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尔斯马上意识到对方在说的是什么了。
西里尔公爵仿佛忽略了泰尔斯的存在,只是慢慢观察着曾属于鬼王子的房间。
“军需库,补给仓,白骨之牢,其他地方也很快爆发骚乱——就像这几天一样,营地秩序崩溃,而我们无暇顾及。”
“不到半个小时,烽火和信号箭就从数里外的五个警戒哨上相继传来:队伍长得看不到尽头的兽人与荒骨人蹊跷地趁夜而来,发动前所未有的突袭。”
“王子身死,牵连巨大,常备军仇恨难抑只想出击,领主们心思散乱守御为先,雇佣军各怀鬼胎唯求自保。”
“将帅互疑,士气低落,再加上内奸作祟……原本占据优势的我们,只守了不到一天。”
西里尔回过头,看向窗下的房屋莽莽,眼神微凝。
“最危急的时刻,各部之间失去了联络,我被打下坐骑,还被一个该死的兽人掀掉了半张脸,卢曼男爵甚至牺牲了性命,为我们撤离营地断后。”
“如果不是那群拦截我们的兽人缺乏军纪,乱糟糟的只顾抢掠……哼。”
西里尔目带讽刺与不屑,轻哼摇头。
泰尔斯叹出一口气,闭上眼睛。
“可那不是最糟的。”
法肯豪兹公爵的脸色越来越僵,让人不适的丑陋枯槁化作难以忽视的冷漠冰寒:
“就在我们撤到恩赐镇,重整败军,打算将海曼的遗体与求援信一同送回永星城时……更可怕的消息,自翼堡传来。”
更可怕的消息。
泰尔斯心头一紧。
“永星城大乱,复兴宫生变,国王和王储……双双遇刺。”
泰尔斯听着对方的话,呼吸渐慢。
“王都封锁,信途断绝,城内的大批贵族与领主一同失去消息,星辰中央一片喑哑,我们的后援遥遥无期。”
西里尔回过头望着泰尔斯,缩头含胸的他目光缥缈,仿佛望着泰尔斯身后的空气:
“而这只是开始。”
“从翼堡转来的紧急传讯一封接着一封,噩耗连着噩耗。”
西里尔转到背光处,在寒风瑟瑟里显得面目灰暗:
“北边,断龙要塞陷落,第二王子阵亡,埃克斯特兵压北境,横断崖地,势不可挡。”
“东方,第三王子身死断桥堡,他负责坐镇的水道补给专供南北双线战场,由此停运。”
“西南,星湖公爵殁于内讧,背负众望的星辉军团既失首脑,又断补给,四分五裂,杳无音讯。”
公爵话语里的萧瑟和凛冽让王子不寒而栗,让他想起基尔伯特对自己叙说血色之年的情景。
但泰尔斯随即想起地牢里,萨克埃尔半真半假的描述与王室卫队们的痛苦告白,不由得捏紧拳头。
“星辰烽火遍地,王国希望断绝,敌人兵临城下,王室杳杳无踪。”
“而西荒,何去何从?”
“光是西荒领主们在恩赐镇的一场会议,就有许多人心怀鬼胎:闭门自守者有之,妥协投降者有之,屯兵割据者有之,私议拥立者,也有那么几个。”
“跟那比起来,杂种与荒种入侵,刃牙营地沦陷,西荒边境遭劫,似乎已经不算什么事儿了。”
西里尔抬起头,丑陋脸庞上的寒意惊了泰尔斯一跳:
“恩赐镇的落日神殿里,听着他们毫无意义的争吵,满身伤残的我只能由人搀扶着,站在海曼盖着厚布的遗体前,无声地问他:‘老朋友,漂亮男孩,你引以为傲的俊俏脸庞和机智口才去哪儿了?’”
西里尔的语气很阴冷,却带着一股泰尔斯意想不到的失落萧索。
“那都已经过去了,”泰尔斯试图安慰他,同时下达逐客令:
“现在,我们已经……”
可法肯豪兹望着地面,双手垂膝,突兀地蹦出一句话:
“所以,有时候我也会后悔。”
后悔?
泰尔斯一怔。
西里尔抬起头,目光闪烁,其色诡异:
“那一夜,如果我没有那么做,那未来会如何?”
泰尔斯有些迷惑:
“那么做?做什么?”
西里尔冷笑了一声,把餐盘放回书桌。
他重新盯着泰尔斯,仿佛变回那个言行怪诞、嬉笑怒骂的西荒公爵:
“那一夜,如果我没有在私下里,把诡影之盾的刺客放进营地……”
“放到海曼的面前……”
那一刻,泰尔斯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仿佛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
把诡影之盾的刺客……
放进……
西里尔幽幽道:
“那血色之年,又会如何?”
一切都静止住了。
就好像狱河之罪再度起效了。
唯有窗外的烈烈风声,提示着他时间的流逝。
泰尔斯仿佛冻住的冰雕,一动不动地看着对方。
他的眼前,形貌可怖的西荒守护公爵,西里尔·法肯豪兹不笑,不言,不讥,不刺,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无比淡定。
窗外的寒风再度增大,吹得法肯豪兹的袍子不断抖动。
而衣袍上,那代表法肯豪兹家族的,有着四个眼洞的头骨标志,无比显眼,狰狞如故。
就像活过来了一样。
天知道泰尔斯用了多大的努力,才按捺住呼喊约德尔或者摆出战斗姿态的欲望。
天知道。
半晌之后,泰尔斯肃穆、凝重、艰难而又敌意满满地憋出一个词:
“你?”
坐在椅子上的西里尔靠上椅背,眯起双眼:
“我。”
语气平静,姿态安然。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两人都静止了几秒,唯有风声依旧。
直到西里尔露出满意的表情。
“很好。”
公爵直起腰,他那枯槁如木、血色稀少的脸上,终于流露出罕见的精明肃穆:
“我们终于开始谈话了。”
第214章 僭位()
“告诉我,孩子,世上这么多兽人里……咳咳……咳……”
伯父的嗓音伴随着重重的咳嗽,连两侧亲卫的马蹄声都掩盖不住。
“……哪一种最危险?”
他把目光从马蹄下的泥土上抬起:
“濒死的那种。”
骑在马上的他兴致不高,落后伯父的马车足足有一个身位。
“对,濒死的那种。”伯父虚弱的声音像是突然注入了新的活力。
一如曾经壮年的伯父,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就像沙蝎的毒针藏在尾后,就像毒蛇的毒牙深埋口中,就像危险的流沙暗藏地下。”
那时,伯父的背影雄壮高大,臂膀孔武有力,嗓音沉重浑厚。
念及此处,他低哼一声,夹马催鞭,快赶几步,来到马车前。
但伯父就像风暴过后的沙漠,提振后的嗓音重回一片颓废嘶哑:
“那么,哪一种兽人最安全呢?”
他不紧不慢地回答:
“死掉的那种。”
“那是老曼恩学士教你的,”伯父摇头道:“死掉的兽人才是好兽人。”
“但我要说,西里尔,最安全的兽人……”
“也是濒死的那种。”
他愣了一下。
伯父虚弱的声音随着马匹的前进一沉一浮:
“因为它们就像强弩之末的箭矢,就像恐怖沙暴的风尾,就像燃尽油料的余焰。”
“声势浩大,却后劲全无。”
他夹了夹马腹,狠狠皱眉:
“这该死的哑谜……老头,你昨晚该不会雄风重振,上了个冥夜神殿的女祭祀吧?”
“或者更糟……男祭祀?”
伯父的声音安静了一瞬,一时只听得见亲卫们的马蹄声。
几秒后。
“好吧。”
伯父在咳嗽中无奈轻笑着: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你。”
听着伯父比上周更糟的咳嗽声,他心头一沉,强打精神:
“‘喜欢我’如果这就是你的遗言,老头。”
“我不得不说,它逊毙了。”
他故作轻松吹了个口哨:
“让所有听见这话的人,都以为你是个喜欢亵玩亲侄子的老变态。”
伯父又沉默了一阵。
两侧的亲卫依旧尽职地并排行进,面色不动,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谈。
过了好久,伯父无奈而虚弱的嗓音才堪堪响起:
“……濒死的兽人既危险也安全,所以,为什么荒骨人说漠神既无灾也无赦?因为灾与赦就在一念之间,来回变换。”
“因此,我们更要时刻警戒。”
他无奈地挠了挠耳朵。
伯父的话还在继续,越发严肃:
“刀锋领的王亲们看似洗心革面安分守己,实则本性难移迟早自误。”
“东海的胖奸商表面交游广泛和善无害,却惯会见风使舵过河拆桥。”
“崖地倒是装得孤高自傲中立无私,可不过是群仗着山脉天险的臭老鼠罢了。”
“至于南岸那个没胆的老浑蛋,哼,比下了床的女祭祀还封闭保守。”
“他们都不可依靠。”
伯父的话音低落下去。
默默听着的他沉默了一阵,这才突然道:
“老头,你……”
“真上过女祭祀?”
马车里传来重重的捶击声!
“你”
似乎是伯父再次被噎到了,连呼吸也紊乱起来。
他从唇角勾起一丝笑意。
最终,伯父抑制住怒意,叹了口气:
“哎,算了……相比之下,北境的老迪伦倒是坚韧不拔,自强不息……”
“可惜,他们的位置实在太差,一旦生变,就是首当其冲,难为臂助。”
果然,换了伯父以前……听我这样开他的玩笑……
心情沉闷的他不再多想,而是抬起头,看着恩赐大道两侧越来越多的植被:
“你似乎漏了个最重要的?”
伯父的呼吸一顿。
车队转过一个大弯,路边的几个赶车农民战战兢兢地缩起身子,等待着四目头骨旗的通过。
半晌后,伯父那虚弱的嗓音再度响起,带着经年不散的不忿与怨气:
“苍穹之外的群星……高高在上。”
“只可远望,不得妄想。”
“更不能信赖。”
他从伯父的语气里感到一股深深寒意。
“切记。”
伯父的话化为一阵浓重而不祥的咳嗽声。
他没有说话。
好几秒钟后,他才松开快把缰绳捏断的手掌。
在伯父不适的咳嗽声中,他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笑道:
“听你这么说,我们就合该做个特立独行的孤家寡人。”
“处处不合,人见人厌?”
伯父的咳嗽停了,但没有立刻说话,一时只有马蹄与车轮的声音。
终于,马车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那岂不正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有无奈,也有释然。
法肯豪兹公爵睁开眼睛。
而他的眼前,王子正紧张地盯着他。
泰尔斯的手臂僵硬在身后,死死按住被子里的匕首。
他穿透西荒公爵似笑非笑的双目,似乎看到另一个血腥狰狞,眼眶空洞的死人头颅。
钎子。
等等。
如果法肯豪兹就是刺杀海曼的幕后黑手……
他为什么这个时候告诉我?
在另一个璨星的面前直承此事,他的利益何在?
是先声夺人,还是翻脸的前兆,抑或另有目的?
像往常一样,泰尔斯深吸一口气,一边刻意表现出让对方满意的惊诧失态,一边开始疯狂思考其中的关窍。
从乞儿时代到王子生涯,这一招对奎德和尼寇莱那样脑子不灵光还自以为是的家伙相当管用,甚至对讨厌鬼伊恩和亡号鸦蒙蒂这种其奸似鬼的家伙也有奇效:他们总能在泰尔斯的慌乱表现中收获高人一等、智珠在握的优越感,从而在轻蔑与满足中,暴露最大的破绽。
经历了众多风风雨雨之后,这已经是泰尔斯最熟练的本能了。
熟练得他甚至有些分不清:什么时候的失态是真的,什么时候是刻意演的。
但这一招偶尔也有失效的时候。
比如面对马车里的查曼王。
比如……
现在。
“怎么,在北地过得太安逸了?这就吓到了?”
西荒公爵玩味的话语再次响起,他盯着貌似被吓呆的泰尔斯,似乎有些不满意:
“那这个怎么样?”
哪个?
泰尔斯还没来得及多想,就见到西里尔伸出手,握住了他拐杖上的……
那把长柄剑。
王子一个激灵。
“唰!”
随着金属与皮革摩擦的声音响起,剑刃出鞘,在空中划出一片银光!
糟糕!
狱河之罪漫上神经,泰尔斯本能地从床上翻落,就地一滚!
开什么玩笑?
他在远离银光的安全距离上起身屈膝,匕首横拦,摆出铁躯式。
泰尔斯惊魂甫定地看着依旧安稳地坐在椅子上的西里尔法肯豪兹。
那把出鞘不久的长柄剑就握在公爵的掌中,随着公爵的手腕轻转,缓缓划出弧线。
寒意满满,气势森然。
隐隐有迫人之意。
“很好,至少你不像表面上那么孬。”
西里尔阴森地笑着,丝毫不顾王子苍白的脸色。
搞什么?
泰尔斯难以置信地看着西里尔。
这就……翻脸了?
但更让泰尔斯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潜藏暗中的约德尔依旧悄无声息,见到他落入险境也毫无反应。
怎么回事?
那家伙不会真的因为刚刚的事情生气了吧?
哄不好的那种?
可就在泰尔斯头疼地思考出路的时候,熟悉的嘶哑嗓音还是在耳边轻轻响起了。
“冷静。”
面具护卫的声音虚无缥缈,几如蚊蝇,却让泰尔斯紧绷的呼吸松了下来:
“不是他。”
不是他。
熟悉的声音让泰尔斯的一颗心落回胸膛里。
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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