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浇没了一切的人气儿,不到夜晚,潮湿阴沉的天色就让小店酒客散尽,关门打烊。店小二收拾着桌椅板凳,女店主在帐台后忙活着一天的收入支出。谢君和铁板钉钉似的坐在进店时的座位上,一脸凝重。
春风般柔美的声音传到他的耳边:“还不休息吗?”任何一个男子都会为这温婉似甘霖的声音倾倒。来来往往酒客哪一个不知道她的嗓音里流淌出的魅力?
但他没有抬眼,也不动。
“明天还要赶路吧?怪辛苦的……要去很远的地方?”她正要为他斟上酒,却发现酒壶早已空空如也,“还要加些酒吗?算我的?”
“不必。”
他答得冷漠,可招呼的声音依然不改温情:“来往的都是客,何必见外?我只想交个朋友。可以叫我嫣红。不过是个酒家女罢了,爹娘走得早,就留给我这么间店面,不像你身边的小姐那么娇贵。”她匆匆去了帐台后,又匆匆端上一壶温热的酒,搁在桌边。
他摇头“哼哼”了几声,不客气地斟满一杯。如果真能醉一场,他愿意永远都别醒来。
“酒入愁肠,非但解不了愁,还更让人憋闷的。我呆在这里十年,什么样的酒客没见过?唯独没见过惆怅地来,喝了闷酒还能开心地走出门的。”
听到“十年”这个词,君和的心猛然一抖:“有没有见过……一个江北来的琵琶女,叫做素素?也许她已不叫这个名字……也许……”说着他忽然惨笑起来,“抱歉,我问成了习惯。”
嫣红坐到他的对面,给自己倒了杯酒:“你很在乎她?或者欠了她什么来不及还?”
君和大笑起来,笑声里却满是悲凉:“不重要了。”
笑的时候,更沉重的烟云压着他的双眉,别人看一眼都会喘不过气。“十年,足够把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
嫣红妩媚一笑,秋波似水:“你不简单。”顺势为他斟了杯酒。白玉剔透一样的手腕轻轻摇晃,壶中酒缓缓泻入酒杯,闪烁着冰洁的光泽,沁出醉人芳香。颀长的手指滑过桌面,金色的指甲足有寸长,闪着魅惑又尖利的光芒。她那明澈的眼睛与似笑非笑的红唇透着股慑人心魄的魔力,发钗在灯光下闪烁着迷醉的光泽,更添几分勾魂的浓艳。不知有多少男人能抵挡住这样的诱惑。
玉指一勾,那酒杯就到了谢君和的鼻子跟前。
谢君和接过酒杯,停在嘴边,目光也似被勾去了一般,凝结在她的身姿上,许久,久得让人以为美色当前,他连喝酒都忘记了,才放下酒杯道:“不简单的是你吧?”
十 欲醉还醒(下)()
“大侠何意?”嫣红那妖媚的声音能软化一切,神情里含着几分诡异。
他仰头一笑:“你认为单靠着这几杯酒就能让我趴下吗?”
她从座位上弹起,觉得自己僵直得说不出话。手底下的袖镖陡然攥紧。
但在那一瞬间银光闪过,剑已经架在她的脖子上。紧接着袖镖就被搜了出来。
她清楚见到了剑身上的伤痕,干笑两声:“果然是谢君和。”
可她已经败了,还败得不明不白。
“如果你敢打楚雪海的主意,先问问自己是不是活腻了。”
嫣红大笑:“死在你手里的人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但是楚雪海……”
忽听得楼上几声响动,君和一旋身就翻上了围栏到了雪海的房门口,飞起一脚踹门而入,三拳两脚把准备挟持雪海的人踩翻在地动弹不得。雪海惊得脸色煞白,全然不知方寸。就听楼下长长的一声唿哨,从店堂后突然黑压压冒出一大群握刀的武士,齐刷刷排好了阵势,将所有可以走出的路守得死死的,专等着谢君和下来送死。
雪海望着君和,急得都快哭了。君和却挑衅地笑:“傻丫头,这下知道江湖不那么好玩了吧!”
他朝门口瞥了一眼:“天玄阵法,有趣,天越门最拿手的剑阵,杀人如砍瓜切菜。用那么大的阵势招待我,唐耀真是客气。”随即抓紧了她的胳膊,她心里净是七上八下,然而在这个时刻也只得信了他。
“跟紧!”他拽着她飞身一跃,向着那剑丛中去。
一瞬间,她只看见刀光与血光的交织,下意识闭起了眼睛。耳旁风声呼啸。刀剑相撞的声音,骨骼碎裂的声音,哀号的声音,她突然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江湖世界——哥哥从来不肯让她涉及的世界。心高高地悬着,弄不清周围的情况,也不想弄清,睁开眼,发现视线早已被谢君和黑色的身躯所阻挡。
“想跑?看招!”她听到了嫣红心急火燎的呼喊。随即只见红袖一抬,数道银线从袖底飞出,正刮到她的手背,火辣辣地疼!
君和赶紧卷剑格挡,那细丝竟与剑锋紧紧缠络,迸出许多火星。周围的敌人见此立刻反扑上来。正当钢丝缠上剑柄的一刻,君和猛一推开雪海,循着那细丝更迅速地逼向嫣红,直刺她的心坎。
嫣红大惊,直退数步,却也退不出君和剑的威胁。
然而君和并不想取她性命,横剑一钩,正点到嫣红的手腕,嫣红一松手,君和顿时摆脱了那奇怪的兵器。返身挥剑一扫,围上来的敌人退了个干净。
雪海趁着君和与嫣红纠缠,正见几步外马厩里立着匹高头大马,心领神会,趁人不备,溜到一旁解了缰绳。马的嘶鸣声引来了敌人的目光,那凶神恶煞的嘴脸立刻提刀向她杀来。手无寸铁的她真不知如何是好,恨不能有遁地之术。除了左躲右闪,在家学的那些三角猫功夫早不知被扔去了哪里。
大刀就快威胁到了她的脑袋。
但还没等她大叫出声,谢君和已然卸下了对手的兵器,伸手一抱她便离了地稳稳坐上了马背。
随着马的飞驰,君和把她的脑袋按在胸前。
刀剑声依然震得耳旁嗡嗡直响。过了好一会儿她都还能感觉到耳膜的震痛和剧烈的心跳。死一般的恐怖弥漫在漆黑的夜。
当她鼓足勇气怯生生往周围张望,已只见身边黄土和树林飞快向后退去。天不知何时已然微亮。至于那小镇,那些持刀的敌人,都已不知所踪。
谢君和依然是不变的铁脸,惟有她手背上几道深深浅浅的血痕告诉她刚才发生的不是一场恶梦。惊吓过后,眼泪悄悄润湿了眼眶。
谢君和低声道:“别回头,你哥不想让你看的,我也不想。”
她用力点了点头,忍着让自己不哭出来。
直到闻得溪声潺潺,君和才驻马徐行。
正是朝霞漫天,映得溪水如万千颗钻石闪耀。
雪海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住了。她窜身下马蹦蹦跳跳地向溪边去,清澈见底的溪水流过指尖,那股清凉让她忘却了昨夜的慌乱惊恐,也忘记了手背上的痛。两手轻轻一甩,激起珍珠般的浪花。用溪水洗了把脸,还不舍得离开,把溪水当作镜子欣赏。
君和干脆把马系在树下,坐到大石头上等她玩够了再上路。随手折了半棵草杆,拔了叶子含在嘴里嚼。苦涩的味道,好似他已走完的年华。
“手上的伤不要紧吧?”
“没事,不痛。”
君和想了想,从不知哪儿又变出个药瓶,靠近她道:“把手给我。”
雪海乖乖地伸出手。药瓶在她手背划伤处点了几下,无色的液体带着清凉,渗入肌肤。
“这下即便沾水也无碍了。”
“大叔也会关心人呀!”她笑着,突然俯身向他的方向拍出一朵朵大水花。
君和也不遮掩,淋了个湿透,把目光投向水流去处,满是不屑地骂了句:“傻子!”
她一时不知该拣哪句话说,沉默了很久:“我不是胆小鬼。”说完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他果然是笑了:“楚涛的妹妹,当然。还算知道把敌人的马牵来作自己逃跑的工具,刚刚只是吓得魂都飞了。要不是你,我一定活捉了那个嫣红。”
她一听就没好气:“吹吧,吹吧!”
他笑得更厉害:“你以为我在说醉话?用你哥的话说,江湖人敢惹楚涛的也算胆大包天,敢惹谢君和的那才真叫做活腻了。你若不在场碍手碍脚,我一准把他们收拾个干净。”
“我——不——信!”
“好吧!你不信!你不信的事还多着呢!我和你哥有近十年的交情,你信不信?”
他半不正经地看了看雪海,仿佛故意要欣赏她的惊讶,从怀里掏出沉甸甸的一小块紫玉:深沉的光泽,刻成展翅雄鹰的图腾——逐羽剑派的标记。
雪海不得不怀疑自己的眼睛:这紫玉令在逐羽剑派没有第二块,连做了楚家总管二十多年的汪鸿都不曾拥有——拥有它就意味着不需要经过掌门的同意便可随意调遣部众,发号施令,违令者视同叛逆!不到紧要关头,掌门轻易不将此令交与下属,如今却在这奇奇怪怪的谢君和手上!
“指不定是你从哥哥那里偷来的,坏蛋!怎么看你都是个坏蛋!”
君和把那紫玉令掂了掂,塞回怀里,冷笑两声毫不在意:“我要它何用?倒是摊上了你这桩闲事,又得和你哥打交道了。”他的眼睛掠过一丝惆怅,恰落进她的心头。猛然撞到雪海微笑的神情,他极不自然地撇过头,呆呆望着水面。雪海不忍心追问,单看这一身粗蛮就可以猜想到他在楚家的处境。
“其实……你不算太坏……”
“合着还是个坏人。”不容雪海结结巴巴地分辩,他已解开了缰绳牵好了马准备起程,拉雪海跨上马背,“你那玉佩还在身上吗?”
“当然——”雪海一摸腰间,笑着的脸顿时僵直了,“咦?”
“不必找了,准是那嫣红趁打斗时夺了去。我疏忽了。不然那女人早该追来了。”
“他们要这个有什么用处?”
“要挟你哥,足够乱了他的阵脚。”
“那怎么办?”
君和没有答话,狠狠抽了一马鞭,那马立刻嘶鸣着狂奔起来。
他只想着快些,更快些。至少有事做的日子,能够让曾经的是是非非暂且躲藏在心里的角落,这样的平静,哪怕片刻都是奢侈。
然而越是不去想,那些事情越是会鬼魅般缠绕他。往事一幕一幕浮现,潮水一般,却不真切。十年间的点点滴滴,他数不清,也怕去数。他想告诉自己,江湖实在不是个可靠的地方。可是现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如果没有那紫玉令,没有楚涛两个字,他到底该去做什么。
十一 血月烽火(上)()
从红霜镇再往前,就真正进入了烽火岭的地界,唐耀的老巢。这里连绵不绝的山路是不知多少江湖义士的噩梦。
“前面就是排云峡了。”汪鸿驻马山顶,马鞭指着前方山脉间的一条狭长通道说,“烽火岭的咽喉。两边都是绝壁。走过这一段,大约唐耀就使不出什么伎俩了。”
楚涛笑道:“我若是罗昂,定然切断此处,瓮中捉鳖。”
一句话惹得汪鸿无比惊恐:“那我们还来这儿?!”
“就他的胆量?”楚涛嗤笑,“小丁等早已探过路,他正忙着加固营垒,防着我从别处一口扑过去。看来那把火让他惊得不轻。现在,他是希望看到我走进烽火岭,但是永远别出来。放心吧汪叔。”
“可……”
楚涛的脸色突然阴沉:“我等了十二年,是到他该还的时候了。”
低重的声音和紧随其后的一声马鞭脆响如阴云般久久回荡。
排云峡静得让人不敢想象,汪鸿每走一步都心惊胆寒,只是敌人始终没有出现,而前些日子嚣张不已的唐耀也突然消失了踪影。楚涛只顾往前,直走到残阳如血的时刻,一片幽谷中的竹林置于眼前。进竹林的那一刻起,汪鸿恐惧的眼神和竹林的宁静形成鲜明的对比。楚涛的命令在他听来有些刺耳:“就在这儿过夜吧!”下属们拾着柴禾搭着帐子忙成一团,期望在天黑前能燃起篝火,楚涛也上前帮一把手,汪鸿则指挥协调。
楚涛却忽然变得心不在焉,一不小心,手里捧着的干柴莫名地散落一地。汪鸿关切道:“少主怎么了?这些事我们来做便够了!”这才清醒过来似的,擦去了额角的冷汗,苦笑一声:“没事。”
汪鸿不由分说把他按到一旁的树下坐着,唠叨了一番,叮嘱他小心行事。
他甩了甩不太利索的手,靠着树长吁一口气。十二年前这片竹林里的情景汹涌地闯入他脑海。一生都不敢去回忆,此刻却由不得他:
那时的他不过是个少年,剑法也不如今日老到,随父亲云游四海。此行似乎非同寻常,父亲让大家在竹林里安营扎寨,却只身一人向烽火岭的深处去。他没别的可做,只在营地读书练剑,数着日子和部下们一起担心着父亲的处境。直到那一天黄昏,父亲略显疲惫的身影出现在竹林深处。他狂喜阵阵,向着父亲飞奔而去。部下们随后迎上。
“爹,您可回来了!”
父亲却不急着同他说话,转向汪鸿:“大家都还好吧?”
“都好。等您吩咐。”
“该解决的都解决了。和段家的生意照旧,走水路,绕开天越门。明日就离开这是非之地。”他拍了拍楚涛的肩,递上一张羊皮纸:“涛儿,这张图替我收好。”
“为什么要绕开天越门呢?”
父亲没有多解释,只一笑:“将来我们还会再来。”
但是这一句“将来”,楚涛足足等了十二年。
他只记得当晚鬼哭狼嚎般的风穿林而过,来来回回地,撞击着浓雾围成的墙,却撞不出冰窖一样冷的这方密林。他接过父亲递来的酒袋,往嘴里倒了一大口。浓烈的酒意烧灼着他的喉咙、胸膛,要把他的灵魂抽干似的。
父亲慈祥的大笑里,他行至溪边——只为洗个脸,让自己清醒。没有月,没有星光,本该明澈的溪水也映不出黑暗中的凶险,扑面的凛冽。冰冷的水几乎冻僵他的手,他的意识,他的心。父亲就在他的身后,一直在那里。他什么也没听到,只在转过头的刹那,瞥见一丝寒光——一根极细的钢丝紧紧缠住了父亲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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