忌之日,便是楚天阔身死之时。”
谢君和突然一个趔趄,握着剑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他听得懂话中的意思。
二九一 相见不见(五)()
沈雁飞继续道:“老前辈既已决意此生与烽火岭为伴……我们便遂了他的意愿吧。现如今,只有老前辈的剑术才可与江韶云一抗到底。”
谢君和忽然明白楚天阔不再愿意见他的缘由,也忽然明白菊隐冢背后题字的沉重。
生死之诺,不是轻许,而是一世的践行。
无所谓名,无所谓利,只愿换一个清平。
人们已经忘记了楚天阔,也不会有人知道,楚天阔做过些什么,也许依然是一段骂名。垂垂老矣,却持剑而战,仿佛是戏台上孤独的歌者,为自己一人而歌唱。
谢君和默默地向远处的山脊眺望。难得一见的艳阳与蓝天。只是烽火岭里的一切,还深深埋藏在驱不散的云气里。不知日晖何时能拨开云雾的面纱,得见烽火岭的真容。更不知何时这云霭又将蒙了日影,让一切回归混沌。
此消彼长,此长彼消,诸事陷入了无止境的因果循环。
只是故人又在何处呢?
仿佛在那渺远的云端,还可以听得到无赖戏谑的笑声:“无名无姓,无根无尘,随波逐流一渔翁。”
“喝我美酒,学我武功,得我琴谱,还不是我徒儿?”
“寒冰诀,可杀人,亦可活人,一切源于本心,望善用之。”
葫芦里的酒已尽了,谢君和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个画面:楚天阔独自回到楚老庄主的墓碑前,最后一次与故友把盏。他一气饮尽了葫芦里的酒,把这用了多年的葫芦交托给故友,而后,起身,走向自己的宿命,义无反顾。
“谢君和,记住,你是楚天阔的徒儿。”他在心里说。
沈雁飞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长影,在山风里,那般萧瑟,寂寥,又固执。
义无反顾,谢君和突然回头道:“老怪物,后会无期。”
“我还是不与你们同行了吧。”凌远声告辞道。
君和问他:“去哪儿?”
凌远声憨厚地笑:“我去找一个傻女人,她说,等我不再想报仇的时候,累了倦了的时候,她会等我回去。如今,是该回去了。”
谢君和也笑:“替我问候那个幸福的姑娘。也有一个傻女人,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可我没来得及回去。”
两相告别,生人已成故友。
茫茫栈道,却不知何时再相见。
纵相见,不如不见,不念。
云遮雾罩下的重岭叠嶂,掩藏着烽火岭不为人知的地宫。
漆黑的巷道之中,火把次第点燃。映照出江韶云白似鬼魅的面容。一路要隘,白衣圣使低首抱拳:“主上!”
风一样的步伐,风一样的衣袍,在石门一道道开启又合拢的隆隆声里穿梭而过。不一会儿,已到了石室——正是上次秦楚谢这三个小子闯入的书室。随手一抛,青竹杖回到了架上——原本这个位置,搁着逐羽短剑。
慵懒地坐回宽大的石椅,仰首闭目。
侍者轻手轻脚地燃上了一段香,便退了下去。紫依兰蕊的神秘香气缓缓而起,和着沉香木的温雅,雪菊的清朗,茉莉的柔美,灵香草的馥郁……
凝神静气,偌大的石室唯剩他一人。
二九二 相见不见(六)()
风忽过,灯火摇曳。
记忆里的声音闯入这片宁静:“师父,近日在山外又收得些许沉香木,徒儿已将之与紫依兰蕊等调和,以备师父练功所需。”
“是木叶回来了?”暖融融的微笑。
右胸一阵急痛,气息的断裂几乎将他的胸膛撕碎。冷汗如雨。鲜红的血从口中喷溅而出。霹雳一般的现实打断了他的念头:木叶已经不在了。
“主上!”火蝶与方夕飞奔而至。
“如何?”冷冽沉静的双目,淡淡扫过这二人。
二人立刻止住了步伐,低首,不再动了。
江韶云的目光落在案头一枚箭镞。箭镞上依旧凝着血。
“主上又在思念大师兄了吧?”
“人死不能复生,主上节哀珍重。”
江韶云微微闭目道:“十八年师徒一场,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十八年前,没有白衣圣使,也没有这庞杂的地宫。只有一老一幼,相偕江湖。他用尽身上的积蓄,买下这戏班孩子的一条命。
同是遭世人所弃的命运,同是不甘堕落,非要活出一条不一样的路。眼看着当年美艳的孩子长成冷艳的杀手。“师父的仇,便是徒儿的仇!道貌岸然的人,终要付出代价!”木叶极少言语,但每语皆得师意,江韶云的偏爱自不加掩饰。
可是,如今只剩了火蝶带回的冰冷箭镞,甚至连个缅怀的地方都不存了。江韶云最希望见到的人,如今,都已见不到了——无论是唐雅芙,还是木叶。
他没有处罚火蝶与方夕接应不力,只感慨,莫不是真的老了……
微咳几声,又一次牵动了伤处的疼痛。
“主上伤情可要紧?”火蝶小心翼翼地试探。
换做木叶,也许早已端上了茶水。
“除一劲敌,当是一大喜。”江韶云依旧冷冷端着架子。
“楚天阔虽有万般本事,怎敌我主神勇?”
“梨花剑万夫莫当,我白衣圣使秉承天命,岂会有败?”二人一前一后地附和。
江韶云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自后半年,我当闭关,一来养伤,二来研修这长河吟曲中奥义。尔等不可荒疏了武艺,更不可轻易挑起事端。棋已布下,如今的武林,只待他自己乱起来。”
二人作揖道:“受教。”
奉承之言他已听得太多。自知楚天阔那七根琴弦所包蕴的杀意,绝不是梨花剑可轻易抵挡。即便那铁尘诀也……好在刚才一战,他把楚天阔逼上崖顶,一招“化骨柔”将之打落悬崖,不死也是重伤,想是活不成的吧。
想来却有些可惜:十数年,这楚天阔就在他的身边,魅影一般总在关键时候坏他的事。要说愤恨,必然。只是突然间没了这对手,又有些不自在的怅惘。
伤处又是一阵急痛,化作猛咳数声。
“主上保重!”火蝶关切道。
“主上安心疗伤,帮内事务,我等定尽心打理。”
江韶云缓缓摆手,示意无碍:“找到楚天阔的尸首了么?”
“下属们皆已尽力寻找,却未曾搜见。”
“不急。唐耀那厮可曾唤来?”
“已带至偏厅。”火蝶从袖底抽出一卷书递上。
二九三 相见不见(七)()
江韶云顺手接过,翻看了几页,那泛黄的纸卷记录的尽是些毒药的炼制之法,害人的手段简直耸人听闻。他微微点头,淡然地一扬嘴角,伸手,竟把那秘卷就着油灯点燃了。石室忽亮,又在纸灰飞扬里渐渐黯然如常。火光映照出江韶云眼中的残忍恶毒:“敢在秘卷上做手脚?”
火蝶与方夕同时变了脸色。
“纸页里掺了毒——疑魂散。长久阅此书者,待毒发,便终日疑神疑鬼,惊恐万状,直至被自己活活吓死。这种老套的用毒把戏,也敢用来对付老夫!”
听得此言,火蝶就连腿都发软了:“唐耀那厮竟有此心机?断不能留了!”
江韶云缓缓开口道:“我本就没打算留他……要他唐家毒谱不过是寻个借口。今日毒谱藏毒,这老小子是活腻歪了。”
方夕小心翼翼道:“不知主上意下如何?”
“我的百毒蛊还差一味药便可成——吃里扒外,阳奉阴违之人,其血最毒。”
二人听罢,面面相觑,皆已有些哆嗦。
“记得,要是活人的血!”话音落,江韶云挥了挥手,疲累地闭了眼转过身。他似乎连唐耀的面都不想再见一回了。
他静静地躺在石椅之中,在昏黄的灯火里闭目冥想。唐耀这厮,碧莲洲之事,若不是这老小子得了楚涛的好处,磨蹭着迟迟不肯出手,也不至于那么快就落入楚涛之手,木叶也不至于……
蓦地,从偏厅的方向传来惊恐的骂声:“江韶云!你不得好死!”
仇恨的火顷刻间在胸膛里燃烧。江韶云握紧了石桌上那带血的箭镞。手中强烈的刺痛感与那声嘶力竭的咒骂和挣扎交织在一起,好似一条勒紧喉咙的毒蛇,让他窒息,也让他的血液迅速沸腾。“呵哈哈哈……”他阴沉地笑出了声。
突然,连续几声撕心裂肺的惊惧之声穿透了整个地宫,由短促而绵长,由痛楚而绝望。就连烛火都随之恐怖地一亮。而后突然死寂,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还有从阴暗的角落传来的毒蛇毒虫行进的窸窸窣窣声响。
想到这狡猾的家伙周身爬满毒虫垂死挣扎的痛苦模样,江韶云漾开胜利者的笑,转身,触动了椅背上的机关。
椅背后的石墙嘎嘎地翻转。一串黑褐色用血书写的名字触目惊醒地显现着。每一个名字,都曾经在江湖掀起过一番腥风血雨。这堵墙,简直是一张英雄谱。许多名字都已经被墨色勾去,包括楚涛的父亲。还留存着的名字排成了整齐的一排。
唐耀、罗昂、齐天健、秦啸、楚天阔、楚涛……
黑色的墨迹划过唐耀的姓名,又划过了楚天阔的姓名——反正,已死的,将死的,终是一样。
火蝶又进来了,端上一钵黑红色尚且带着温热的毒血。
方夕的手里捧着个鲜血淋漓的铁盘,铁盘里是一张刚刚剥下的人面皮。
他们的身后,跟进一个与唐耀身材无二的中年汉子,连长相也有几分酷似。
取笔,沾着这毒血,在墙上刻下另一个名字:谢君和。仿佛是用上了所有的恶毒诅咒,将这些人的性命钉在了这堵墙上。
冷酷而张狂的笑声瞬间充斥了整个洞窟。
二九四 金蝉脱壳(一)()
出了烽火岭,沿长河顺水一路向东。段霆远的快船乘风破浪,日行千里。
半道忽见楼船若干,将水道堵个结实。原来恰逢赴烽火岭的齐恒。冷凤仪头一回觉得看此人的貌相而欣喜。急忙过船探问,话语中言及自己受火蝶等绑架的坎坷历程,好一番唏嘘。到底骨子里是柔弱女子,见齐恒劝慰不止,反倒落泪。又道兄长过世,母亲一病不起,更为悲怆,良久方才止息。
齐恒问她该如何对待楚涛,话中竟有欲加害之意。冷凤仪只答:“他人救我于水火,我岂能不仁不义恩将仇报?传至江湖岂不丧了齐家英名?”齐恒干笑许久终是无话。
凤仪回到北岸的第一件事就去拜访了秦家父子,澄清了她失踪之前那一夜的混乱,以及冷英华遭白衣圣使所害之事。
嫣红与书生即刻便催促秦家放人。
秦啸犹疑半晌,亦是如齐恒一般,神秘莫测地干笑。
“少夫人如何能证明白衣圣使的存在?又如何能证明楚掌门与白衣圣使毫无瓜葛?”
此话一出,众皆哗然。
谁都清楚秦家突然开始打什么算盘。
书生放话道:“谢兄与秦盟主早有约定在先,如今我方既已信守承诺,还望秦盟主及时兑现诺言。无信则不立,兹事体大,请秦盟主慎重。”
“父亲的意思是,查核真相需要时间,请诸位耐心等待。不日,定还楚掌门一个清白。”秦大少赶紧接话,缓和气氛。
明摆着的拖延之辞令人愤懑。嫣红的不悦之色尤甚。细眉轻挑,满目妩媚,却暗藏刻薄:“秦大少真是少年英雄哈!莫不是要惩处了白衣圣使,将烽火岭翻个底儿朝天,您才罢手?”
秦石躬身道:“诸位放心,楚掌门与刘前辈的安全,我以性命担保。”
秦啸也客气道:“楚掌门是客,我等理当款待。”
楚涛倒是半点不介意,温雅的笑意从不曾淡去:“不妨事。权当品赏北人风土。秦大少既留客,我便却之不恭了。”
归事竟就此作罢。
数日转瞬即逝,谢君和与秦啸约定的日子已过了五日。
望江台寂静如旧。
青石棋枰,琉璃棋子,日子就在落棋的流光中淌过。
“楚掌门也太坐得住了些!”秦石真真看不懂此人气定神闲之能。
“大好光阴,却陷俗事之扰,岂不憋屈?知音在前,美人在侧,琴棋书茶皆备,人生当浮一大白。”楚涛故作不正经地瞟一眼身旁侍女,小姑娘霎时脸红若彤云。“哈哈哈哈!”望着秦石如同被噎着似的模样,他放肆地笑起来。
楚涛的玩心连刘思仁都没辙。也罢,爱玩总好过愁眉苦脸。
刘前辈便日日守在望江台的柴房边,搭上个小火炉,晒上一地的草药末儿,捣药声从早到晚。但凡他要的草药,秦石必让人即刻采办。十多天的工夫,楚涛的伤已大为好转:创口已渐愈,知觉亦渐有所感,只是毕竟伤重,终带着无法复原的遗憾。
二九五 金蝉脱壳(二)()
“楚掌门难道就不担心父亲留有后手?连我都看出此举暗藏锋刃。”
“他还敢吃了我?”楚涛打趣道。
“莫不是你也?”秦石略担心着。
“我哪知道?紫玉令在君和手里,此刻,我可管不着他!”
经了这么一提醒,秦石才猛醒似的:哦,难怪总觉得忘了什么东西,原来是这个不曾回来的谢君和啊!不过这痞子能在暗地里谋划什么呢?他不过是个杀手,最大的动静,莫非是要从望江台把楚涛劫走?他笑自己的念头荒唐无聊。
“秦大少不必多想,时机,可遇而不可求。”楚涛一边玩弄着手里的棋子,一边端茶自饮。举杯的手仍僵硬,只是那神采已与晚霞一起,融进了绚丽的天空,自在飞扬。
“少主,冷少夫人求见!”章汉秋瞟一眼楚涛,谨慎禀报。
“机会来了。”楚涛停下了数棋子的动作,一拂袖向院落深处而去。紫衣飘拂,宛若出尘。“若她是来寻我,就说我不见!”
“这……”秦石略一吃惊,细细揣摩着他的话,终不得要领。此人之谋,实难揣摩。
“知道了,请她偏厅等候。”
章汉秋竟迟疑未行:“冷少夫人要见的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