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黄门也发了愁,陈珏正想着稍后再见刘彻,里间已经传出刘彻犹带笑意的声音,道:“可是子瑜来了吗?”
陈珏无奈,只得进了殿门,刘彻站在御案前,笑得满面春风,摆摆手免了他地礼,道:“好大的雨,杨得意,你快去带子瑜往偏殿整理整理。”
谢过刘彻,陈珏过一会儿再回来已是周身干爽,他这才有心注意刘彻正拿着一支笔用心描摹,司马相如在一边恭恭敬敬地,时不时插几句话,显然是在画画。
刘彻见陈珏走近,亲自递了他一条巾子,哈哈笑道:“擦擦吧,朕真是难得见子瑜这般狼狈。”
陈珏听了苦笑不已,旁人万万得不到天子这样关心,但他这会儿拿着手中的巾子,想怨念也不是那么回事。此刻,司马相如朝陈珏这边看了一眼,神色间显是有些羡慕和落寞,雁门一战他也算小立了一些功劳,但聂壹一介商人尚有赏赐,司马相如仍是辞赋之臣。
陈珏对此也猜不透刘彻的想法,只得解释为人才无尽,刘彻觉得司马相如留在身边就正好。
刘彻耐心地画完了一笔,满意地道:“子瑜,你过来看看。”
陈珏应声而上,只见白纸上立着一匹骏马,体型彪悍,筋骨强健,正在昂首嘶鸣,画技尚可但失了生动,陈珏道:“好马。”
刘彻却皱了眉,道:“形似神不似啊。”见陈珏面露不解,刘彻转而道:“你记得当年那匹汗血宝马吗?”
陈珏道:“臣自然记得。”那马已自然老死,刘彻曾下令搜寻,却再也没有人能献上第二匹汗血马。
刘彻望了望还在落雨的天际,向往而坚决地道:“此等天马不似凡马,朕无论如何也要取而得之。”
司马相如好一会插不上嘴,心中微微有些郁闷,陈珏听了淡淡一笑,不对刘彻的执念说什么。不多时,刘彻撂下笔,又说起陈珏不曾学画的事,陈珏笑道:“臣实在对此无志,不像陛下一样,一笔描绘江山。”
刘彻哈哈一笑,命司马相如退去,正色道:“有马及人,韩嫣的军报中已经提及,曾遇匈奴小股人马,国朝内地事还应尽早尘埃落定。”
陈珏知道刘彻所指,道:“旧钱次劣品泛滥,百姓早就苦不堪言,新钱方便好用,民间已渐渐接受了,朝中赋税往来又只认新钱,最迟明年底应该一切过渡妥当。”
刘彻轻轻颔首算是认可了,陈珏才与他说了一小会儿话,杨得意便来报廷尉求见,刘彻下令召他进门,心中也微微有些惊讶,向陈珏道:“今日早些时候朕才命他们重研大汉律,怎么这么快又来了?”
刘彻说的是正重修大汉律的事,汉初的约法三章早已经过去了许多年,近年来法令越来越繁杂,重复、矛盾之处多多,他才命张汤等人着手修撰,
陈珏听得一怔,心中暗刘彻还真是急性子,诸事都堆在这两年办,口中还是风平浪静地请了辞。
走出宫门,陈珏总算是吐出了一口郁闷之气,他在家里同陈午好好地说话,冷不防就被刘彻叫进宫去说话,接着又没干什么事就出宫来,当真晦气。
想起他这样的还算好,刘彻身边的那些人更无奈,陈珏才觉得自在些了,猜度着廷尉急着来报该是何等的大事,须知张汤近年表现出彩,廷尉若无大事,多半是由他经办。
两日后的清晨,陈珏总算大致听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这件事正是与灌夫有关,只是原因没打听明白,陈珏想也不用想便可知道,这中间多半是田推波助澜。
陈珏想了想,还是命亲信的家人往魏其侯府附近打探消息,自己则静静观望,骑了一匹马往堂邑侯府去,到了府中,陈午见了陈珏,道:“你所料果然不错,魏其侯这下子一旦把持不住,八成就要陷进去。”
陈珏默默地点了点头,陈午正要劝慰他两句,陈须忽然大步流星走进来,一脸不可置信地道:“阿父,珏弟,出大事了。”
陈珏被他弄得一惊,直觉地道:“出什么事了?”
陈须喘着气解释道:“我方才跟几个朋友相聚,因为***大了,中间就有一个窦家子弟,我们从他们府中下人那得知,魏其侯今日忽然昏倒在地,现在生死不知啊。”
生死不知是什么概念?陈珏正自心惊,低声道:“这才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陈午看了看陈珏,道:“你这说得不错,这下可巧,天子才要顺势动手,魏其侯已经自己倒下了。”他这会儿已经在心中赞起陈珏的敏锐,他现在虽然也惊讶,但还远不至于大惊失色。
又隔了一日,陈珏这才从刘彻那里得到准信儿,窦婴乃是因为那日心绪起伏太快,中风了。
刘彻当着众臣的面叹气不已,赐下许多珍奇药材,又命数个太医齐齐前往魏其侯府为窦婴诊治。陈珏见状心中亦有些堵得慌,数日前才看见过的人,不管怎么叱诧风云过,这一刻开始就必须一举一动都靠别人照顾,这种境况对于窦婴来说,恐怕不比死了好上多少。
陈午听得窦婴今后必定卧病在床,神色间亦是唏嘘,素日里处事更加谨慎,哪怕无甚大作为也好,万不能做出什么越过界地事。
刘彻亲自上了魏其侯府看望窦婴,君臣相视,窦婴竟是热泪盈眶,刘彻想起早些年他太子之位未稳,多靠窦婴扶持,亦红了眼眶,道:“有朕在,必定对魏其侯族中子弟多加照拂,夫人和府上亦不必担忧……”
第三卷 峥嵘初显时 340 归来兮
窦婴英雄不再,场中的人亦多少动了感情,刘彻接连许下种种承诺,随行的陈珏见了,心中若有所思,面上亦是微微怅然怅然。
“陛下,臣得陛下……如此厚待,实属……”
窦婴眼鼻不断抽动着,但因为心中情绪复杂,却激动着半天没有说出什么话来,一边窦叔达见状上前,恭谨地道:“陛下亲临,臣一家感激涕零,只臣父言语不利,请……”
刘彻摆摆手制止了窦叔达接下来的话,沉默了片刻,又问候了窦婴几句话,这才出了门,陈珏简单地同室中窦家人打了招呼,便随后跟上。
出了门,陈珏一眼便看见一身素衣的窦琬,她正在向下人问些窦婴房中的通风之事,似是哭过但神色坚韧,却是半点没有往刘彻的方向看。陈珏望了望刘彻身边围着的几个窦家子弟,心中暗自对窦琬点了点头。
眼见刘彻想动身还要一会儿工夫,陈珏不疾不徐地走向前,刘彻正向窦叔达问道:“魏其侯身体究竟如何?”
窦叔达躬身道:“禀陛下,承蒙陛下所赐珍药,又得宫中太医尽心照拂,臣父大体无忧,只是……”说到这里,窦叔达不由怅然地顿了顿,道:“即使恢复得再好,臣父今后亦要行走不便了。”
刘彻朝四周望了望,将所有人尽收眼中,目光在窦彭祖身上扫过去,又对窦叔达道:“魏其侯长于弓马,身强体健,若非这些年来为朕太过辛劳,断不至此。”
窦叔达连说不敢,陈珏知道刘彻的意思,低声劝了两句,又过了一小会儿,刘彻方在一众卫队和小黄门众星捧月似的簇拥下出门回宫了。
陈珏骑在马上,凉风扑面。回首望了望早已人心散乱的魏其侯府,他不由心中一跳,忽地想起早年喋血的周亚夫来。
刘彻再怎么样也不会对中风的窦婴动手罢,陈珏在心中默默想着,稍微加快了马速。
就在魏其侯府骤失中流砥柱。举族上下好像没有了主心骨地时候。边地又传出了一个大消息。历经上千个日日夜夜之后。出往西域地张骞出现在西北汉境与羌人地界地交界处。即将荣归长安。
曾经默默无闻地郎官张骞回来了。
刘彻难掩心中地兴奋之色。两眼都微微放光。看见陈珏便道:“张骞果然不辜负朕所望。”
陈珏亦是才知道大概地消息没多久。刚跨进殿门口地门槛便听到刘彻这么一句话。陈珏听说之后还没来得及想什么别地。脑子里顿时炸出了八个大字:西域古道。丝绸之路。
刘彻面上满是笑意。陈珏一笑。道:“此去千里迢迢。张骞历经百折千磨归来。定有什么好消息。这实在是可喜可贺。只不知他此时到何处了?”
陈珏此问虽有些唐突。但正合刘彻心意。他又看了一遍奏报。摇头道:“这时候应当已经在上郡以南。朕听说他已经马不停蹄地往长安赶来。”
这时候张骞意味着可能的西域盟军。刘彻心中痒痒,连陈珏因公带来地奏表都顾不上细看,陈珏陪着他去看了一遍明显失真的地图,又与他说了好一会儿话,这才提及他带过来的奏疏。
刘彻满脸的笑模样,看着陈珏道:“子瑜,朕看你今日好像比原先打了胜仗还高兴?”
陈珏淡淡地笑了笑,道:“陛下所言正是,臣有些失态了,臣只是想着。匈奴人的问题毕竟百年前就已经出现。西域却是真真切切的一片不曾见过的新天地,因而有些入神。”
刘彻闻言点了点头。胸中雄心勃发,心绪冷静下来之后。他信手打开一封奏疏看了起来,这一看之下,刘彻便不由地皱了皱眉。
景帝以来,汉匈边境地商贸往来越来越热闹,聂壹等与官员们有联系的巨商更是富比王侯,虽然客观上说,商人在对抗匈奴方面有一些功劳,但囤积居奇、牟取暴利的事一样存在,却有些瑜不掩瑕的味道了。
见奏表上只说了各地的难处,刘彻将之往陈珏地方向一推,抬眼沉声道:“这些全心逐利不知国家的人,当真可恶。”
陈珏微微颔首,道:“自那一年平原水患,便有商人大户屯粮,好在赈济不佳之时牟利,幸好主父中丞应对及时,并无大损。”话虽如此,陈珏心里更加明白,当年长安一直都在关注雁门马邑,因而没有做什么有效的举措。
刘彻闻言若有所思,他是知道平原水患那几月的大致饿毙人数的,比起立朝以来的几场水患少得多,于是道:“大汉毕竟以农为本,这一次还好,若是大汉正在紧要关头,这些商人却自私自利,那还了得?”
说得严重,刘彻更不满的是那些半商半士族的名门大家,无论是茂陵邑还是限商成效均不甚大,这些地方上地豪族还是让刘彻心中不喜。
陈珏沉吟了片刻,没有回话,奸商毕竟不占绝大多数。刘彻望向陈珏,道:“子瑜,你以为此事可有良法?”
见刘彻问及此事,陈珏心中微微一动,道:“臣一时间想不到什么巧妙的法子,只是史书上倒能寻着一些能拾人牙慧的旧事。”
刘彻听得一怔,思索了片刻道:“你是说前人旧法?”
陈珏点头道:“正是,春秋时范蠡曾言钱谷平价之事,管子中亦有准平一说,即从钱、谷两方面限制囤积居奇的奸商之举,有利于国中战备及百姓的安泰。”
刘彻亦是和陈珏一起读过书的人,略一寻思便想起范蠡等人旧事,无非限制钱币流通之数,或者由国朝掌握钱谷,贵时卖出贱时买入,尽量避免谷贱伤农、富商投机等诸如此类的事,杜绝粮谷的价钱影响农人。
思及此处,刘彻抚掌笑道:“说起博闻强识,朕看天下少有人及得上你。”
陈珏侧身道:“臣不敢当陛下夸奖。”顿了顿,陈珏看向刘彻,沉吟着道:“臣只觉此类做法利于对匈奴人开战,但书上寥寥几句毕竟不能全数当真,陛下若以为可行,还是召才智之士仔细商议一番为好。”
刘彻摆摆手道:“大汉与春秋小国不同,疆域辽阔,这中间诸多不同,凡事自然不能一概而论。”
陈珏听了一笑,心情快活了些,刘彻既然这么想,将来行使中的害民之处多少能少了些,正自在心中点头,陈珏耳中又听得刘彻道:“就算是有了中朝那些人,朕遇见什么事,还是愿意跟你说说话,必有所得。”
刘彻说得口渴,取过一盏茶喝了,笑着道:“就说今日这回事,朕一时还没有想到范蠡之例。”虽然他前些年才收了盐铁为官营,多年来还是习惯了无为的思想,在经济之道上也、管子有些道法自然地意思,不曾多想过朝中干涉地问题。
陈珏心中一跳,笑道:“陛下折杀臣了,在其位谋其政,臣素日里无事便琢磨钱谷之事,没有自己的主张还说得过去,岂可先人地良言都不愿去读,一无所知?”
刘彻笑了笑,道:“这件事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大可以改日再议,朕还有一件事,需要你替朕走动走动。”
陈珏回道:“陛下请说。”
刘彻站起身,路过陈珏身边朝殿门外走去,陈珏亦跟着站起来,满庭阳光洒落,照得人身上光辉熠熠,刘彻指着北边道:“张骞要回来了,朕也不知他究竟能带回什么消息来,你带几个人替朕打个前哨问问看。”
陈珏心中一顿,对张骞再是佩服也不由地暗暗叫苦。
刘彻想了想,思及张骞毕竟有些功劳苦劳,又道:“顺便看看他有什么需要地东西,张骞这些年为国远了长安的康宁,朕也不能薄待他。”
话音稍稍停了停,刘彻拍了拍陈珏,定定地看着他道:“若是派旁人去,年轻的不知道朕要知道什么,年老的朕也不好派他们赶路,只好辛苦你了。”
陈珏答应了一声,笑着连道不辛苦,旋即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张骞可能是归心似箭,因而一心往长安赶,却不知边郡的军马这两月与匈奴人时有摩擦,刘彻自知道他回来后就望着他这里的紧俏消息了。正因如此,张骞没有早些在边地就写一封详细的奏疏,最后就害得陈珏必须辛苦走一趟。
出了宫门,陈珏按刘彻的意思选了几个忠心耿耿的卫士,又领了李英和郭远二人,便告别家人风风火火地往张骞的来路赶去。
一路上,众人皆以陈珏为首,郭远凑上去问道:“公子,快马归长安不过几日的工夫,怎么我们就必须得抢这点时间赶过去问那张姓小子?”
“人家有名有姓,注定留名青史。”陈珏下意识地说了一句,见郭远不解,又道:“这又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军报,张骞一行人见天子也没有那么快,我们只需要在驿站处等着消息,先给陛下传个话就行了。”
路边杨柳一排排向后退着,陈珏坐在马上赶了几十里路,好不容易在日暮赶到最近的驿站,才歇了不几个时辰,便迎来了风尘仆仆的张骞一行人。
第三卷 峥嵘初显时 341 眼中界
张骞变样了。陈珏看见眼前这肤色黝黑粗糙,分明比张骞实际年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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