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鼓作气地奔上高坡,顾不得脚下的乱石和树根缠结,眨眼间,那熟悉的画卷展开在眼前:成片的粉墙黛瓦,还有远处那奔流不息的长河。只是,招魂的白幡立在镇子的各处,随风舞出一片苍茫。仿佛被大雪覆盖一样的悲伤弥漫在整个镇子上空。
她知道,传言中有些事应是真的。黑石崖出了那么大的事,楚涛居然毫无消息,这本身就不是个好消息。心中突然前所未有地忐忑起来。如果那日她听了谢君和的劝,及时回来,至少还能见到兄长或者风前辈。如果她没有自作主张地接受齐天乔的邀请去北岸管闲事,至少兄长不必为她心忧。此时回去,万一,所有的传言都成了真……
她害怕起来。
“雪海,到家了。”天乔在她的身后说道,“前面的路,只能你一个人走了。”
“我没说过要你跟着。”她依然有点生气。
“我知道你一定会怪我懦弱,可是为了齐家着想,我没有更好的选择。”
“我也没有说过要怪你。”
天乔微微勾起嘴角:“是我本来就懦弱。没有你到北岸来帮我,很多事我根本无力去应付。你不知道,那日楚掌门告诉我齐家要出事的时候,我满口答应他立刻回去,可是出了你家的门我便腿软了。后来程大侠让我来掌家,先前就算做梦我也梦不到这样的日子……我吓得发抖。”
“你若想说什么就直说,别拿自己打比方。”聪明的雪海一听就明白的。
但是天乔依然说得一本正经:“是真的,那时我真的怕——如果当时不那么任性,而是留在父亲身边,或许他现在还好好的。可我后来想明白了,事情不会因为我不回去而不发生,相反,我若不往前走,事情只会更糟。而我决不能看到齐家从此消失……结果腿就不软了。”
雪海听出了劝慰的意味,长长地叹息一声:“你不知道,长兄如父那是什么滋味——整个逐羽剑派都知道他宠着我,我在家横行霸道,天塌下来也不用怕。虽然没少挨他的罚,可是每次罚完了就哄着——真把我当小孩儿。除了他,家里还有哪个人敢让我不开心那么一小下?父亲的样子我只记得一幅画像,母亲终日坐在佛堂,我也是见不着的。从小我只要赖着他,就有糖葫芦吃……这一赖也就赖成了习惯,家里除了我,没人敢老虎头上拔毛。”
天乔笑出了声:“这不就快见到他了吗?那个哥哥会真的怪自家的妹妹?”
雪海知道她应是不懂的,只浅浅地回了声笑。沈雁飞说的奇怪的话,还有空气里过于不安的气氛,她当然不能置若罔闻。但是总有需要直面的那一天。她努力深吸一口气,随后绽开甜甜的笑颜,满目皆是亮闪闪的光。
她对齐天乔道了谢:“其实我没生你的气,君和大哥自有他的打算,他有的是本事,总会化险为夷的。至于我,我总得长大的。很多事,总有一天是需要自己去面对的。”
“可……”天乔依然有些不放心,“如果有麻烦,给我来信……就像你曾经帮过我那样……”
她笑着摇头:“对不起,大个子。我知道你的心意,可目前,或许我还要去做很多很多事……倘若哥哥真有什么事的话,兄嫂素来无涉江湖,云逸尚幼。楚家总有人需要挑起担子,就像当年——哥哥十四岁就开始主事了,而我就快十九岁了。也许我们有很长时间见不了面。别记挂着我。”
话音落,那桃花般的身影已向山下翩然行去。
他伸手想拉住那衣袖,却只是扑了个空。
于是天乔愣愣地注视着那个方向,直到她消失许久,直到眼睛被阳光刺得发干发痛,也不舍得收回视线。仿佛是一场永远都不愿醒的幻梦。他不知道上天何故把她忽地抛掷到他面前,不知道为何要让她在他的世界里停留,又执意地将她抽走。
蓦然地,又想起当日楚涛的告诫,忽然间胸膛里的那颗心沉沉地坠下去,坠出许多酸涩的滋味。原本他不懂得的酸涩,此刻居然如此真切,又让他无奈。
长河边,齐家的码头依然忙碌。
码头旁边的一座凉亭里,一身华服的冷凤仪慵懒地倚着围栏而坐。天气渐凉,身体也一直虚弱着。她把自己裹在浅紫色的斗篷里,默默饮着热茶。程云鹤递过来一本厚厚的账本,她却无心于此,径直推开了:“天乔作主,凡事问他便可。”
“夫人是累了吗?”云鹤略显吃惊,不明白她为何变成如此寡淡的心性。
“我只坐一会儿。”她说。
云鹤便默默地退了下去。
对岸钟声回荡,飘飘渺渺地传过这边来。凤仪侧耳听着,随口问道:“有什么消息。”新来的侍女侧立于旁回话说:“是在祭奠逐羽剑派死去的剑客,和游侠。”
冷凤仪哦了一声,忽然又问:“逐羽剑派,你知道逐羽剑派?”
“我认识个剑客,他说逐羽剑派有天底下最好的掌门。”
刹那间仿佛心被刺痛,握杯的手一阵颤抖。禁不住泪眼朦胧。
侍女自知失语,低声致歉。
她却努力定了定神,泪水终于没有落下。她再度撑开笑容道:“北岸人不会这么说。”
“不,他说,许多人都这么说。他还说,游侠不分南北,只有秦家和齐家分南北。”
凤仪惊而抬头,才仔细地注视姑娘的容颜。她很清纯,十六七岁的模样,满脸挂着美好的梦想。顺着她的目光往深处探寻,仿佛那里住着还年轻的自己。绿罗裙,金钗钿,却偏爱着骏马驰骋。
“楚……”她默念着,冥想着,寻找着当年的记忆。仿佛记忆深处的他依旧含着微笑凝视着她,而后默默转身,留给她一个紫色的背影,潇洒地,在微风里远去。当年她以为情淡了,就会忘记的。但,似乎楚涛和她都失算了。有些遗憾一旦种下,终于裂成不可弥合的伤痕,哪怕想要补救,却换得更深的撕裂感,钻心噬骨。
“你喜欢他?”
姑娘的脸飞上两朵甜美的云霞。
“随着你心里最真的自己去想。”她说,“不要在意其他。这世上没有什么比遇到一对彼此在意的情缘更美好。”这话好像是对侍女说的,又像是对自己在说。
四七二 余韵悠悠(三)()
“多的却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齐恒突然现身,站在十步开外,远远地凝视着她,目光里满是苍凉的味道。修了容颜,换了锦衣,那张方阔的脸仍显沧桑许多。脸上的横肉瘦瘪下去,倒是有几分英挺了。可惜右袖管空落落地垂着。除此,没有颓废,也没有癫狂。
冷凤仪只是嗤笑一声,淡漠地看着长河对岸。事实早已了然于心。
“楚涛已经死了,冷凤仪!”齐恒大声说。
“死了也好过那些装疯卖傻的!”冷凤仪刻薄地骂了回去。
呵!齐恒冷笑:“我不过是被那群白衣圣使追累了,想活命罢了。没想到楚涛这傻子,居然会为了这事儿想不开跳崖。”
冷凤仪怒火中烧,双目如炬地瞪着他,谁能料想,前些日子的担心,居然是一场预谋的欺骗!随即狠狠抽了他一巴掌。
齐恒呆呆地看着她,懵了。
“这巴掌还给楚涛!”紧接着她反手又是一记:“这巴掌还给三少!”
啪啪,她扬起手又接连抡过去两巴掌:“这巴掌还给我!这巴掌还给你自己!”
齐恒迟缓地用手去摸了摸脸,脸上鲜红的五指印火辣辣地烧灼着。慢慢地,双目里浮动出一片凄冷。他过了很久才想起来说:“你可知,白衣圣使追得我有多狠,你可知,断了这条手臂有多痛!没错,我就是想报复那小子,谁知道他把我逼去烽火岭,安的是什么心!”
冷凤仪背过身去,一句话也不想听:“那么,你把自己的妻扔给死敌独自逃命,又安的是什么心……”那不可触及的伤痛再次被揭开,疼到无以复加。没有楚涛,或许她此刻依然要忍受着白衣圣使无边的羞辱和折磨。可是,让楚涛消失的最后一击居然出自她绝望中的妒恨。
齐恒一个趔趄,喉咙梗塞,再也无话。似乎这一刻他才想起来,是自己那倨傲的情敌救了他的爱人,又把她慷慨地交还到自己身边。
“我不与窝囊废说话!”冷凤仪低垂下了眼睑,再也不愿作声。
齐恒呆呆地立了许久,而后默默地转身,出了凉亭,一步一个踉跄地向长街而去。
心事,唯有付给琴音。她起身拨弦,倾尽一心地弹奏,忘却了指尖的疼痛。她知道他听不见了,所以执拗地弹奏下去,把曾经说过的情话没来得及说的情话都化作琴音。生死之隔,与长河之隔,也没太大的不同。他在天上爱听也好不听也罢,知道也好不知也罢,她只是想说他错了,他低估了冷凤仪心中他的分量。
“楚……你不知道,你永远也不知道,世上只有一个楚涛,黑石崖顶的楚涛,谁也替代不了。”
满面热泪模糊了妆容。
断魂岩下尸横遍野,那血皆自白衣圣使的徒属。
赤眉的火蝶躺在担架上对着天空狂吼,吼得山峦地动,风声鹤唳。可是回答他的除了回音,只有山谷里的风声。他燃烧的双目渐空,似乎是那嘶吼的怨气悄悄偷走了他的灵魂。
沈雁飞默默赶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却偏过头去,用白布掩住了自己的赤眉。然而,胸膛的剧烈起伏却暴露了他的抽泣。
方夕死了。
多少年的搭档。
更可恶在于,谁也不知道方夕是如何死在只有女人的楚家庭院。
他无处报仇。也无力报仇。谢君和的寒冰诀掏空了他整个躯体的所有能量,岂止是五脏俱损,简直差点把他变成冰柱。若不是沈雁飞作阻挡,让谢君和再补上第二剑的话,一定会送命的。只可惜数十年的武学修为,毁于一剑。
“回去就歇下吧,我去告诉义父。”沈雁飞说。
火蝶突然拽住他的袖子:“主上也正伤重……”雁飞捋开他的胳膊道,“瞒着不是办法。”
沈雁飞不急不缓地向洞窟深处而去。这条熟悉的路,居然走得格外漫长。
他还深深地记得第一次踏进这里的时候心中深深的恐惧滋味。那股不可名状的压迫感至今深深坠在心头。他不是沈雁飞,他是宋子殷,一夜夜,他在噩梦中提醒着自己。血海深仇,刻骨铭心。在这里,他终于知道,造成这场惨剧的,是野心勃勃的齐家,是隔岸观火的秦家,是只图私利的唐家,还有沽名钓誉的楚家。
那位竹杖在手的老者举重若轻,你感受不到他身上的任何波澜,但分明,他拥有控制一切的力量,操控着玩弄着整个江湖——他的目光瞬间就扎根在你的内心深处,洞悉你躯壳背后的弱点,而后不费吹灰之力地就将你击垮。
“沈雁飞,或是宋子殷,你叫哪一个名字都无足轻重——那只是你的名字,你在他人眼中的外壳。你的内心住着个急于复仇的恶鬼,却不知如何做起。你希望选择楚家做你的靠山,可显然楚家之力徒有虚名。你直面仇敌,日日屈身侍奉,却又不堪忍辱。你反过来又希望求助于楚涛,然而他人之力鞭长莫及。你终于觉察到了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却又懦弱不前,犹豫不定。如此,你终有一日将被心魔咬碎骨头!”
江韶云当时说过的每一句,都深深印刻在他的骨髓。
“或沦落成沙,或涅槃重生,他人无法主宰,全在自身。”地狱之门一旦开启,便再也回不到最初。他修炼起铁尘诀,也逼迫自己更加隐忍,他渐渐地更加懂得齐爷和楚涛的诉求,就像江韶云曾经做过的那样,把他们深深地拖入泥潭。他看到了冷英华的死,终于知道善良全无用处。程云鹤是个唯命是从的老实人,而谢君和却是个掰不弯的硬脾气。楚涛自然比齐爷精明,但是再精明的人也会有其弱处。冷凤仪是个自作聪明的女人,而女人的聪明最容易被感情所左右。
他一步步精心编织出一张大网,把所有人都拢在其间,才终于,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一切都按照他的走向,一步步变成现实。而此刻,那个亲手开启了地狱之门的人就在那地宫的最深处——同样的,这个神秘莫测让人胆寒的人,一样也有弱点。
他一定和唐雅芙在一起。四十余年的生死之隔也隔不断的爱恋。在每一个孤寂的时刻,练功也好,休憩也罢,他都会选择与她相伴。那里,除了他和沈雁飞,谁也不曾进去过。而沈雁飞之所以有幸进入,或许是因为宋家后人的身份——江韶云希望他知道,无论是唐雅芙的悲剧还是宋子殷的孤独,都是因为那些人。
所以此刻端着药碗的侍者也是不敢靠近的。沈雁飞很自然地找到替主上熬药的人,端过那一碗药,按计划中的那样向冰室的方向去。
果然,那冰室的门半开着,瘦得只剩下一层壳的江韶云坐在冰床前打坐冥想。竹杖斜在身侧,他的身后,是那安然不动的绝世容颜。“雁飞回来了。”在他搁开长枪步入的瞬间,石门随即合上。江韶云依然没有睁眼,可是外面一切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一念。
“义父……”沈雁飞庄重地双手奉上药碗。这样的事,他已轻车熟路。
江韶云微微舒展开长长的白眉,勾起了嘴角。那温和的神情丝毫无关杀戮。但是他接过药碗,只是随手往地上一放:“跟我最久的是木叶,却没想到陪我到最后的居然是你。”
沈雁飞不知他为何会提起木叶那么久远的记忆。“方堂主……”
江韶云却突然打断他:“你们几人,我最喜木叶。或许是因为他自幼便与我相依为命。他最沉静,最专注,也最纯粹。火蝶易怒,方夕少谋,莫扬易心软,而你,一直游移不定。”
“方夕被杀了。”仿佛故意要搅出不安,他用紧张沉痛的语气说道。
江韶云默默地垂目,似乎这不是件太让人吃惊的事情。
“楚涛只留了两个女人,几个侍卫在楚家。谁能伤得了方夕?”
没想到江韶云依然平静,仿佛早已知道了什么似的:“不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