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在宋家火场,而是在段家寨附近……”
汪鸿惊异万分之际,楚涛仍不动声色:“哦?那是……”
“段家寨已经被四围无法捉摸的白影纠缠了许多年。父亲每每提及便是一番愁容,大家问他,然而他却不愿多言……不知道楚掌门可有良策……”
楚涛低头默然片刻,似胸有成竹一笑:“我已知晓……诗雨姑娘不必忧虑。只是,当年宋家火场究竟发生何事?姑娘可知些许?”
摇头,闪烁的双目里尽是无奈:“父亲一直不肯说。听大家的传言,一直说秦家人在宋家做下了恶事。可也只是传言……”
“明白了。姑娘尽可放心。”楚涛一边宽慰一边将她送出门去。她也颇为听话地离开。
然而,回转身来,汪鸿只见得他的神色已苍白得像个纸人,飘飘忽忽地直接靠在榻沿。仰着头,深深蹙眉咬牙忍着疼,一任额上细汗沁出。
汪鸿知道他已疲倦,不忍再打扰,楚原留下的这个烂摊子,要楚涛毫无头绪地一肩挑,实在是不公平。但是江湖从来不给人拒绝的机会:或为战而生,或为战而死。逃避,不过弃战等死而已。而楚涛,只有拔剑一战而已。
“少主的伤……或找个医师……”他小声建议。
“不用……扛得住。”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就是不能把他受伤的事告诉任何人。没错,危险之地,与其让大家没头没脑地担心,不如让大家放心一战。
无奈,只替他把桌上的短剑收剑回鞘,搁在桌沿。又取来药箱,倒了杯热茶,放置在他面前:“不早了,少主歇下吧。”没有应答,他便自动退到门边。
吩咐声突然又响起来:“回程走水路。按惯例办。给唐耀去封信,就说我在段家寨等他。”
“唐耀?会来吗?”回问,等半天不闻应答。他只好退了出去。
永远跟不上楚涛思考的脚步,唯有奋力追赶他的背影,却只能担忧地望着那一抹鲜艳的紫在眼前晃动不止。
二十五 山重水复(下)()
屋外,谢君和百无聊赖坐在阶下,随手摘了片叶子放在嘴边吹。
记不清什么时候学会吹叶哨的,也许生来就会,也许是寂寞和飘零教会了他如何消遣时光,让一片叶子在嘴边变成不知名的曲子,填满空荡荡的时间。断断续续的叶哨呜呜作响,四散在静谧的夜空,好似有人正悲泣。他以为自己心底最后的火光早已熄灭,以为让自己的身影揉碎在刀光剑影里就可以得到解脱,但不明白为何每一个宁静的夜晚总是难以入眠。
“别吹了,大叔,草也哭了。”雪海端着茶点出现在院子里。他偏不答应,哨声更凄厉了。
然而正在她往前走的瞬间,伸手一勾,一块糕从盘子里滑到他的手心。
“坏大叔……”她嘟囔着数落了一句,推门而入。
但是没等谢君和三口吞完一块糕,一晃眼雪海又退了出来,掩上门,坐到他身边。谢君和继续不依不饶地吹着奇怪的曲子,似乎很不愿被人搅了清净。半晌,忽见得两颗泪珠啪嗒啪嗒掉在地上。他惊异地抬头,只见雪海的大眼睛里竟已蓄满了泪水。“丫头,怎么了?谁惹你了?”
她却擦了泪笑起来:“本来想……来看看哥哥。我还求诗雨姐姐做了些点心……我真是傻。”
“莫非竟是被他赶出来的?!”抬眼,满目的凛冽杀意。
也学他倚栏而坐,把天真的目光洒向深邃的夜空。但是泪水终于忍不住,啪嗒啪嗒地落湿了成片的衣襟:“不是啦……只是没想到哥哥会受伤……没想到……哥哥的伤其实不轻,是么?汪叔和你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一点都没发现……我真够傻的。”
他丢开叶子,轻轻摇了摇她的肩膀:“别傻,他只是累了。”
“我知道。看见汪叔匆匆来匆匆走,就一定是。”
“别哭了,没什么事的。我们应当会在段家寨住几日,明早再来看他吧。”
“白天?”雪海摇头,“明早段寨主一定会找他商谈生意上的事,之后他一定又忙着指挥这个指挥那个……你知道吗?在家的时候,我就常常这么坐在阶下等着他。说好白天来看我的,结果等到日落也不见人。等他想起我这个妹妹的时候,多半我早已睡着了。”
“这家伙该打。”他愤愤不平地拔起地上的几片草叶,又扔了出去,斜靠着栏杆,叼上棵草秆,枕着双臂翘起二郎腿。
雪海咯咯笑了:“哪能真忘呢,他只是抽不出时间。要是我能帮上哥哥就好了。”
“你哥那石头脾气,用脚趾头想想也不会允许你沾上半点江湖气。”
“可我只是想帮他啊!父亲去世以后,什么都是他一个人担着。众人面前他威风八面,但每每听汪叔叹气,我就知道许多事并不是那么容易。”
“是该找几个像样的帮手。若哪天我真撂挑子不干了,他迟早累死。”
“大叔要走?”
“能别叫我大叔吗丫头?”
雪海略带歉意地吐了吐舌头:“君和大哥要离开逐羽剑派吗?”
“确切地说,我从不是逐羽剑派什么人。”谢君和无奈地咧咧嘴,“我可受不了你哥见了酒如见了鬼似的模样。只是……也不知怎么的就留下来答应帮他做些事。结果自己也没料想一晃眼十年过去了。”
“竟是这样?是不是你们打了赌,哥哥赢了,所以你只能留下?”雪海调皮地朝他扮了个鬼脸。
谢君和居然没有争辩下去,只是抬眼望着如丝如缎的夜空,冷风刮过,他的嘴角一扬:“想听吗?”雪海立刻凑近了,瞪大了眼睛认真听了起来。
十年前,大雪纷飞的时节,他刚来到黑石崖下不久,伤痕累累,身无分文,付不了酒钱被人扔出了门,没得去处干脆在酒馆屋檐下当街而卧。一袭褴褛的黑衣,靴子破得露出了脚趾,披散着头发,看不清脸。身上覆着些雪花,和乞丐相比,就差一根拐杖一只破碗。若一直这么躺下去,他知道自己早晚死路一条。但是他还不想就这么死,决不能。
凛冽的寒风中两个衣冠楚楚的身影从远处经行至此。长者锦袄马靴,少者披着白狐裘,不紧不慢好似游览而过。“少主,这人不会是冻死了吧?”
“他只是在休息,别惊扰他。”
年长的那位长袖一抖,滑落几枚铜板。钱币当啷落地的声音里,他好像被一脚踩中要害一般跃起,咆哮着一脚踢开铜钱:“谁他娘的是乞丐,拿着你的臭钱滚!”铜板滚回到了少年的脚边。长者怒不可遏,却被边上的少年拉住。少年只淡然一笑,弯腰捡起脚边的铜钱,交还到长者手中,转向他抱拳致歉道:“下属无理,望英雄宽恕。”
“凭什么?”他不依不饶地呵斥,少年只默默地笑,不动,却是寸步不让的威严。
而那长者似看不下去了,急言:“少主,别理会这种无赖,我们走我们的。”“这就想走?”他正在火头上,毫不犹豫地亮剑出鞘,“扔铜板的那个,你可没道歉!”剑光登时映亮了半条街。
“好剑!”少年依稀有了怒色,“可是出剑之前,你最好想清楚。”
“哪儿来的阔少,滚回哪儿去。”
“退后。”少年解了狐裘递给长者,待长者退出十步之外,便解下了佩剑。本来冷清的街道顿时炸开了锅,看热闹的人们从四面围了上来。
一时间飞沙走石,剑光的寒意与冷风交织在一起。四围叫好声不绝于耳。兵器铿铿作响声中,闪电一样的十多剑快攻紧逼,那少年却退得从容,滴水不漏。无论他向前压迫的气势有多强,少年依然只是稳步躲闪,似乎在他出剑前已看清了他的招式,但怎么也不肯回击。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对手,他颇为恼火,心中斗志充盈。
这时少年却笑了:“凌厉凶悍,刚劲果决,是条汉子。让了你那么多招,该换我出手了。”
话音落,长剑在少年手中一抖,便抖出一抹不可测的剑云,杀气腾腾向他逼来。他立刻横剑格挡,预备反扑,不料那剑云又顿时化作三朵剑花,攻向他的要害。倒吸一口冷气,唯有小心翼翼地防御。那长剑的招式千变万化,根本不留给他寻找破绽的时机。
轮到他丢脸地步步后撤了。人群里时不时传来一两声惊叹。
又三招过去,那少年并未得手,也似有了犹豫。喘息的当口,他猛一反扑,直取少年的咽喉。人群里随之一声惊叹。少年惊慌避让,剑擦着他的脖子掠过。
这一剑似乎激怒了少年,一时间乱剑飞舞,险招迭出。
观战者大气不敢出。
关键时刻少年却突然一个收势长剑入鞘。
不过瘾,刚刚燃起的斗志突然没了着落,有一种想直接削死对面人的冲动。
但——绝不能轻易出手,因为那少年分明已沉稳地做好了防备。
他抛过话去:“你认输?”
“你有伤在身,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可你赢不了我。”
“谁知道呢,”少年不屑地一笑,偏不退让:“身手不错,镖局正缺人手,我想你会感兴趣。”
他嗤之以鼻:“你又赢不了我,凭什么使唤我?”
少年并不理会他的不满:“还是先养好伤吧。找个客栈,报逐羽剑派之名,他们会让你赊账住下。伤好了你若答应,就到逐羽剑派来找我。有事在身,恕不奉陪。”说着就背过身去从长者手里接过狐裘披上,又把剑挂回腰间。
“昧良心的事我可不做!”
“脏了手的事我也不做。”
“我偏不感兴趣呢?”
“天下之大,任凭去留。”少年回首,明澈的双目狡黠地闪动了一瞬,仿佛已看穿了他的心思。“穷途末路尚留着如此好剑,英雄的志气定不在于市井吧。”不等他回过神来,少年就已走远了。冷风里,唯剩了个披着白狐裘的背影。
“喂!你还没说我找逐羽剑派的谁?”
看热闹的人一片嘘声,渐渐散去。
酒馆的说书人呵呵一笑:“他是谁你都不知道,还敢跟他过招?”
雪海听到这里咯咯直笑:“那少年就是哥哥,那长者就是汪叔吧?一定是的,难怪汪叔见了你就没什么好脸色。”一转念又生出个古怪想法,“那么,到底是哥哥厉害,还是君和大哥厉害呢?”
“鬼丫头!”谢君和冷笑一声,并不愿服输似的扬了扬眉毛,“反正,当年他可赢不了我。”他显然还对十年前楚涛的弃战耿耿于怀。顶撞了他十年,可到底也被呼来喝去了十年,尽管楚涛承诺过他随时可以走,只是他到底没有走。
雪海也学着他,摘片叶子,在嘴边吹不停。
他的心底一阵恼怒,正欲阻止,却见她天真的笑容,溢满了幸福。
收回手的时刻,蓦然间心中一抖:原来他一刻也不曾忘记自己是因为什么来到了南岸,一刻也不曾忘记越来越少吹奏起的叶哨之音。
心底徘徊着一个凄厉的声音,提醒着他,永远不能忘。
“我送你回去睡吧丫头。太晚了。”谢君和制止自己再回想下去,起身把雪海拽了起来。
“可是……”
“明早我让他来看你。他若敢忘,我揍他。”雪海被他认真的样子逗笑了,丝毫不怀疑他真的敢和楚涛打一架,也便听话地随他出了院子。天真的她哪里注意得到谢君和跨出院子时满是忧心的回望。
二十六 以礼交涉(上)()
晨光熹微。远远地,一队飞骑滚滚而来,如穿破晨雾的一支箭,呼啸着射向段家寨。岗哨惊恐地奔向书房里泰然自若与楚涛说着话的段霆远:天……天越门朝着我们这儿来了。
“什么?!”段霆远霎时变了脸色。
楚涛却是恬淡从容:“段叔休怪,是我请唐掌门来此商谈的。”
“他?!”段霆远看了看楚涛,一心疑惑,“既然是楚掌门的客人,放行吧。”
寨门大开,鼓角齐鸣,旌旗招展,手持兵器的侍卫林立两旁。段家寨好似进入战备一般肃然。唐耀和他的二十卫士趾高气昂地踏着鼓点走进段家寨的正厅:敬德堂。
“段寨主,老邻居我多年不登门了啊!哈,这威节堂多年不见居然改了名字?敬德?不好不好,习武之人,怎取个如此不见气魄的名字?”刺耳的附和声四起,实在聒噪。
段霆远呵呵地笑:“老夫已远离江湖多年了。如今,只做些丝绸山货的生意。今日楚掌门借我之地邀约故友,唐掌门肯赏光来此一叙,实在难得啊。”
唐耀的目光立刻投射向客座上默不作声的楚涛,双雄对视,气氛陡然紧张:“小子,江韶云没吃了你,能耐不小。今日是想烤了我,还是想拆了这段家寨?”
楚涛礼节性地起身笑道:“唐掌门何必心虚呢?既是和谈,一不必带兵器,二不必带武夫,三不必恶语相向。”他随即摊开双手,以示坦荡。确实,什么兵器也没有,桌上也仅有一柄随身折扇而已。唐耀一脸尴尬,只好挥了挥手把众人留在堂下,也解下了自己的佩刀。
堂上,段霆远居主座,楚涛与唐耀分列两侧,另有秦石叶晓声和被看管着的齐恒。
“小子,有什么话,痛快了说。”
“我已与段寨主达成协议,今后,但凡段家商号有丝绸山货运送生意,逐羽剑派旗下镖局负责保障沿途安全。烽火岭一段,陆路水路分行。”
话一出而惊四座,刚刚坐稳的唐耀一窜三尺高:“你真打算将烽火岭的路打通?口气不小!烽火岭中帮派林立,散匪盘踞,都靠着打家劫舍过日子。一般的商队过客压根不敢打这条路的主意。也就是你楚涛亲自来,我便当做送你个人情,不然你哪里进得来?”楚涛费尽心机闯入烽火岭,到此时唐耀的嘴边已成顺水人情,只怕他都快忘了红霜镇里杀意凛凛的交手。
“没有唐掌门的相助,楚某自然做不成这生意。”
“这可不合烽火岭的规矩。”
“有了人才有规矩。以唐掌门的威信,还定不下烽火岭的规矩?打家劫舍毕竟非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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