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不合烽火岭的规矩。”
“有了人才有规矩。以唐掌门的威信,还定不下烽火岭的规矩?打家劫舍毕竟非长久之计。南岸东西商贸往来素来走的是长河水路,颇费周折:路远,时长,一遇风浪更为凶险。打通烽火岭一路,又可增加多少商贸生意?于人于己有百利而无一害。故而有此求。”
唐耀眼珠一转,冷笑两声,就好像一只谨慎试探着猎物的猎犬,忽而觉得动静不对,猛窜回树丛后去防备着嗷嗷叫:“小子,你以为我傻么?我若答应了你,从此你就在这里畅行无阻,将来两面夹击,还不一口吞了我?不会是假途灭虢之计吧?”
楚涛冷冷发笑:“唐掌门在此地根基如此之深,竟也惧怕楚涛初来乍到?照这样说来,我还担心唐掌门哪天反悔,把我的人困死在烽火岭呢。没有一点信任,自然是做不得生意的。何况,只借威信一用,唐掌门只需稳住烽火岭各方势力,便可坐收渔利,沿途运送等琐碎事务,交给逐羽剑派。”他又抛出一项诱惑唐耀的条件。
唐耀似乎闻不到危险的味道了,又探头张望起来:“何利?”
“三七分帐。”
唐耀的眼中泛起了亮光:“丢了货怎么算?”
“红霜镇为界,烽火岭出的问题,我与唐掌门各担五成。”
唐耀不吭声了,从头到底他就没想过楚涛会打这样一张算盘。岂止是唐耀,在座又有几人想得到?齐恒似乎想插话,但这里明摆着没有他说话的余地。叶晓声暗暗笑着对秦石低语:“这样的交易,看来唐掌门是不得不答应了。能和楚涛联手,总比和他作对强。这样,北岸人再想插手烽火岭就没那么容易了。秦爷看得不错。”秦石却摇头:“只怕楚掌门醉翁之意不在酒……”
“啪”地一声,楚涛手中纸扇一合:“唐掌门若是同意,有段寨主和北岸来客作证,立下字据为凭。”
唐耀再一思量,咯咯笑了起来:“你小子在烽火岭外天天与我锱铢必较,什么时候那么慷慨过?”
“少一个对手,多一个合作者,有何不可?”
“罗昂呢?”
“烽火岭中是非,楚某不愿插手,其中利害,唐掌门可自与罗掌门商议。”
唐耀一拍桌子笑道:“不用等那混蛋,我拍板。”
各方点头,楚涛挥手示意汪鸿取来早已写就的两份文书,签字画押,落笔为信,分别盖上了逐羽剑派掌门之印。唐耀捧着朱红色的印鉴,乐乐呵呵笑个不停:“小子,早先与我商议这买卖,又何必大费周章?”
楚涛淡淡一笑:“早先,唐掌门愿意坐下来与我商谈么?”
唐耀一时说不上来话,只好呵呵地笑。相比前些日子让他灰头土脸的那把火,显然更愿和这样人畜无害的楚涛打交道。既然对手是个有手段的人,能够开出这样的条件,以他的经验,接受总是没有坏处。
秦石幽幽地笑:“别人总道先礼后兵,楚掌门倒是喜欢反着来。”他瞥了一眼发着呆的齐恒,摇头不止。叶晓声插话:“他和楚涛的坎儿?只怕两个人只有拼出个你死我活才能消停了。”话传到了齐恒的耳朵里,他愤怒地“哼”了一声以作回应。
“只是,”楚涛语音一转,“有些东西需要麻烦唐掌门辨认。”宽袖一展,几枚暗黑色锈蚀的柳叶镖“当啷”滚落桌前。唐耀呆了呆,脸色不甚好看:“小子,你从哪儿弄来的?”
“断魂岩下,显然有过一场大战。此物与唐掌门手中柳叶镖十分相似,故而好奇。”
“那便不奇怪了。我的人在那里损兵折将,不过已是多年前的旧事了。”
“与宋家大火相比,哪一件事更久远呢?”
唐耀静默着,似乎在思量如何才能给出答案。而段霆远的神色中竟也闪过些许张皇失措的意味:“贤侄,宋家大火早已成悬案了,当年亲历之人,如今尽皆作古。数年前楚原大侠来此意图探个究竟,亦是无功而返。贤侄此时提起,不知何意?”
楚涛幽幽地笑,似乎专等着唐耀开口。
二十七 以礼交涉(下)()
唐耀道:“楚掌门必然知道,他在此掀起的风浪,已非一年两年之力了。烽火岭中,尚无敌手。老夫也曾计划肃清江韶云的势力,然而,根本无从探查他的底细。结果一败再败,到而今,也不得不忍着他,让着他。宋家大火,根本就是他对江湖人的报复。自从他的旧情人唐雅芙嫁入宋家开始,烽火岭就注定没有了安稳日子。这场报复,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那么,就任由江韶云嚣张下去?”
段霆远脸色一变:“贤侄该不会打算与江韶云……”
楚涛没有吭声,闪亮的眼中满是狂傲的笑。
唐耀径直站了起来,脸色略显苍白:“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段霆远也摇摇晃晃地离座:“贤侄,此事不可轻言。”多年来,时不时地有武林高手在烽火岭失踪,这怎生不让人胆寒呢?
“这得看他到底想干什么。他若要对逐羽剑派不利,我必不手软。”
“楚掌门就不怕……”唐耀的眼神中闪过一道可怕的光,带着杀意的犀利如刀似剑,“十二年前的幽灵谷外?逐羽剑派丢失的掌门之剑似乎今日仍无处可寻吧?”
楚涛展眉一笑:“已在我处。”
在座者的脸色顿时都被惊得死一样白。云淡风轻,唯楚涛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开开合合地把玩着手中的纸扇。
唐耀不说话,只抱拳向座中的楚涛深深一敬。
在这个年轻人踏进烽火岭之前,他从没打算正眼瞧过此人,尽管在所有的传闻里,楚涛的盛名已仿佛江湖顶峰的那颗明珠。唐耀从来不是一个轻信传闻的人,但此刻,传说里的一些言论,不由自主地浸透了他的头脑。他自信是个摆弄手段的高手:谨小慎微,甚至过分猜疑,比狼更敏锐的嗅觉,比鹰更敏锐的双目,使他稳居烽火岭众多势力的核心,游刃有余地操控着一切利害。不相信朋友或者敌人,只相信利用或者被利用:这是他在黑云缭绕的烽火岭生存的唯一法则。
楚涛却让他看到了另一种色彩:阳光一样的明亮、坦率,近乎张狂的自信。他能不能整得过楚涛?他的算盘突然计算不出答案来了,任何一点的诡计放在这样的阳光下都会被融化了似的,楚涛让他没有了往日精算出一切利害的自信。
“段叔,唐掌门,逐羽短剑是怎么到了江韶云手中的,我不想再问,也不必再问。真相总有昭然于天下的时刻。父亲曾经告诉我,逐羽剑派不允许胆怯,更不允许逃避。不管他是谁,不管我能不能战胜他,只要他不停止他的恶行,便是与我宣战。”
段霆远默默地笑,憨憨的,恨不能把刚才听到的声音全都抹去:“贤侄年少气盛,年少气盛……”
“小子,我等着看。”唐耀扔下这么一句话,意味深长地一转身,挥挥手带走了所有的侍从。
段家寨立刻复归平静。
依然是绿水碧波倒映着青天白日,依然是花香馥郁映衬着飞鸟啁啾。
刀剑的影子悄然遁形,让人错觉仿佛已置身烽火岭外。
楚雪海仍然没轻没重拉着段诗雨踩着溪水胡闹嬉戏。秦石和叶晓声仍像两个单纯看风景的富家子弟四处闲游。寨子里的人和楚涛带来的剑客们也趁着这闲暇品着酒喝着茶谈论着天南地北的奇闻逸事。
段霆远引着楚涛登上最高的哨楼,俯瞰雾气迷茫里的寨子。
哨楼上石桌一张,摆着残局一席,蒙了尘的棋盘棋子静卧着,也似歇战中沉睡的士兵。对面,正可见操练场上三三两两的骑手纵马飞驰,游戏一般在马上翻着花样。
“马背上的功夫,没有生疏吧!”
“段叔教我的,怎敢忘?”
“多年没有听到赛马会上有贤侄动静了,倒是惊讶当年见着马不论优劣都跃跃欲试的楚公子竟如此闲得住。”
“南岸的赛马会么,年少时玩心重。”楚涛轻轻一笑敷衍,“如今是参加不得了。我若下场子,不到人仰马翻他们断不会收手,到时候真不知是赛马还是比武了。”
“当年马场一战,可谓震惊两岸,还有人敢挑战楚掌门?”
“让段叔取笑了,此事不提也罢。”楚涛脸红着转开话题,“怎及段叔西域神侠的威名?”
段霆远呵呵一笑,感慨:“贤侄,大约我是彻底老了……”
楚涛懂得他没有说出的话:“段叔放心,我不会让战火烧到段家寨。”
段霆远是真的老了。这个江湖,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记得当年一柄战刀横扫西域的战神。枣红的烈马,火红的战袍,大小百战,无一败绩,都已是三十年前的回忆。楚涛小时候所熟知的段霆远还是一个能在马背上和父亲较量上五六十个回合脸不变色的豪侠。现如今五十多岁的年纪,两鬓斑白,握刀的手也不如当年有力了。
一个骨子里交卸了斗志的侠客,无论他从前是如何锋芒毕露,如今,无论谁都能轻易打败他。
他的战心哪里去了?没有人知道。
“贤侄,到了我这样的年纪,守一方水土,子孙绕膝,得以善终,已是最大心愿。”
“可若有人来犯,如无迎敌之策,岂非过于被动?”
段霆远呵呵地笑:“到底是父子俩,说话的口气都一样。只是一无权势,二无声名,三无至宝,他江韶云犯得着花那么大力气与我作对么?”
楚涛低首,回以谦和一笑:“到底还是请不动段叔。”
“你们父子俩一样固执。”段霆远叹息道,“当年还约了他来年把欠我的半局棋给补上。可谁料他出了寨就从此一去不回了……就是这局棋,他下了一半,听说有江韶云的消息,转身就要走,又和孩子似的不肯认输……早知道就该留住他……”
气氛忽然伤感起来,楚涛的目光刻意避开了棋盘,也避开了段霆远。追悔的事,总是有太多。父亲不可能回来下完这局棋了。烽火岭的棋局留给了他,他却甚至看不清云遮雾罩里对手的模样,看不清棋盘上对手到底留下一个怎样的阵势。但这已经成了他必须下完的一盘棋。
“那么,段叔,父亲到底查到宋家大火和江韶云之间怎样的关联?”
悲戚声在他身后响起:“贤侄,不是我不愿帮你……宋家大火别再查了,断魂岩下的是非也别再插手,趁着他没有出手,赶紧离开。这里没人是江韶云的对手。没人知道他想要干什么。凡是想要弄清楚的人,没有一个还活在世上。我不能说更多了。”
“我会小心的。”楚涛不明白,“江韶云”三个字何以有如此恐怖的力量,能让三十年前无惧生死的英雄而今听闻了他的名号就瑟瑟发抖。
“尚有一事,求贤侄相助。”
“段叔不必客气。”楚涛转过身,才发现,段霆远已是满头冷汗,适才还炯炯有神的双目此刻空洞如死灰沉积。他一定是知道些什么,楚涛推断,只是因为某些原因,他已不可能开口。霎时,心中满是同情与悲悯:当年叱咤风云的段霆远,早已不在人世了。
“带诗雨离开,走水路,永远不要让她回来……”
楚涛疑惑,唯一的女儿,掌上的明珠,竟要用这样的严酷隔断联系?此刻,阳光下娴静的段诗雨正坐在溪水边突出的岩石上,一张倩影倒映在清澈的水中,向着塔哨的高处一回眸,灿若桃花的笑容里唯剩了柔光。他不忍心再问原因,猜想也许这正和自己不愿雪海涉足江湖的念头类似,便草草答应。
可是,他不信江韶云真的可以把烽火岭变成撬不动的铁板一块。只要有一丝缝隙,即便掘地三尺,他也要把藏在烽火岭中的秘密挖出来。
二十八 浴火凶影(上)()
幽谷深堑,千丈高的悬崖峭壁耸立两岸,遮天蔽日。
唯见头顶石隙之上黑云翻滚。阴冷的风呼啸而过,深不见底的水流如绿色的翡翠带,纵横跳跃着着穿过峭壁之间的峡谷,发出隆隆回响,伴着轻微的叶动虫鸣声,还有突然间不知从哪个山头高起的猿猴哀鸣声,仿佛来自地狱的叩击。在每一个险滩都回旋曲折着层层漩涡。两三人高的巨石森森立在激流中,一块挨着一块,魔影一般将倾而未倾地压来。
谢君和立在巨岩之上,脚底激流震荡回旋。
展开烽火岭的地势图,横着竖着斜着对照了半天也没看出半点名堂。哪里有路?沿河而下都是绝壁,他既不是攀援绝壁的猴,也不是水中穿梭的鱼,只能上不上下不下卡在河岸边。
忽听得渔歌声声,隐隐约约地从上游而来。
伸长脖子循声望了半天,才见一须发尽白的老翁,略佝偻着背,浑身被晒得黝黑发亮,一身短打,一枝长篙,一张竹筏,慢慢悠悠地把青山绿水送到身后。腰间挂一酒葫芦,竹筏上系一细口的背篓,俯仰天地间,甚是潇洒。
“船家,送我一程!”
竹筏不紧不慢地靠过来,谢君和纵身一跃,稳稳停在竹筏中央。
“往下游。”说着便从袖底掏出两块碎银递上前。
老翁须眉一展,扬手一推憨笑道:“此物既不能蒸又不能煮,既不能嚼又不能饮,要它何用?”
谢君和惊奇道:“那你要什么?”
老翁抬眼,冷冽如冰泉的目光里闪烁着深不可测的神秘:“坐着吧,大半日的路呢!”
谢君和刚要坐下,突然琢磨出一丝不祥的气味。他注意到了老翁的手:颀长的手指停在长篙之上,似握着吹管一样轻灵,没有寻常农家粗笨厚重的茧,也不见那老树根一样虬曲的关节。再看他精瘦如削的身形,分明暗藏着凌厉的锋芒。猛回望,筏子已远远离了岸,继而额角不自觉沁出汗:“你知道我要去哪儿?”
老翁爽朗大笑,洪钟似的声音在山谷里激荡出重重回响:“上船之前你就不问问这荒山野岭的又不见渡口,哪儿来船家?”
后背森森地冷,直贯入心。汗水顷刻间已把衣服浸透,就好像落到河里洗了个澡似的。阴邪的风吹来,他能感觉到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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