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到了竹苑门口的时候,依然吃了一惊。空落落的院子里一片冷清。没有末儿也没有风若寒。楚涛想进门,发现院门居然落了锁,甚至在院门里面堆叠上了一人高的干柴。这是风若寒故意摆给他看的。楚涛苦笑不已,轻身翻过了竹篱,岂料引来四处竹箭如蝗。又是这招!没有点儿本事还真能让风若寒射成刺猬。剑鞘飞转,挡开一阵箭雨,楚涛便同时旋身而退。还是乖乖识趣吧。
他倾耳侧听微风穿叶而过,闭了眼睛,幼时的欢笑似乎一点点浮现又退散,听曲辨音,长剑轻舞,丝弦绕指,甚至手心里挨的板子也都还记得。他又望见了风若寒给他沏上的那杯茶,“七分温度,七分茶汤,沸则满溢,盈则临亏。”师傅的话深深地叩击着他的心。举杯而饮,只想把这话永远刻在心里。温热的茶盏里喝的是平生最苦的茶。却不可不饮。杯中茶叶渐渐沉淀,催他忘情。然而师恩又如何忘得?他想,他懂得风若寒的担忧。但是,这江湖已不容他退却了。若侥幸得胜,再来此处求得前辈的原谅吧。若败——那时世上已无楚涛。
竹篱外的小径上,楚涛郑重跪在满地落叶间,深深伏地叩首,拜别。
楚家的书房静得出奇。薇兰打开沉重的挂锁,闻见屋里不沾人气的冰冷,就已眉头深锁。替他作的整理原封未动过,香炉旁的沉香也仍是干净地躺着。她知道他又没有回来。家里的人每每闭口不言,但她清楚那日书房外的楚涛伤得不轻。却不明白他既然救她又为何躲她?想起那日方夕的话,竟忽然生出一丝酸涩。
冷凤仪在南岸,这居然还是敌人告诉她的。楚涛从没有解释过,或许在他看来完全没有必要向薇兰解释吧。当年的轰轰烈烈哪个南岸人不知?莫非楚涛……她劝慰自己别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但沉思良久,她发现自己终究只是个寻常的女人,敌不过嫉妒。
如果冷凤仪是他的旧爱,现今的自己连个新欢都够不上,只是他名义上的妻而已。她一心地等着盼着,等到的却是冷凤仪回到南岸。莫非,前些日子的相救只是出于一丝怜悯,或是掌门人的面子问题而已?书房的门重新落了锁,咯噔一下,就像心锁被撬动,有人偷走了她最珍贵的东西。
她有什么理由将自己的最爱拱手相让?
偏偏,书房门口来了个倒霉蛋:黎照临。
照临仿佛早已有所预感似的低头躲避着她的直视:“见过夫人。楚掌门不在吗?在下告辞。”正欲转身,薇兰已把他唤住。
问楚涛的情况,非他莫属。
“呵呵,夫人不必忧心,楚掌门无甚大碍,过不了几日便……”
“你说谎。”薇兰摆出认真严谨的神情,“前几日夫君不是说都好了吗?”
照临吓一跳,慌忙掩饰道:“啊?哦!呃,是……是好得差不多了,您看他才歇了几日,又满天下四处奔波去了。”话刚出口,狠狠抽了自己一嘴巴。顺便哀叹楚涛身边的女人怎么一个个都那么难对付,一不小心就上了当。
“歇了几日?”薇兰已扳直了脸。“你们不是告诉我,夫君那日伤后就出远门了?诗雨妹妹嫁人的那日他抽身回来又离开了?何来的几日?”
“不是不是,”黎照临除了自认晦气,就只剩了让脑瓜子的链条飞转极力搪塞这一条路。“夫人误会了。楚掌门的伤真就没啥大事,我以医圣传人的名誉担保……这几日他来了又去的,我都糊涂了,是在黑石崖歇了几日……镖局,对,您知道楚掌门有时就歇在镖局的。”
薇兰怒色已显:“我看你这医圣传人的帽子戴不了几日了!镖局?恁多镖师里里外外皆往此处送消息,他人在镖局?娶了诗雨你就忘乎所以原形毕露了吗?是谁纵着你满口谎言!你到底有没有把楚家的女主人放在眼里?”
黎照临已是惊骇失魂:“岂敢怠慢夫人?楚掌门不让说的话,我岂敢乱说?”
“果然有事瞒我!”薇兰更觉不是滋味,苦涩地说道,“好,你不说,我不怪你。我只问,你只管点头,摇头。”
这是要出乱子的节奏啊!照临黔驴技穷,席地而坐,暗暗祈祷楚涛快点回来。但是门外连个可转移话题的影子也见不着。
薇兰沉声问:“北岸第一美人,冷凤仪,在南岸?”
照临满头大汗:“这可不能说啊夫人,楚掌门非砍了我脑袋!”
第二个问题已经到来:“楚家是不是还有别苑,这些日子他是不是一直去别苑?”
横竖是脑袋搬家,照临一声叹息:“夫人,我就说句实话,楚掌门没去那啥别苑,真没去!真不是您想的那样……”
“也就是说,果真有那别苑了……”薇兰更伤心了,泪水盘桓在她的眼眶里,久久地,不肯落下。她早应该料想到,冷凤仪是楚涛永远绕不过去的那道坎。
这把照临吓出的一头汗又吓了回去。
四三三 欲辞难辞(三)()
“夫人……这可真不是那么回事,楚掌门自从那日把她接回,就一直托我照看着,冷凤仪多次传话想要见他,他一直推脱。外面谣传的那些话真是不足信的。算了我就再说句实话吧,那日书房门口与方夕的交手,楚掌门真是伤得不轻,全因护你心切,才与方夕死拼内劲……事后他惟怕你知道了担心,才不让任何人说起,也四处避着你。当然,这会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真想撞几下墙,缝上自己惹祸的嘴。
她努力让自己不哭出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她不敢相信。是否又是用来搪塞的商量好的说辞?遂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悲:“我知道自己不该疑神疑鬼,可为何总是瞒我?”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照临反而也惆怅起来:“我是个局外人,本不该多言的。可是依我所见,楚掌门未必真的对夫人无情。我猜想,应是不希望夫人卷入事端的缘故吧。夫人身居江湖核心,却能处江湖之外,实在是个奇迹。”照临努力解释道,“人道当局者迷,楚掌门对夫人的情谊,嘴上从来不说,甚至表露得少之又少。所以夫人看不清。但恕我这个局外人多言,他若真不在乎,何必与方夕死力相较?或许他平日所为只是期望给夫人留一条自保的退路。”
是这样吗?薇兰半点没觉得。多年来,有谁知道枯坐庭院夜夜空等的凄伤!有谁能容忍得了,全天下的人都把自己的丈夫和另一个女人的名字相提并论,而那个女人又是如此风情万种……
“罢了,横竖逃不了一劫,我就多说件趣事。方夕的事发生之后,我听楚掌门与汪叔在镖局商量了整一个晚上,为的是让夫人和云逸公子回去住一阵子。排了一整宿的路线,沿途接应点,接应的人员。一样样核过去,汪叔都嫌他比亲自走镖都啰嗦,差点跟他发脾气。天亮了,一切停当,就等他拍板定下这事,他却说了四个字,改日再议!夫人能想到汪叔的表情吧……哈哈!一晚白忙,我都想揍他……”照临大声地笑着,可是笑声在空旷的庭院里越**缈。
薇兰只觉寂寥更甚:“他要送我走?没听他说起过。”
照临就差没有语无伦次了:“原先是如此计划的。白衣圣使遍地是,黑石崖不安全,加上夫人遇袭,大家都觉得应当早作打算。但楚掌门最后改了主意——或许是生怕路途中有差池。”
“或许只是担心我不答应吧……”薇兰不太肯定地笑了笑,试着敛起愁容:“谢谢你,照临,肯与我说那么多话。夫君的身体也有劳黎医师多加照看。”她的语气回到了以往的温婉谦和。只是,照临或许还能治好楚涛的伤,而她的心冷,却不知该去何处治了。
“夫人没有多心就好。唉,若让楚掌门知道我捅了那么大个窟窿,指不定怎么给我挖坑。再要让诗雨知道,还不天崩地裂的……看来我得打算今晚跪镖局了!”
薇兰不觉莞尔:“我不说,他们不会知道。”
黎照临的辞谢声并没有入她的心,模模糊糊的,一个想法蹿出来:或一日,不做他的累赘,于他是成全,于她或是解脱。
天黑时分,楚涛终于回来了,她又看到他坐在书房里,带着些许疲惫,虽是端坐饮茶,茶水却全然压不住咳声。他招呼她铺纸研墨,自己却只顾秉笔疾书,甚至连掌心中的丝帕血迹斑驳都忘了。她忽地明白了照临所谓的好得差不多是何境况,只觉心下狠狠一痛。
“我替你写吧,”她说。
“秦大少的来信,得我亲自回。不碍事,一会儿就好。”
只能为他焚香,静祷。茶水凉了,她又换上些许。墨迹淡了,她再添上些许。然而他的眼中就只剩下了这一纸信笺。到底有多重要呢,薇兰想,但凡与江湖相关的事,总是比她更重要吧。她不想再碍他的事了。
她悄然地把书房钥匙放还到书桌一角,小心翼翼退到门边,生怕他一抬头,她便失了勇气。但是楚涛好像什么都没有发觉。“我……”她背过身去说道:“明日,我……带云逸回去住一阵子。你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他。”最后的几个字,轻得只有她自己能听见。无所谓,他不会在乎的。她用飞速逃离来安慰自己。
她慌忙回到芝兰苑,却失了全部的力气。她四顾着规劝自己收拾行装,却没有勇气打开任何一个柜子。落入她视线的只有他倚过的窗棂,他赞过的花,他坐过的椅,还有他喝过水的茶杯。这些如何带得走呢?她心跳纷乱地倚着床榻,失神地望着窗外的花影摇曳。
她无法解脱,只是想成全。可是成全又谈何容易?她甚至不知道在一个没有他的气息的空间该如何找到自己的节奏。如果不再等待他,这更加空寂的时间拿什么去填?花吗?可若没有了赏花人,这些花又该为谁而开呢?
当断不断,这是为何?她硬下心肠告诫自己。思绪却被一阵急咳声打断,这才注意到他站在屋外,默默地注视着她。她惊骇地颤身。
他却笑了:“我竟如此可怕吗?抱歉,不自觉地,就把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往家里带了。”十几步外都能感受到他进退不得的无奈。紫衣潇洒依旧,却掩不住他的瘦削。俊逸的神采被微蹙着眉的笑所取代。她从没看到楚涛如此辛苦地掩饰着悲伤——那悲伤溢满了他深邃的双目,使得眼角只有一片模糊的黯然。
忽然想起,传说里的许多年前,他站在冷凤仪的闺房,极力挽留。莫非当年的他正是如此忧伤地站着,看着心上人收拾行装?心中泛起一阵痛楚,不知是为他还是为自己。
“兰,这是你自己的意思?”
她微微点头。
“想家了?还是因为你听说了什么?”
她不吭声。
他不再问,只是上前轻轻拥住她。江湖教会了锋芒毕露的他持重内敛,把自己掩藏在坚硬冰冷的外壳里,以至于她已看不见他的心。但是,她却能知道他掌心灼热的温度。传递这温度的仍是那一枚铜钥匙。他又把书房钥匙放回她的手心,握紧:“兰,收好。”
他话里有话,薇兰懂得。却嗔怪道:“这是让人走还是让人留?”不防泪水已滑过脸颊。想挣脱,但是他的胳膊坚硬如铁,牢牢地箍住她:“哪怕想走也收好,你是这里的女主人。”
她也执拗,却拗不过他。
楚涛伸手擦去她的泪痕,却不知怎的,自己红了眼睛。他立刻背过身去,很快地,一滴泪滚落下来。以至于他紧紧地攥住双拳。
薇兰的泪水落如珠串。所有的嫉妒与伤感都被这场泪洗刷得荡然无存。她明明知道,明明看见,刀剑加身那一刻的义无反顾,还有落花丛中的执手相依……“对不起。”她说,“我不想做你的拖累。”
他长长地哀叹一声,回转头,轻抚过她松软的发:“若是因为冷凤仪的事,别多想。合适的时机我会给你个解释。此刻,我不希望你也卷进来,只是因为太过危险。”
她轻轻摇头,年年如此,当然,早已不计较了。甚至早已倦了。
他扶了扶她的肩膀:“是我一直连累你,兰。前些日子我也想过让你离开——总好过跟着我受罪,而且,此处早已不安全。但是我举棋不定——那日我被汪叔狠狠骂了一顿,说我优柔寡断,迟早要害了你。说来可笑,还从来没有事像这桩一样为难——我想走一条对的路,但无论让你留下或者让你离开,结果都会是错的——当年我错过一次,这回我不想犯错,却没有对的路可走了。”
她单纯地一笑:“那便放我离开,你就不会为难了。没有人会怪你。”
“说来容易,可那对你而言,只是换了个我听不见的地方哭。我说过,若是觉得委屈,你可惩罚我。但我不允许你就这样离开,那是在惩罚你自己。”
她脸色微红,忽然倔强道:“究竟几时我才能得你允许?”
楚涛居然无言以对,只拥她入怀。怕他自己也不知道强留一个不爱的女人在身边那么多年是为了什么。或许,当相处成了习惯,便是不舍。只是嘴硬,不肯承认这不舍而已。
她轻倚在他的肩头,也是无话。习惯了他的各种不许,也习惯了无声的陪伴。
“兰,容我自私一回。”他紧紧搂住她,轻轻吻向她的额发,“你若真想离开,再过些天,我来安排……”
“听你的。”她说。
院外喊声忽起:“楚掌门!”只有黎照临这不太了解规矩的才会在芝兰苑大呼小叫,其他人连靠近也不敢的。
楚涛推窗肃然道:“何事?”
照临瞥见他身旁的史薇兰,突然又不说。
楚涛知其顾虑,径直问:“是冷凤仪处出了事吗?”
照临这才点头。
楚涛立刻了悟了什么似的,在心底做好了盘算。“备两匹马,后门外等我,我稍后就与你同去。”
照临应声而去。
薇兰愣了愣神,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又渐渐松开手。
楚涛欲解释,她摇头作嘘声,止住他:“事情紧急,放心去吧,等你回来。”
“回来说给你听。”他温存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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