我也不想回去三藩市,加柔Mr。DamonChiu习惯在晚上才看学生的周记。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距离成熟还很远,周记记录的不外是日常生活的小事,电视节目、同学间的是非、流行的玩意,基本上,用心写的很少,有心事,都与同学倾诉,不会向老师坦白。 
乐加柔写的周记比其他同学的用心,虽然不见得引人人胜,但已是令老师留下深刻印象的一篇。每一次,当他翻开她的周记簿,他都有期待,他知道,她有事情要说。 
她总写着美好的事物,但字里行间却又久不久有那不快乐的暗示。上次那篇周记,她说着精神上的无助,他鼓励她告诉他,她今次却说三藩市的风景。 
然出现在他的宿舍门前,她对他说:“你一毕业便要离开!” 
他不明白,他说:“母亲,我们等了这些年无非是等这一天,我独立了可以养活你,我们会有好日子过。” 
母亲却突然涌上满眼的泪,对儿子说:“他不会想你回来,别以为他一直供书教学就当你是儿子,他始终当你是外人,你回来了,我们两母子也不会好。”说后,母亲一直哭下去。 
有些话,他实在太想太想对母亲说,譬如是,纵然全身上下也是她一手做成的伤痕,但他的心内,半分怨意也没有,他相信母亲只是为他好,而他所要做的是,令这个苦命的女人幸福。 
但他不会说出来,说了,母亲只会哭得更狠。不如照母亲的话去做吧,她想怎样也依她的。 
于是他说“好吧,我毕业后到外国生活,如果你需要我,你只要告诉我。” 
在母亲未说出回应的话之时,宿舍窗外有一双鸟儿飞过,鸟儿拍动了翅膀。声音很响,母亲忽然从椅子上弹起来,尖叫一声,然后双手按住心口,不停叫着:“是什么?是什么?吓死我了!” 
他不忍心看着母亲的惊悸,于是他连忙扑过去抱住母亲,频频说着:“只是一只鸟只是一只鸟……” 
母亲一直喘着大气,而他的心好难受。 
为了全心全意爱着母亲保护母亲,他没有与任何女性发生友情之外的感情,纵有感情也按着不显示出来,他实在分不出心去爱别的女人。 
当初,为了离开美国,他的心难过得很,他放不下心。 
但来了香港之后,他又快乐起来,在另一个环境,他反而有重生的自在。 
在这种休养生息的心态中过了一年,便遇上乐加柔了,从点点滴滴中,他知道这个女孩子有与他亲近的地方,如果他是个隐藏的人,她也会是。 
母亲那既美却凄苦的脸不在眼前,母亲的哭泣不在耳边,他便把心力腾出来,帮助另外的人。 
她究竟是否有困难?他很想帮助她。 
他在她的周记簿内写道:我从没去过三藩市,但我却在美国多个省份停留过,我的童年,过得颠沛流离。 
现在我回想起,却又数不出那些省份有什么美好,我能记着的,是人苦难的脸。我的心内,有那些脸孔哭泣的影子。 
看来,我没有你那么幸运,你在那个地方有不快乐的回忆,却又无损你对那方的热爱。 
但有一点,我与你一样,我但愿,永远留在香港。这儿令我自由。 
老师写完,便躺到床上去,他喝了点酒。 
忽然他想立刻睡去,但觉有点天旋地转,是不是又要来了?对啊,那从花间而来的小神仙,又要探望他了。小神仙哼着从花丛中带来的歌,安慰他,赐他力量。别取笑他作为成年人也看到小神仙,那是拯救他灵魂的使者,他们复杂却又单纯,似人但又不是人,他们比人高超,他们了解人的苦难,给痛苦带来润滑无阻的怜悯。 
传说中,只有纯真的儿童才看到花间的小神仙,但他已不是儿童了,小神仙也如此善待他。这实在很幸运。 
那歌又传来了,尖而轻,温柔顺和,是带着香和甜的歌声。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本来已醉在歌声内眯起了眼,眼睛只有一线缝隙微张,却看到有飞溅的水滴飘过,那是水仙啊,有着少女的形态。 
地是所有水源的创造者,带给人类活着的灵感,也引领人类走向仙界的顶峰。那种至善至美,是所有生命的渴望,滋润着干涸的灵魂,跟随她,生命便有希望。然后又飞来Sylph,那自我燃亮的小神仙,她的头发她的翅膀她的身躯像把烧不尽的火焰,光芒由她体内散发,照亮了四周。 
她拍动着烟花似的翅膀,飞舞在他的眼前。转了个姿势,原本的烟花便变成火焰,红色的火向上飞喷,他连忙把头一缩,她便笑了,笑声把火舌上下跳弹着,娇艳而美丽。 
后来,连Argea也出现,她是命运仙女,由流转的河水和湿润温柔的土壤中生长出来,透明的翅膀伸得很高,面容和略瘦的身形呈现微透的蓝色,时而微笑时而衰愁,就如所有生命的命运。 
她只是定定的望着他。忽然,他悲哀了。他问:“你又为人我命运安排了什么?” 
她再凝视他的眼睛,不久,他便人睡了。 
一睡熟便有梦。是一个少女的背部,抵挡着黑暗,她穿着校服,垂头在书写。他在梦中一直只站在她身后,他看着她在写呀写,既不见她的脸,也不闻她的声音,但那就是她。他知道。 
写着写着,她的背影微微抖动,他知道,她哭了。 
为什么哭? 
她没回答他,一直抖动着纤瘦的背。 
他非常非常之哀伤。他为了她的命运,也为了自己的。 
仍在梦中。但他明白了命运仙女的凝视,她把少女的命运交付了他。 
屏息静气了一秒,他决定接受。也就安然睡去,沉睡之中,有一个蕴含大意义的微笑。 
加柔收到周记看到老师给她的说话后,一看而知,老师自己也有说不出口的惨痛。 
她合上了周记,在班房中发了一阵子呆。她怀疑这世界上所有人最少也有两副面孔,一副用来见人,另外一副,只留给自己……和一个特别的人。 
又抑或,全世界也可以把痛与哭都放到脸上,只是她与老师这么不幸运。 
老师在若无其事地讲解Listening考试的要诀,她望着她的老师,就那样怜爱起来。他是一个大男人,却令她觉得,非爱怜他不可。 
之后一连几天,她也在想着好不好在下一篇周记向老师试探他的事情。然而,加柔没料到的是,即将发生事情的是她。 
某天放学回家,奶奶告诉她:“加柔,两星期后父亲来探望你。” 
她放下书包,定了定神,回头问奶奶:“母亲也来吧!” 
“你母亲不会来,只是你父亲回来,说是找份好工作。” 
加柔立刻全身冰冷,血液凝结在血管之内,首个反应是:请告诉我,这只是梦境中的对白。 
奶奶走进厨房。加柔转身,呆呆然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缓缓的,她走近床边,坐下来。 
怎可能,他一个人回来? 
他回来干什么?找什么工作?不如找死更好吧。 
她的面色变了,苍白得如她背后的白墙。 
她开始魂不守舍。一盆碗碟她重复清洗六、七次,忘记关水喉,没有洗澡、洗头的意欲,不想温习,觉得世界末日正在来临。 
这根本是应付不了的事。心理生理都敌不过,只想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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