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已然被切断。张得很大的口中没有声音发出,只有热血喷出。
所有的攻袭是在一声沉闷的长音之后,这长音沉闷得让人感觉是由地狱传来的。像是人临死吐出最后一口气的长长叹息,又像鬼魂喝下孟婆汤前的最后一声哀怨。
惊呼声来自最早一批遭遇袭击却来得及有所反应的某个人,惨烈的呼叫声让整个上德塬深深体会到了恐惧。兵荒马乱的世道,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于是赶紧呼唤家里的人起来,然后再兄弟邻里家互相招呼,呼儿唤爹声连成一片。不过所有这些行动都太慢了,有些人还未来得及被呼叫声唤醒,恐怖就已经到了。
鬼怪的攻击是无声的,就如同从雾里卷出的一股阴风。奔跑、跳跃、翻墙、过屋,始终都没有一点声响。鬼怪也是迅疾的,和蝗虫群狂扫过的庄稼田一样,上德塬在人们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的状态下就全没了。
上德塬没了,人没了,房子也没了。人有一部分是没了踪迹,这主要是被掳走的青壮年。剩下的一部分是命没了,这些全是老人、孩子和妇女。
虽然冲杀突然而至,但青壮年们反应过来后都操家伙和不像人的人格斗拼杀。很奇怪的是这些抵抗拼杀的人最终都被绊索、扣网、飞缚链抓住,而那些根本没有反抗能力的老妇幼却是见着就杀。
房子没了是被烧掉的,一间都没留,大火从早烧到晚,烧得屋顶上的瓦片像炮仗一样爆飞。后来附近的人都说,这是因为他们言、倪两姓昧尸财、刨鬼坟的事情做多了,阴间鬼魂过来报仇了。
范啸天到上德塬刚好是太阳落下了山,虽然天色已经暗淡,但相比早上的晨雾而言,可见度还是要清晰很多。范啸天没有看到上德塬,呈现在他面前的只是一片已经烧到尾声的火场,一座被烧得漆黑的废墟,还有废墟中烧得更黑的尸体。
范啸天呆立了好久。他不知道这里为何会出现这么大的惨相,更不知道这惨相和自己的到来有没有关系。很多时候自己也是杀人不眨眼的刺客,但看到这种情形还是不由的心颤胆寒。古往今来天下没有一个刺客能杀了这么多人,难怪祖师爷刺杀的根本立意就是要以刺止战,让天下无争无掠,苍生遂安得福、平静生活。
“嘎嘣”一声脆响,将范啸天惊得三魂走掉了两魂。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平时自己可是专门鼓捣诡惊技艺的高手,最厉害的一次是初做活时在前辈的带领下,用技法将刺标吓死。可现在怎么一点响动就把自己吓成这个样子了?不!不是自己胆小,而是因为周围的情景太惨了。就连地狱的景象都没有这么惨的。
“哇啊啊,啊啊!”紧接着又传来连声的怪叫,像鬼哭,像魔嚎。怪叫就在范啸天的身后,离得很近。他不禁全身汗毛一下竖起,两肋间的寒意刷刷如风,带着冷汗一起直往外冒。
不过范啸天没有混乱,更没有落荒而逃,而是立刻提气凝神,精血回收,固守本元。这些都是遇到诡惊之事时身体内环境自我保护的状态。然后他才慢慢地转过身,很慢很慢地转身,斜乜着眼胆战战地朝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
缓慢转身的过程中,范啸天能感觉到自己身形的僵硬,这是脊梁两侧肌肉绷得太紧造成的。他也能感觉到自己直硬的虬髯在微微抖动,这是因为双唇抿合得太紧造成的。都说装神弄鬼的人其实最怕见鬼,范啸天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作为一个主修诡惊之术的高手,如果心中没有对鬼神的敬畏,所做伎俩连自己都完全没有恐惧感,那又怎么能拿来惊吓别人呢?
范啸天想象了几种自己可能会看到的恐怖场景:“嘎嘣”一声,是火烤一天的地面开裂了,然后从地下“哇啊啊”地钻出了张牙舞爪的半腐尸骨。也可能是被烧得焦黑犹自在冒烟的尸体爬站起来,“嘎嘣”一声是身体某处的骨头已经烤脆,受不了身体重量折断了,而“哇啊啊”是因为骨头断裂的疼痛,或者是因为少了一处骨头支撑而很难站稳的惊恐。还有可能是烧烤时间太长,尸体头颅内部脑浆发热膨胀,“嘎嘣”一声将酥脆的头骨胀裂,“哇啊啊”是因为滚烫的脑浆流进了嘴巴。还有可能……
范啸天的眼睛瞬间睁得像铜铃,倒吸一口满带灰尘烟雾的气体,憋住后久久不敢吐出。他看到的情形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也正因为不一样,才让他觉得更加恐怖和诧异。
他看到的是一个女子,不是女尸,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年轻女子。这情景本身已经够诡异了,而更诡异的是那女子身上不带一点灰尘和烟黑,非常干净。但还有更诡异的事情,就是这女子不沾一丝灰尘和烟黑的身上竟然是一丝不挂,湿漉漉的躯体显得特别油亮、结实。当时社会对女人有着各种封建的清规戒律,一个女子在野外裸体而立已然是惊世骇俗,更何况还是在一个遍布黑骨焦尸的地方。
江湖言:见怪异之物必遇怪异之事。本来如此结实健美的胴体多少还能品出一点香艳的味道来,但那女子扭曲着本来就不大规整的脸,张开血盆大口用沙哑的嗓子“哇啊啊”地嗥叫着,真就像夜叉出世,诡异且恐怖。
范啸天吓呆在那里好久,那女子也嗥叫了好久。
范啸天终于把憋在体内那口带有灰尘烟雾的气息给喷了出来。因为他看出那女子不是在嗥叫,而是在哭。也终于看到了本该穿在那女子身上的衣服,衣服就在她脚下的一洼水里。而在那女子身侧,是倒下的两大块瓷缸片。
这不是鬼,这是个活下来的女子,她是被谁藏在水缸中逃过了杀身之祸。那水缸下半截埋在土里,盖子是用磨盘石压住的一块石板。幸亏水缸离烧着的房子远了些,否则的话这女子在水缸里顶不开压住的石板和磨盘石,那就得活活给煮熟了。但即便是离得很远,水缸里面还是被烧得很热,否则这女子也不会把身上的衣服都脱光了。
“哇啊啊”女子还在嗥叫,不,应该是号哭。她根本不理会面前有没有人、是什么人,只管光着身体站在那里号哭。
范啸天已经没有了恐惧,没有了恐惧思维就会变得无比的敏锐。他首先警觉地将周围环境再次扫视一遍,这是一个刺客应有的谨慎。女子突然的号哭,可能引来什么人的注意。另外,也得防止这裸体女子是兜子里的爪儿,目的是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好让某些人悄悄靠近到自己,突袭自己。
四周的扫视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于是范啸天开始仔细观察女子的表情、哭声和偶尔流露的眼神。有些现象是可以凭借周围的东西进行推理,而一个人的内在实质却是很难从外在细节看出的,除非这人是个久走江湖的高手。
失常女
裸身女子不是个平常的人!这是范啸天最终给予那女子的判断。
不是平常人并非说她是神人,而是失常的人。但她是刚刚被吓得失常,还是天生就是个弱智,范啸天却无法判断出来的。
“啊啊,带走了,都带走了。”那裸体的疯女子终于在号哭中挤出了一点人话。
“什么人被带走了?”范啸天谨慎地问。
疯女子的嘴巴张得没那么大了,但半开着的嘴巴仍然带着“啊啊”的哭腔。听到范啸天的问话后,她有些慌张,手指东点一下西点一下,不知该指向哪里好。手指最后终于停住了,指向天空,然后翻了个白眼神秘兮兮地说:“啊,带走了,死人,活人,都带走了。”半开的嘴巴说出的话很是含糊,但范啸天基本还是能听清。
“被什么人带走的?”范啸天又问。
“死人!鬼!他们挖了人家坟,他们没有把人家带回家,那些死人都来报复了!”疯女子说话不但含糊,而且嗓音沙哑得像男性,再配上她怪异的表情和扭曲的脸,模样真的就像个鬼。
“阴魂寻仇?”范啸天知道离恨谷吓诈属的技艺中有“阴魂出刀”这一招,不知道和这“阴魂寻仇”有没有相似之处。
没想到的是疯女子立刻就回答了范啸天的疑问,而且这次嘴巴张得更小,话也说得更加清楚:“不是阴魂,是鬼卒!死了进不了地府的兵卒。”说到这里,她忽然变换个声调和表情,像是在模仿什么人,而且应该是个老年男人:“他们暴尸在荒郊野外,他们的坟被刨得七零八落。作孽啊!要遭报应的啊!”
“他们没带走你?”
“我爹说了,遇到鬼要躲在水里。水里干净,他们身上脏不能靠近。”
“你自己躲进水缸的?”
“我爹让我躲的,还给我盖好缸盖子,说等鬼卒走了再放我出来。”疯女子的话越说越清楚,这时她的脸已经算是恢复原样了,不再扭曲着干嚎,嘴巴也终于能合上。这样一来她的模样应该还不算是太丑,只是嘴显得有些大,还有又黑又粗的眉毛很男性。身上虽然被水泡了很干净,头发却是乱糟糟地,泥粒、草叶都有,应该是家里没什么细致的女人替她打理才会这样。而那双飘浮不定的目光和撇动的嘴角,却是可以让人一眼看出她有些低能。
“你看到鬼卒了?”
“看到了,可多了,能在墙头、屋顶上飘着走,没一点声音,也不说话。身上暗黑黑的,像黑柱子、柱子影子、黑影子,嗯……就像……嗯就像……就像那个!”疯女子突然指向范啸天的身后。
范啸天的心一紧,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抓住一样。不过他没有动,虽然已经感觉到身后有森森鬼影移动,但他却真没有动。
鬼影很多,鬼影更奇怪。是一个鬼影化两个鬼影,两个鬼影化为三个鬼影。所以正在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奇怪。
疯女子刚才说得没错,鬼话传闻中自古就有“阴魂无声,野鬼墨形”的说法,而范啸天背后慢慢接近的鬼影是无声的,也是像一团墨色伸展飘忽不定,都与传闻中的阴魂野鬼对应。
“又来了,鬼卒又来了!”疯女子马上蜷身蹲下,全不管现在那水缸已经破裂,再没有东西可以将她掩藏。
鬼影无声地围拢过来,四五个鬼影已经离范啸天只有一步距离,伸出的鬼爪眼见着就要掐住范啸天的脖颈。
就在此时,范啸天果断转身,伸手一掌,给了其中一个鬼影一记耳光,声音极其清脆响亮。几个鬼影像被惊飞的鸟儿,一阵乱舞乱飘。就这么一乱,那些鬼影一下化出了更多。原来的鬼影加上新变化而出的鬼影再次涌上,呈弧形将范啸天围住。
范啸天继续从容伸手,给弧形上最左侧的鬼影一记耳光,同样的清脆响亮。那鬼影一闪不见,但范啸天紧接着迈出半步,给一个刚刚化出的新鬼影一记耳光,还是那么清脆响亮。
“师父,你报出我点位来就行了,干吗一个耳光接一个耳光的。是怪我打扰你和新找的师娘月下诉情了?嗳,也怪了,这月下诉情怎么连衣服都不穿了。”鬼影之中传出的是人话。
“哦,那不是你师娘,是我准备给你讨的媳妇。”范啸天说完话后不屑地吹了下唇上的胡须。
“师父,那你还是继续打我耳光吧。打死了我我就不用难受下半辈子了。”
“下半辈子,我们这一行不定什么时候一辈子就没了,看得到天黑未必就能看到天亮。还是赶紧趁着春宵惨景,她亲人的魂魄还在周围游荡,你们就此把婚事办了吧。这样我放心了,她的亲人也都放心了。”范啸天的话根本听不出是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不是,师父,我已经是订过亲的人了,你可不能逼我悔婚另娶呀,做这样的事情可是有损阴德的。这光身子的女子你还是留着自己受用吧。”鬼影说话的腔调带着几分得意。
这下子轮到范啸天无语了,心说这小子离开自己虽然也有二十多天了,但这一趟下来竟然就把婚事都给订了,本事还真不小。
“师父,你别不信,我都把你徒弟媳妇笙笙姑娘给带来了。”
“王炎霸,你个腌王八!满嘴嚼蛆喷粪占姑奶奶的便宜。你等着,找个机会我借齐大哥的钩子把你钓在市场上割着块儿地卖。头一块、脚一块,背壳十三块。”废墟中犹自在冒烟的断墙后面传来一个女子爆豆般的骂语。
范啸天这才发现附近还藏着其他人,于是立刻脚下一个滑步,同时反手一挥,再次清脆响亮地给了一个鬼影一记耳光。
“师父,怎么又打呀。脑子都被你打残了。”
“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打你吗?三个原因,第一,竟然用‘岷山十八鬼’来考量师父的技艺,而且还和师父说些什么师娘、光身子的话,这是打你个不敬。”刚才还为老不尊、满嘴跑马的范啸天突然间摆出一副很威严的师父样来。
“嗳,我可没说过师娘光身子的话,是你自己在说啊。这是承认了对吧。”
范啸天喉咙里哼了两声,没有接自己徒弟的话茬,因为这些话越是解释越是说不明白。
“第二,是因为你信口胡言,得罪笙笙姑娘那么贤良淑德的好闺女,这是打你个无礼。”这话说着范啸天感觉很亏心,暗自在想:一个开口骂人、伸手杀人的女子可不可以称作“贤良淑德”?唉,那只有天知地知,反正我是不知。
“第三,是因为你用鬼形突然出现,这会吓坏那已经精神失常的女子。这个女子现在是我唯一的线索了,要是找不到我要找的人,事情可就断链了。这么多年谷里都没遣我活儿,这次给个跑腿活儿我还做不成,拿什么脸向谷里交代啊。这是打你个莽撞。”范啸天一副忧虑状。
“哎,师父就是师父,这见识、这眼光就是比些小鳖虫、腌王八的徒弟高多了。喂,二郎师父,你身上有没有‘同尸腐’的解药?”断墙后面的女子大概是被范啸天捧舒服了,也或者是要向范啸天求解药,于是也回了两句有高度的评价。
范啸天却听着很不是滋味,徒弟是小鳖虫、腌王八,这师父又能好到哪儿去?但他脸上却都没有丝毫不爽的表情,连声回道:“没有没有,笙笙姑娘要这解药,我办完事情就回谷里去给你拿。估摸着今年年底应该可以交到你手上。”范啸天这句话差点没把秦笙笙的鼻子给气歪。
其实此时此地心中最不是滋味的是齐君元。他自从刚出道时在工器属前辈高手的带领下做过几次多人配合的刺活外,后来都是独来独往,没再和其他人联手过。但这趟刺活他却是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