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韶云默默地垂目,似乎这不是件太让人吃惊的事情。
“楚涛只留了两个女人,几个侍卫在楚家。谁能伤得了方夕?”
没想到江韶云依然平静,仿佛早已知道了什么似的:“不说这些。生死由命。”那深邃的眼眸里只有冷飕飕的光亮,不带半分情味,一下子逼得沈雁飞居然不敢抬头。他的手心正微微沁出汗来。“义父,此处甚凉,药也快凉了。”
江韶云仍是不动,却直直地凝视着他。沈雁飞分明觉得,从对面射来的光分明已经洞穿了他的心。他固执地替江韶云端起碗来,横到他的面前。却换来干笑一声:“何必急于一时?”
雁飞真担心胸膛里的那颗心突然跳出来。不上不下的两只手尴尬地捧着渐凉的药碗,局促不安,无奈只好放下。“义父保重,虽则一时受挫,终有东山再起之时。”
可是江韶云却一语点破:“你明知楚雪海不在楚涛身边,却故意与方夕相争,叫他去闯楚家的空门,如今他死得如你所愿,你又何必吃惊?”
“冤枉!孩儿怎敢?”雁飞故作慌乱。
四七三 余韵悠悠(四)()
江韶云却一笑了之:“此事,我想了很久才明白,我一直以为,段诗雨才是你那妹妹。却没有想到一个楚雪海能让你如此紧张。”
这下沈雁飞是真的面如死灰,他的整个身体都僵硬起来,居然有黔驴技穷之感。
“我已是行将就木之人,雁飞,黑石崖下的那一击,已足够致命,又遇谢君和横插一杠,已是时日无多。当年与你相约,我若替你了却心愿,你便入我门下。如今你的心愿,我也已替你完成了大半。这最后的一桩,也就快还给你们宋家。”江韶云比了比自己的心,又急转话题:“不过,你已再不是宋子殷了。若论心狠手辣,如今已无人胜过你。”他看向那碗药,就如同看着自己命运的终点。
沈雁飞一阵惊骇闪过面容,眨眼又如水般沉静下来:“我原以为自己有一天会变回宋子殷,但是当我看到烽火岭中那些人的面目,才意识到,宋子殷是否在,其实无关紧要。这个江湖只有最强者才能活下去——我也想尝一尝活在江湖峰巅的味道。”
“会的,你立刻就能尝到。”江韶云递上一卷册子,上书四字:“梨花剑诀。”
正当沈雁飞接过册子翻看之时,江韶云已将碗中的药一气饮尽。
雁飞默默目视着那格外苍老的白影,双目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刻毒残忍。刚刚还拧不开的眉头一下子松弛下来,似乎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容易。
“逐羽剑派,我终是小看了。”江韶云叹息一声,便觉心口绞痛难忍,“你,我也太过小看了……”他似乎想极力维持镇定,然而,愈加强烈的痛苦袭来,他还来不及挣扎几下,便已接不上气。他回身倒向唐雅芙的冰床,却乏力地软倒在地上,双目里凝结着晦暗的不甘,随后那光亮便一点点消逝下去,朝着她的方向,冻成了一片迷茫的灰雾。那样子就如同白布缠裹上了一具缩小的骷髅。
沈雁飞哼哼嗤笑三声,顺手把那梨花剑诀付之一炬:“义父已老,风烛残年,应是在此冰墓陪伴爱人永生了。剩下的事就交给弟子。世上不需要梨花剑,有铁尘诀,足矣。”火把光映出一张波澜不惊的面容——喜怒不形于色,这也正是江韶云教会他的。
石门吱嘎地在他身后合上,断绝了通往人间的最后一丝烟火气,也把心底的那个宋子殷埋葬。
南岸的天空,火一样耀眼热烈,弹指间,炫目的光芒闪过。随即不见了月更不见星,漫漫的黑浸染夜幕。不可名状的紫色的气焰飘飘然聚拢成云,又飘飘然四散遁行。
秦啸在望江台凝视着对岸良久,问:“那边可有消息?”
无人应答,秦石也只顾埋头拨弄弦音,脆响声声,如空谷梵磬,又如秋雨霖铃,一声声说不尽道不明的寂寥。
缈远悠长的钟声若有若无,不可断绝,在天际铺成了凉夜的底色。那钟声不似闲云野鹤的散漫,也不似警戒一般慌乱仓促,只踏着固定的步点,一声响过一声,厚实而不激烈,悠远而不绵软。
秦石定弦侧耳,应是他们在追念着风若寒前辈吧。洁白的信鸽也自那里起,来如云,去如电,星星点点,散向四野。其中一只居然掠过头顶,落在他的脚边。
“南岸天色要变。”秦啸轻轻叹息着,望了一眼那鸽子。鸽子咕咕咕咕地在他脚边转得没完没了。秦石俯身捉起鸽子,取下绑在鸽爪上的信管,那鸽子便扑棱棱冲向长河的滚滚波涛,不知所踪了。他抽出信管中的薄纸片,字条还在他的掌心,就听得身后悠悠的脚步。张洵携着林立果来访。
林立果带来一些消息:南岸盟主换了人——逐羽剑派一致对外宣称,楚涛伤病缠身,决意归隐。但是逐羽剑派内部的声音传出,楚涛遭了白衣圣使的暗算,已然不在世了。冷凤仪可以为此佐证——回归后她就自我隔绝于世,下人说她日日弹琴,或是为追念楚涛。
秦啸嘴角微微一抖动,烟杆在他手里打了个颤,他缓缓磕去烟灰,定了定神,许久才叹息:“也算一方英雄。”
秦石难以置信地把手中的字条递给父亲。是逐羽剑派告江湖同道书。秦啸低头凝视手中的薄纸片,忽然间拧起眉,狠狠一握,那团纸立刻碎在手心。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秦石突然歇斯底里地呼喊。
“石儿!”秦啸一贯冷淡平静的声音居然颤抖了一下,“南岸的天色,看来真要变了。”
脑海中轰然响起断裂声,他唯有茫然地盯着南岸那片烟紫色的天空。涛声吞噬着一切:航船的灯火、鬼魅一般的鸽影,可楚涛的影子还在那里,和黑石崖模糊的轮廓相融。
泪,不由自主地滑下。尴尬的沉寂,阴冷的风好似把空气冻结在了那里。心底,惨然地被抽空。秦石摇摇晃晃倚着扶栏,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仿佛一阵风就能被吹走。他深深地记得楚涛说过,有一日,江湖再无江韶云的立足之地,他就交卸职权,隐退谢客,寄情山水。却难以料想,一言竟成诀别。望江台里的棋逢对手,琴音和鸣,从此不会再有。
“南岸游侠众多,要是没有他的制衡,会是什么局面?”秦啸问张洵。
“该是让大家听一听秦家的声音了。”张洵一摇手中拂尘,淡淡地笑。
秦石愤而挥袖转身。一任秦啸在背后跳脚怒骂,也不愿再听。
叶哨。尖厉而凄绝,似破山的宝刃在暗夜划开一道口子,夜的泪,夜的血,夜的哀鸣,在赤红色的长河里激荡。秦石想起楚涛过江时的叹息:这不是一江水,这是流淌了几百年;冲撞了几百年;沉淀了几百年的恨和怨。如果能够跨越时间,他定会回答:“那才不是什么恨,只是自私者为追名逐利而造的借口。”
谢君和立在望江台最高的檐角,背着月光,在地面映射出一条过于单薄的淡影。
秦石不知道他是怎么上去的,更不知道他站在那里干什么,直到他一跃而下,轻捷地回到秦石的身边:“坏消息就不必说了,我没心情听。”——出于平息血鬼堂众怨的目的,秦啸一直不敢把谢君和怎样,因此望江台的旧铁阁依然是他的安身之处。但是自从回到北岸,他又变回了从前的脾气,像个炸毛的怪物,谁也不搭理。血鬼们也不好公然来看他,只好暗托秦大少为他捎去花月楼的酒。
可是他再没喝过酒了。
“可有个坏消息你必须知道。”秦石展开手心,那是张和秦啸手中一模一样的字条——这一夜,信鸽恨不能会把消息传给每一个角落的江湖人:“那是逐羽剑派的说法,夜枭的消息是,他不在了。”
谢君和明显一个战栗,倒退一步。夜枭的消息从来没有出过错,这是林立果见缝插针抽丝剥茧的本事,他早已领教。
“听到了吗,南岸的钟声,响了一晚上……”
谢君和盯着秦石手中的字条良久,没有接。钟声依然回荡,悠远,绵长。骤然一声闷哼,秦石听不出是喜是怒。“迟早会有这一天的。”那声音冷漠得出乎意料。
“你……预料到了?”
谢君和把玩着手中的叶片,*:“他的伤病,早就不可治了,只是他一直硬扛着,过一天算一天罢了——就像与木叶和江韶云对抗那阵子一样,哪怕是无望获胜,还有一口气,他都不会认输的。跟了他那么多年,大概是习惯了,总以为他还扛得住。我来北岸之前,他答应了等我回去再动手的,但是就后事看来,他从没打算等到北岸的援助。”他好像只是在说一件司空见惯的事。
“据说是因为白衣圣使的暗算……”
君和突然冷笑了一声:“那算什么东西!”
秦石疑惑不已。
“他累了。”
沉重的叹息带来长久的沉默。
“歇一歇,也好。”谢君和的语气,仿佛不相信楚涛离世似的。似乎楚涛能轻而易举地跨越生死,随时都会回来,依然与他并肩而战。
秦石朗声说道:“赵海骏来信说,北地蛮族勇士集结,趁江韶云作乱,意图掀出些风浪。明日我会自请去雪域,你愿不愿随我一道?”
谢君和好像根本没听见,也许他只觉得秦石在讲一个笑话吧。秦家长子,怎会自甘堕落自我放逐?
“我不想再在长河边待着了。父亲的意思我全然看不懂。还是赵海骏好懂一些。我知道你也不会愿意留在这儿。父亲心目中血鬼堂真正的堂主只能是李洛。而南岸,你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
没有紫羽,何来黑煞?更何况,当年他跨过河去背叛秦家还能够站稳脚跟,部分是因为楚涛的强硬。如今,只好一切从长计议。或许此刻他一旦回去只是给一个荡平对手的借口——刚刚经历了生死的南岸再禁不起那样的冲撞了。
“就这么说定了。”秦石本想找个人倾吐倾吐梗在心里的石头,却找错了人。
“给我三天考虑。”谢君和仓促转身,却来不及掩饰哽咽之声。
“不急。”
“三天,够了。”他匆匆躲进属于自己的铁阁子,重重甩上门。
然而,三日后,铁阁门开启的刹那,竟只见人去楼空——谢君和就如同化在空气里一般,从此消失在了北岸。秦啸急令夜枭四处查探,甚至追到南岸的角落里,从黑石崖到烽火岭,再未有此人消息。
西风诀(1)(短篇)()
(一时兴起写的这么一段故事,想应该放不进正文主线。可以理解成独立成章吧!可是这背景设定——能算是提前剧透么……不废话,上文!——微虐,慎入。。。)
西风诀
一
芝兰苑的夜,西风正劲。一支低沉的琴曲徘徊在空气里,不知从何处起,往何处终:昏雁鸣兮悲切,西风劲兮呜咽,俏佳人兮白发,古壮士兮归耶?这民歌时常响起在南岸的夜空,有个伤心的名字:西风诀。
泼泼洒洒的烟花次第绽放,点染着夜空。烟花的灿烂却照不进这深不过二十步的后院。似乎连上天都遗忘了这一角落。院子里的芬芳却自顾自地开放着。满地错落有致地生长着不同季的植物。靠着墙根,百十个品种的盆栽堆在高高低低的花架上,足有四五层,俨然一堵花墙。就连窗台上也搁着几盆叫不出名字的花,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偶尔让人眼睛一亮,给屋子平添许多生气。庭院里无论何时都有不同的颜色不同的香气点缀。
阁楼花窗半开,掩映着一张灰白色的脸。那是个托着腮赏着烟花的女子,无奈烟花来去匆匆盛开得快,凋谢时了无痕迹,还不曾睹其全貌,天空已经重又被黑暗笼罩。飘过几朵烟云,遮住了明月。素颜中透着几分不多见的书卷气。眼睛不大,但含羞半闭略带愁怨的样子让人禁不住心生怜惜。不犀利,没有睿智,更谈不上惊艳,却有嘴角永远不变的温存。她在南岸最有名望的庭院深处,与江湖无涉,与世无争,过着清淡如水的日子。
薇兰一直以为自己的命运就如同这孤芳自赏的满园花草。多少佳人羡煞她与南岸第一风流的楚公子结为佳偶,事实上没人知道,她就在这空苑里,一夜一夜,听着那一曲不知从何而来的“西风诀”,望穿秋水,只望得另一个黎明。
楚涛,南岸江湖的轴心,一柄龙冥剑席卷,扫尽了寰宇,却把这楚家的庭院积累下一重重血气,也把自己的心冻结成了无人可解的孤高。试问天下英雄谁敌手?江湖人噤若寒蝉,就连她也不曾懂得。已经习惯默默看着他在众人的簇拥下来来去去,风风火火,没有对话,甚至匆忙得连目光都不曾停留。他不常来此处,即便是来,也总冷着脸,不发一言地坐到墙角,弹上一支喜爱的曲子,仰着头,手指在琴弦间翻滚,不觉便醉在自己的琴声里,忘记了四周。也许会背着手站在院中,静静地迎着风,看那花飞叶落。或者会闭着眼枕着书卷,卧在摇椅中,手边一杯清淡的香茗,月光映着苍白的脸色,愈加憔悴。他那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的风雅,她更不解。可是在众人面前的他,笑得热烈,笑到张狂。整日与些个五大三粗的部下们厮混在一起,居然不曾有人觉得不搭调。楚涛杀人的铁腕和他的风雅柔情一起闻名天下,偏偏在芝兰苑里,只剩了浅淡的风。
薇兰默默叹息,她不可能把自己变成冷凤仪。
江湖人说:楚涛唯一的知己是冷凤仪,世间也惟有冷凤仪可堪般配。
薇兰清晰地记得许多年前元夜灯市的一面之缘。花灯题诗,梅桩论剑,荣耀全被那江北女子抢了先,南岸江湖一片震动。闹腾腾的酒楼深处,隔着纱帘,依稀见惊若天人的冷凤仪温柔细语,一派闺秀气质。对座的楚涛满含着深情笑意,弦在指尖,音从心出,那眼神似乎凝结得再也无法化开。比容貌,比才情,比家世,冷凤仪哪里有对手?那一夜长谈的风流,不知羡煞多少南岸女子。那夜的灯市,薇兰陶醉在了楚涛的琴声里,而楚涛,陶醉在了凤仪的才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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