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鸿缓缓品着酒说道:“少主行事,终有其所虑,老朽愚钝,自是猜不透。数年来,唯一能做的,便是信他。”
“你这老好人当然帮着他说话。”君和一侧身又翘起了二郎腿,哼哼地作笑。“反正,我当他是兄弟,才不想看他走岔了道。”
汪鸿似乎松了口气,花白的鬓角不再绷得过紧:“你既当他兄弟,还在逐羽剑派最离不开你的时候撂挑子走人?”
“他让老子滚,老子就不能发个脾气?汪叔,世上有几个人像你这么好脾气地被呼来喝去的?顺便讹他几顿酒钱也好啊!想当年秦啸也不敢对老子说个滚字。”
汪鸿囧了一脸,暗暗发笑。谢爷真是三句不离酒钱。“眼下却不是耍性子的时候。有一事,唯你能替少主分忧。谢爷若肯答应,莫说这酒账,就是一辈子鞍前马后,老朽也万死不辞。”
“怎敢要汪叔的脑袋?看样子不是笔好买卖。”君和叹息。“说吧,他楚涛的吩咐,我照办罢了。”
汪鸿轻轻摇头:“以少主的为人,此事他绝不会开口。这封北岸来信在他书桌上搁了有十数日,我眼见着他双眉紧锁地压下此事,又始终不肯与大家商议,便从他书桌上取来,自作主张,请谢爷过目了。”
北岸来的书信,乃秦啸亲笔。信中言:“如今会盟初成,人心不稳,南北两岸隔膜依旧。若楚家果有胸怀,恳请借谢君和一用,以玉成两岸合作。待白衣圣使声浪退却,必归还。”
君和自语道:“秦啸管得真宽,脸皮真厚!也罢,没这厚脸皮,做不了北岸首领。”随即冷笑起来。此事楚涛当然是不答应的:南岸的力量,能被这么轻易借走么?更何况他与秦家那牵扯不清的关联,谁知道一旦去了会发生什么?秦啸多少回要挖走他,还能让他有南归之机么?可秦啸以长河会盟为借口,又如何是好?
汪鸿不声不响地,把碎银放在桌角。
“此事果有些棘手。”君和痞笑道,“冤家路窄,汪叔不会不知道我当年是怎么和秦家一刀两断的吧?若我还能回去,就不来南岸讨酒喝了,也不会大雪天的被您当了乞丐……”
“我只知,对少主而言,长河会盟是对战江韶云的唯一胜算。”
君和并不反驳,只是整张脸都如同覆了冰霜。不祥的预感笼了满心。汪鸿的担忧也正是他的担忧。
“那家伙的伤——汪叔可知情?”君和低沉着音调,淡淡地哀伤着。明知道,应是不妙。
“老刘说,照临苦思冥想,尽力而为。他曾提过,少主夜夜咳血,每况愈下。其余皆不知了。少主的脾气你知道,一旦封锁消息,必是滴水不肯漏。逐羽剑派是楚原大侠当年交托给他的,在他心中的分量比什么都重,重到可以不惜生命。所以真是让人担心。风前辈的意思是,唯待事了后再劝其静养。然而对付白衣圣使岂是一朝一夕?”汪鸿抽回了君和手里的信笺,摇头而已:“或去或留,皆请自便。老朽不过给一建议,实不愿见少主忧心至宿夜难眠。”
“我去。”君和不假思索道,“你转告他,不可操之过急。有什么行动,等我北岸消息再出手。跟秦啸合作,不就像是老虎身上拔毛?”
汪鸿眼睛一亮,感慨道:“到底是楚天阔的徒儿!”他从怀里掏出两爿摔碎的紫玉令:“少主前些日子说过,此物,终得交付与你。”
君和顺手取了其中一半,呵呵笑道:“这才够兄弟。罢了,我在秦家也用不上这石头块儿,收下一半留个念想。另一半你还他,也给他留个念想——整个南岸能摔了紫玉令的,大概没别人……替我道个歉吧!以后若再招剑客,千万别找我这么不靠谱的。”君和有一句没一句地调侃着他自己,忽地徒增许多伤感。眼底泛起微微的温润。
“北岸险相环生,此去多加保重!”汪鸿举杯相敬。
“放心,就算负了天下,我也不敢负了逐羽剑派。”谢君和起身饮尽坛中的酒,一抹胡茬,漾起招牌似的杀意。“事不宜迟,我立刻动身——看好那家伙,千万别让他胡来。”
虽心知,此一去,相逢应是无期。
却心甘情愿地,驾一叶扁舟,来这望江台,束手,做一囚徒。
当这一袭黑衣席卷过江,漾着如旧的冷漠道:“秦啸,老子回来了!你打算如何?”刹那间惊碎一地残阳。目瞪口呆的,何止秦啸?
三九九 歧路行远(五)()
黑夜如铁幕,笼在秦府的天空。
后厅里的宁静掩不住一室的奇诡不安。秦啸高坐,满目茫然着。白发的张洵托着拂尘侍立在幽暗的墙角。一扇扇大门洞开,阴风从前院径直灌入,与风携行的是那熟悉的黑影,仿佛把过去张狂恣肆的年月也带了回来。
谢君和甫一踏进后厅,四下里的刀斧手猛地蹿出来将他围堵其中。
“父亲!不!”秦石慌了神,急忙以身阻挡——君和北归,由他作保,承诺了楚涛的事怎可违背?君和却只住步朗笑:“老爷子是要见血?何不给个痛快?黑袍在阴风里张扬。”
刀斧的青光映在诸人脸上,煞气凝结成霜。
秦啸的脸上闪过一丝铁色,终究又换上真假难辨的微笑。“一别数年,君和倒是一点没变,英雄气魄不减当年!我秦啸果真没看走眼!”他早知道谢君和是不吃这套的。问楚涛讨要来的人,总不能立刻撕破脸。
张洵想出来的下马威,终是无用。遂呵呵地笑道:“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秦爷一双慧眼,独具一格,引天下英雄竞折腰。”
“不用啰嗦。”君和最烦这些客套,径直嚷道,“要翻旧账的话,素素的性命,我还没找你清算呢!”
积压了多少年的旧怨,一瞬间烈火燎原。
素素姑娘的事,秦某至今仍感遗憾。当日不能周全,使佳丽横遭一劫,佳偶天人之隔,实乃罪过。当然,时过境迁,人总是要往前看。木已成舟,何必再去追究?天涯何处无芳草?君和此来绝不会是为了这旧账。秦啸淡然含笑。他人的死生,在这个老江湖看来,太过寻常。
素素,君和只觉心中无法形容的钝痛一阵,随即强扯起嘴角:“呵,秦爷位高权重,难得竟还记得一个姑娘家。”罢了,他紧握的拳头渐渐松开,嘴角咧出痞笑:“我本来也不是为旧账而来。”很多事,再沉重,也重不过一句承诺。倒不是人心易变,只是再变也比不过风云突变的江湖。
“承蒙秦老爷子惦记,您几次三番挖空心思找我回来,我能不给您脸面么?这不,楚涛那小子让我来瞅瞅,您老身子骨还硬朗不,北岸盟首要不要换个人啥的。”
“放肆!休得无礼!”侍卫们怒喝着,把刀剑铿铿晃出声响。
“呵,老子可不是吓大的。”谢君和横眉一笑,“列位是请我回来比剑呢还是过招?莫非秦爷料准了我百无聊赖想添点儿乐子,老子在南岸可是手痒得慌了!”
“退下。”秦啸的一个眼神扫向身旁诸人,张洵的白色拂尘一抖,几队侍卫只得撤了出去。
“老头儿,隔墙藏人的把戏,老子在秦家见多了,那些个四处乱窜见不得人的狗,您可得帮秦爷拴好绳子!”君和继续不满道。
张洵面色略尴尬,秦爷也稍有些坐不住了。诸人不动,却只见君和随手挑起桌边茶盏向侧壁飞掷而去。砰然的碎裂声,板壁破裂之声与里面人的叫嚣怒骂声混响在整个厅堂。
“好你个谢君和,看今日不斩了你!”血鬼堂李洛为首的杀手蜂拥而出。
“哦哟,我道是谁,”谢君和半点不摆防守之势,高声笑侃道:“老爷子,您这几条狗徒长了叫唤的本事,怕是早没了咬人的血性。李洛,穿得倒是人模狗样,够胆的你一个人上啊!陪我玩两把,我不嫌麻烦的。”
李洛憋红了脸正欲发作,秦爷立即给了个制止的眼神,威严之中略带鄙夷。藏身之地都被人捅了出来,真要过招指不定输得多难看呢!张洵的拂尘一挥,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已然终结,一句话不说,带了人就走。走之前狠狠瞟一眼谢君和,深知从前的逍遥已是过眼云烟。因为一山注定难容二虎。
“老爷子,把话说开了,不是楚涛那厮放话把我扫地出门,我可不乐意回来。什么该死的长河会盟,两岸合作,都是狗屁话。我可不愿信的。你也省了端架子的力气。直说,找我回来有什么居心?”
“良禽择木而栖,英雄择明主而事。君和,楚涛能给你的承诺,我秦啸加倍偿付。”秦啸干脆放开了说道,“北岸自有你一席之地,无论何时。当年若不是你匆忙出走,血鬼堂的主人非你莫属。此时你心若北归,莫说一个血鬼堂,任何……”
“别废话,老子不乐意。”谢君和傲然拣了张椅子,翘起二郎腿来。
张洵差点脸绿,老爷子何曾摆过如此低姿态?
不过秦啸倒只捋了捋须髯,呵呵浅笑,半点不怒:“先不说这些,有个人你该见一见。”他轻击三掌,阶下就上来个身形矮胖的锦衣人,五十开外的年纪,步态憨实笨拙得像熊。君和一见此人差点跳将起来掐他脖子,不过终于忍而未发。
锦衣人见了他那吃人模样立时一阵哆嗦。“谢……谢……”
“你谢我作甚!君和冷笑,林馆主,您那逍遥馆生意可还红火?”逍遥馆,北岸最大的赌场,每年都给秦啸相当的好处,才稳居北岸雷打不动。赌馆放贷坑人多少龌龊事,早是臭名昭著。
“一般……一般……”被称为林馆主的人名唤林立果,他的儿子正是当年害死素素的阔少。寻仇的在眼前,林立果说话打着颤,生怕一语不合有所得罪。
秦啸缓缓道:“林馆主的儿子,在你离开北岸不久后便过世了。据说是半夜酒后与人殴斗,失足跌入长河。君和,我约林馆主来此,只一个意思。旧事,淡了吧。当事人皆已不在人世,何必苦苦记着仇?”
君和苦笑一声,黯然神伤。他早知道林公子死于非命,这大概是咎由自取。可当年的素素被此人逼害得走投无路一纵身跃进长河,又该找谁清算?而当年如果没有秦啸的默许,林家又怎会如此肆无忌惮?罢了,许是天罚。他望着秦啸如今的一脸诚意,心知此举是真的希望君和释怀往事,安心待在北岸,因为如今的谢君和比林家父子有价值多了。亏本买卖谁愿意做?
林立果见躬身行礼:“犬子谢世多年,如今林某孑然一身,也算教子无方因果报应。昔日恩怨,望谢大侠见谅。”
秦啸一挥手令侍者端上一壶两盏。“既然都是过去的事,不如满饮此杯,以酒释怀罢!”
林立果殷勤地斟满两只酒杯,先举盏道:“林某先敬大侠一杯,以表诚意。”
君和注视着他喝完,嘴角微微抽动着,忽抬手,将酒盘里的杯盏啪地翻覆。对面含笑的面孔登时比哭还难看。“老爷子还记得我爱喝酒。不过,您不知道,我不是什么酒都能往嘴里送的。哪怕是酒鬼也得有点儿酒格酒品不是?此杯若喝了,素素岂不白死了?”
话音落,林立果一阵哆嗦,秦爷也被他说得一脸难堪。
“冤有头债有主,林馆主倒是可以放心,儿子的混帐,我不会让老子还。可是这笔帐,我是断不会勾销的。”
这……秦爷与林立果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够了。”君和道,“我来此处,只谈怎么干掉江韶云。老爷子不用想多了。”
秦啸冷哼一声:“数年不见,君和行事依旧雷厉风行,呵呵。不过此事尚需从长计议。楚家若愿为先锋,我秦家自不甘落后,至于船只车马人手,楚掌门尽管开口,一旦凑齐,秦某定无二话。”
君和斜瞟他一眼,这样的空头承诺,他听得多了去了。“秦爷就不担心江老爷子来北岸搅局吗?楚涛收到的消息,似乎他的下一个目标是北岸。最有可能是齐家。”
“竟有此事?楚掌门消息可靠否?看来需要给齐爷通个气儿,让北岸早做防备。君和不必心忧,余事老夫自会处理。”
“呵呵,”君和冷笑一声道,“该提醒的我可都说了,想不想做那是你们的事儿。”
秦啸无奈挥手,把这根啃不下的骨头交给了秦石处置。
四〇〇 阴魂不散(一)()
棚屋深巷,冷清幽深。离上一次来又残破了许多。大抵是因为秦啸怕再出事,就派人将此处的闲杂人等大部清退梳理过了。
不知道秦老爷子有没有摸到什么蛛丝马迹,恐怕他做梦也想不到这里除了藏着白衣圣使的爪牙,还藏着楚涛的消息网。谢君和的一袭黑袍漫无目的地游荡在黑沉沉的巷子,为的不是白衣圣使,而是楚涛。
他至今不敢相信楚涛能在北岸卷出那么大的风浪。更不敢相信楚涛在北岸也有势力的渗透。无奈楚涛三缄其口,只好自己打探个究竟。唯一的线索便是楚涛曾经现身的棚屋。他该感谢秦石毫无戒心地放行,以至于他在望江台出入无阻,甚至在北岸走动,连个跟踪者都没有。秦石是这样向秦啸解释的:“谢君和此人,绝不是三五暗探可困住的。他既已来此,不达目的必不肯走。他日若要强留,也是不易的。”君和甚为满意,不愧是一同出生入死过的,真了解他。既然是自由之身,便乐得把北岸翻个底朝天啦!
烛火明明灭灭,从残破的窗户纸里漏出光亮。循烛火而去,又到了那熟悉的地方。记得上一回,楚涛正是出现在这个街巷拐角。而沈雁飞的同谋者,亦是出现在这栋小楼。还有面目全非的莫扬,还有差点遭了暗算的雪海。然而今日此地,除了不知何时燃起的烛火,已只剩了蛛网缠结。
四顾无人,静得只闻虫鸣,烛火却在他上楼的瞬间熄灭。留给他一片晕眩的黑。
谁?为何?
窗台上烛泪点滴尚有余温,皆是新迹,残烛已不及半寸。谢君和冒险再次点亮蜡烛,在这破陋棚屋里小心翼翼地翻寻,却只寻见积灰里的几个鞋印。按鞋印的大小和方向,应是有两人。他模拟着鞋印的踪迹,推断着先前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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