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同的恐惧,相同的绝望——她又落在了他手里。忽然想起汪鸿曾经催她离开此处——他应是最清楚此地的危险吧,他又怎会忍心……越是战栗,居然让她越是期冀。
够了。她默默闭上眼。她或许只是实在太想他了……好傻……
“楚涛后院的女人,都是有几分姿色的!”他沉重的鼻息喷在她的脖间,使她一阵阵干呕。“拿你去换楚雪海,总好过空手而回。再不济,楚涛的女人,卖给他的仇人,自然有人出价。”薇兰只觉一阵窒息,眼前眩晕不止。
突然,余光瞟见剑架上居然空空如也!龙冥剑呢?心中狠狠一惊。
难道,他?
脑海中浮现出那翩然而至的长影,还有拥她入怀的温厚。然而此刻,只有凛凛杀意包裹着她。脖颈的每一个骨节都在作响,意识就要被抽离开。她得活着,不能做他的俘虏!她拼命想要掰开脖间那铁钳,却又怎生拗得过他?无意间触及他胳膊上一条蚯蚓一样的伤痕,似乎激起了他翻江倒海般的仇恨。
他抓着她的头发就往门框撞过去。咚地一响,只觉眼前漆黑一片,耳边嗡嗡炸开,便如失翼的雁,栽向了地面。脸上似有热流淌过,应是她的血。然而痛感都已被剥夺。方夕抓起她的头发,掰过她的脸,强迫她看着他,恶狠狠道:“皆是因你,才有那伤,你忘了?看来我该在你漂亮的脸上也留个纪念!”
她不再动弹,满目是空洞的凄伤。
方夕会对她做什么?此刻她才真正惊恐起来:她想活着等他回来,可是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受辱的样子……她想活着,却怕失了容颜……可笑,又有什么好在意呢,他几时认为过她漂亮了?又几时正眼瞧过她了?不过胡思乱想,一厢情愿。
“放心,漂亮的女人才有人肯出价!我怎么会坏自己的生意?”他亵意地用食指勾起她的下巴,带着血的指尖在她脸上勾动着,擦出一抹凄艳。
她痛苦地闭了眼。
“这可老实了!还等楚涛救你?他早已在黑石崖顶自尽,江湖人尽皆知,是为了他的冷美人,做了对不起齐家的龌龊事,自觉无颜面对世人,只好自我了断。”
怎会呢?心中一阵绞痛。她嗫嚅着双唇,似有所语。
“不信?尝够了苦头,自然会信——话说这楚涛真是薄情寡义,鏖战之夜,连个像样的侍卫都不舍得给你留,就这么拱手把你送给自己的强敌——放眼江湖哪个要点面子的掌门人会这么对待自己的女人!你还死心塌地惦念他?蠢女人!”方夕张狂地喋喋不休着,“我看最好让你那老父亲给楚家施压,看他们还能藏得住楚雪海吗!”
她的意识模糊着,只知自己的身体被拖到了院中,扔在石板地面上—彻骨地冷。但是方夕突然定住了身子不动了,一点声息也没有地僵在原地。
继而,她听到了一声金属的脆响。
龙冥剑!
她吓醒过来,眼前看得真真切切:剑首似龙吟于祥云之间,剑刃在月色下泛着刺目的银光,绑在剑柄上的流苏正随风而舞,剑锋牢牢地插在石缝之间,直立在庭院里,杀气腾腾地警告一切来犯者。
咚地一声,方夕的身子重重地栽倒在她面前,惊恐的眼珠外凸,还在瞪着她,依然透着可怕的邪气,要置她于死地。这情状吓得她惊跳着起身,却发现这生龙活虎的壮汉已没有了气息。后颈上不知何时有了道可怕的断裂刀痕,直入骨节深处,喷溅了满地的血依然还在汩汩地涌出。
噩梦般的一幕让她作呕。先前忘记的疼痛、泪水、血水此刻混杂着来找她。她忽然意识到什么,抬头仰望苍穹,可是黑漆漆的夜里,只有风呜咽着刮过,还有不知从何处起的虫鸣。“夫君!”她泪眼朦胧地冲着夜色里大喊。此刻方知依恋已无可救药。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空荡荡的回音。他若归来,何必藏身不见?或者,他还有别的事要做吧。心空自地悬着,已是惯了。只是,仿佛伤过之处又添一道伤痕,痛到无以复加。
诗雨呢?她无暇顾及更多,挣扎着奔进屋里寻找段诗雨。诗雨缓缓睁眼,见她安好,心定地一笑:“无事,我穿了软甲……”却在急痛中一阵发抖。
薇兰大声疾呼:“来人!快来人!”
成队的侍卫姗姗来迟,从各处奔涌进来。
恍惚间,她似乎觉得有人正注视着她,好像就在檐角上,一抹紫色的身影闪烁而过,一纵身便消失无踪。后院里的驭风仰天一阵凄厉的长嘶,让整个庭院里的人一阵惊骇。月华迷离,幻影叠现,她却深信,那不是梦。
小舟一叶,随波逐流。缓缓地,向太阳升起的地方航行。
小小的船舱里,冷凤仪双目红肿着,靠着舱壁,漠然地坐着。黎照临默默陪在她的身边。船舷外的世界已是红光漫天,血色浸染。黑石崖整个笼罩在发亮的红云里。可是冷凤仪毫无知觉似的,麻木着表情。
原本昨夜就要起航的大商船尚未出港,船上就来了几个目光凶悍的商客,在船舱各处探寻不止。船老大暗暗把他们从舷梯带到仓底,从狭小的货道气口离开,告知他,只要紫玉令在身,就会有人帮他。他们就躲在货仓里,听着各种杂乱的脚步过了一夜。第二天天亮,货仓门口似有船家新至。紫玉令一显,船家惊而拱手行礼,就把他们带去角落里停泊的一艘小客船,除了掌船的艄公,没有别人。
许久,那船家亲自背来些瓜果干粮,供他们食用,还吩咐艄公,白日人杂,港口有人专盯着小客船,夜里再出发。精瘦的艄公双目如炬:“楚掌门的吩咐,你放心便是。”
四六一 执念于心(下)()
船家走了没多久,那艄公便撑船而出。
白日晃眼,长河之上大小船只进进出出格外繁杂。
“无碍吗?”照临紧张道。
艄公悠然道:“夜晚只见回的不见出的,才是惹眼。这水道我走了五十多年没出过岔子,码头上那些当值的有哪一个敢拦我的船?舱里歇着,别探头!”就见竹篙一杆,在水阵里左摇右晃,小小的客船便从大船的缝隙里平稳流过,挤挤挨挨地,却是谁也没注意到他。或许当值的人看到他了,但是一句也未曾多言,径直放行。一会儿小船已到长河之上,把那码头和成堆的大船甩在身后。
一切都远去了。阔大的长河之上,再无凶险。照临松了一大口气。或许是他喘息的声音太大,惹得艄公好一阵大笑。
“南岸遍地是不怕死的侠客。”照临不由得吐出一句怨语。
“我可不做什么侠客!那些舞刀弄剑的,只知道打打杀杀!”
“楚掌门不也是个舞刀弄剑的?”
“他心善。”艄公的声音轻了下来。船已稳,他便在船头席地而坐。“黑石崖下受他相助的人不计其数。”
“你也受他相助?”照临好奇道。
“旧事了。”老人的目光抛向遥远的地方。“黑石崖以往可不那么安生。”
“不安生?不都说黑石崖的生意人最实诚?”照临笑。
“不实诚的能做逐羽剑派的生意?”老汉嘿然一笑,说起一段往事:“我儿嗜赌,久赌必输。也不知他怎么遇上个放贷人,借钱还债,结果签了个要命的契约,才隔了不到一个月,催债的就上门要来收房契地契。赶走一次又来一次,眼见着利滚利,这钱全家几辈子也还不清。索走了地契不算,还要拿性命相胁,让人卖儿卖女。老汉我打了一辈子渔,哪见过这等泼皮无赖?儿媳差点儿被逼跳了井,幸被村人救下。他们让我去找楚掌门……我一老汉哪里认得什么掌门?”
“后来呢?”照临被激起了好奇心。
“我只好硬着头皮跑到镖局去找管事的。有个斯斯文文的年轻人说,事儿记下了,让我回去等。我在家等了三日,眼看着债主又要上门,恨不能做好拼死的打算。那斯斯文文的年轻人便来了,居然还带着债主。那债主似乎很怕他。”
“他便是楚掌门?”
老汉笑而点头:“债主还了房契和地契,又带了份新的债约。楚掌门说:本金必须还,但利息不是这样的还法。码头缺个工人,让你儿明日去码头上工。一半工钱抵债,一半用以生计,做个十年,应是足够了。若再有违此约,生死自负。债主也诚心允诺。他离开的时候,对那放贷人说:做用命来换的一日生意,还是一辈子的安稳生意,你可自选。我老汉一辈子不敢忘那眼神,有股笃定的狠劲。”
“他向来霸道,谁敢违他心意!”照临苦笑。
“自此以后,黑石崖下就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大小放贷,皆不得高过二分利。这样的事,你若是想知道,该去问凝香阁的书生——太多太多了。”
照临沉默着,忽而心中飘出一缕伤怀。他似乎慢慢懂得了楚涛的执念,却又有更多悲哀。楚涛做了太多为人抱薪的事,然而,这个习惯了安排一切的人终是安排不了自己的生死。
船舱里隐隐有哭声。
照临生怕有什么意外,追了进去。
冷凤仪抱着一本琴谱泪如雨下。不知是因为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还是因为数日漂泊的凄伤。
黎照临完全不懂她。“天亮就能到家的。”他说。
“家?到不了家的,永远到不了了……”凤仪凄冷地说道。
照临深深地无力着:“倘若你还心怀着一点点仁慈的话,至少听他一回。我不是为你,这船工也不是为你,码头上那些帮我们的人没有一个是为你——是他的人情,是他想让你活着。”
“我以为,我会死在黑石崖,便可以从此陪着他……哪怕,死在他的剑下……”泪水不住地划过脸颊,她低垂的双睫背后满是深深的绝望,“照临,他不会有事的,是吗?我们在码头听到的那些传言,又是他在故布疑阵……他不会傻到真的拿命与我开玩笑……他只是不想再见我罢了……就像当年他娶了史薇兰那样,故意地要让我断了念想。”
照临闻言忽觉心酸异常。倘若是像冷凤仪想像的那般,或许也是不坏的。可是,他不容许自己再沉默了,有关于楚涛的伤情,还有屡次不见她的因由,冷凤仪是最应该知道的一个。“原本答应了他永远不说,可我觉得,付出得不能不明不白,接受更不能心安理得。”照临感慨道,“你未曾见他咳血不止的痛楚,也未曾见他拼力一搏的决绝,当然你更听不到南岸各方人物暗地里的讥笑谩骂。你可以恨他绝情,也可以不领受他的安排,却不能不知道,他在拿自己的性命和全部的名誉护你。”
凤仪仿佛听惯了似的,满目空洞着,好像照临说的一切都和她无关。
“他拼死救你,你却处心积虑害他。我只以为你是个遭了些坎坷的普通女人。好荒唐!”回想起楚涛早就警告过他,冷凤仪不简单,却未曾想她居然心如蛇蝎——她真的只是为了齐恒一时激愤?或者,根本她只在乎自己?
“我不明白,”照临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你前些日子还在骂齐恒是个窝囊废,为何那么在意一个窝囊废的下场呢?即便那是楚涛所为又如何呢?我不明白你哪儿来的毒药……何况,你应该比我更了解楚涛。他一面放出风声让游侠们追着齐大少,一面又暗令两三个逐羽剑派的高手保护,以防有闪失。”
冷凤仪惨然地对着舷窗外的河面,双目失神。那日沈雁飞悄然出现时,她恨得真想置他于死地。她不会忘记他与李洛是如何折磨她的。可当沈雁飞说道,她只是楚涛与他之间的交易,是楚涛故意逼疯了齐恒,因为和齐家之间的切齿之恨。留她在手,便可将齐家作他的傀儡。她的心绪一下就乱了。
沈雁飞在桌上放下一包药粉就离开了。
精明如她也不知为什么就听信了沈雁飞的。是因为妒恨?还是因为噬心散余毒未尽?或者只是因为绝望的宣泄?她居然给不了自己一个交代,就轻易地决定,让一切都结束在黑石崖顶。同归于尽,便不再有痛苦。
“或许他错估了你。”照临略带刻薄地说道,“他曾告诉我说,冷凤仪是整个江湖最为精明聪慧的女子。未曾想,你的精明全都只用来对付他。”
凤仪如同遭雷击一般梗在原地,无从反驳。可是一开始并不是这样。记忆久远得不可捉摸。但总有那么一丝模糊的痕迹。她翻开琴谱,一页页读着,试图寻找些什么旧迹。忽地,那些最美的时光仿佛再临身边,由她触摸。那时年少,绿罗裙,金钗钿,纵马,高歌,肆意挥霍着时光。楚涛一再救她,或只因为潜意识里,还把她当作黑石崖顶与他一道纵马谈论江湖的那个姑娘……悲哀的是,除了他,谁还记得冷凤仪最初的模样?连她自己都已经淡忘了。
她忽然了悟楚涛的恼怒与痛心——眼看着曾经的知心人渐行渐远,手握权柄走在自己的对立面。唤不回的初心,该何处安放?
“楚……”她摩挲着那琴谱,在心底轻轻地唤了一声。
“那是什么!”就听老汉突然一声惊呼,就只见他们的身后,影影重重地冒出了成片的船,帆影似幽灵般地快速紧逼过来,依稀可见,那船上白衣点点,兵戈如星辰。
“白衣圣使!”她惊恐地四望,随即就见到,正在她们来的方向,黑石崖下的码头已被一片火海包围。小船突然不知碰撞到了什么,狠一阵摇晃动荡。“趴下!”老汉一声长喝,就飞来一阵箭雨,啪啪地落在船顶,穿过了舷窗,直扎在桌案上。
黎照临一把摁过她,把她藏在船舱的死角。满屋的箭影在头顶掠过,咚咚咚扎向每一处,顷刻间这船舱已如蛛网。
终于来了,这些恶魔!凤仪悲切地闭了双目,不想抵抗。记忆力所有的狰狞恐怖潮水一样涌过来,一寸寸地啃噬着她的骨头。那样的痛苦和悲哀,她已无力再去承受第二次。她真想一跃而出,把自己沉进这茫茫的长河水。但是照临死死拽着她的肩膀,拽得她一阵阵疼。
“不行。”他说,“他们岂会容你轻易地死去?”
紧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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