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是什么怪物都往深山里跑!”君和抱怨着。这附近除了土丘就是石山,虽有深秋的萧瑟,然而遍地枯草杂叶断枝,指不定还有山匪暗藏。寻常人哪能在这样的地方随口拽出诗情画意?
“谢护卫,这也能妒忌?”雪海摇着折扇故作深沉道,“才华是羡慕不来的呢!”
循声而观,一座小小的凉亭立于道旁。木漆皆因风雨而剥落。一块淡了痕迹的牌匾书写着“十里亭”三字。凉亭里是一弱冠公子。水蓝色的幅巾布衣,似一抹亮色,飘飘漾漾地挥洒着。
却听温柔的声音喃喃道:“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段诗雨停步接下诗句,在面具背后露出一抹微笑的光彩。
谢君和已来不及阻止。
公子眉若远山般的一笑,双眼眯成了亮闪闪的细线,拱手作揖道:“在下黎照临,幸会。”凉亭外,矮小的毛驴驮着两个装满书的行箧。
“赶考的书生?”谢君和警惕道。
“非也非也!”黎照临摇头的时候,细线似的目光已在谢君和上下打量了四五回,把手中书卷轻轻拍打道,“本欲一求功名,奈何俗世纷扰,不如四海遨游,人生乐得逍遥。”
谢君和冷笑两声:“山匪猛兽出没之处,悠着点儿。”
三二九 芳丛邂逅(下)()
“哈哈,”黎照临不紧不慢道,“猛兽出没之处,必也有仙人。听闻烽火岭美名,未曾涉足,便来此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到天仙似的美人儿。”他的目光落在楚雪海身上许久,又瞟向段诗雨——那目光在谦和的表象之下闪动着不可捉摸的神秘。
两个扮着男装的姑娘不由倒退一步。
谢君和顿时脸绿。
“哈哈,开个玩笑,那位公子唇红齿白甚是俊俏,忍不住多看两眼。这位小哥虽铁面示人,一双纤纤玉手却甚是夺人眼球。美人如玉,不赏岂非可惜?”他最后转向谢君和,发现此君的脸色已越来越难看,只好干笑两声,“这位……莫非是二位的护卫?”
此人眼力不错,谢君和犀利的目光紧紧勾着他,手已下意识地搭在了剑柄上。
黎照临眼见风头不对,却丝毫不在意地伸了个懒腰,嬉皮笑脸道:“三位莫不是去红霜镇?捎我一程如何?我不太熟悉路,天黑若是到不了,可就得喝西北风了。到了红霜镇我请列位喝酒,如何?你们请我也行……”
半不正经的语调,让雪海又兴奋地一眨眼睛:“谢护卫,酒,你的最爱哦!”
诗雨淡淡地笑:“多一个伴儿也无妨,黎小哥若不嫌弃,我等便共行一程。”
“临潭花弄影,照月共执杯,良辰伴美景,花月两相醉。哈哈!”慵懒地吟上几句,潇洒一挥袖,“上路!”盈盈的目光再次流连于诗雨雪海的笑容,闪动着清泉一般的光泽。
雪海暗地里叨叨:“这家伙,还读书人呢,张口闭口都是美色!铁定是个登徒浪子!咱得离他远些!”
谢君和既不应和,也不反驳,只是奇怪地紧盯着此人。步伐轻盈,气息深不可测,虽故作慵懒,但绝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有胆量去红霜镇的,自不会是普通游人。看似无心搭讪,实是有意攀谈。也好,此等心思缜密之人,若在暗处,更不好掌握吧。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谅他不敢胡作非为。
“谢兄的剑别具一格!颇有来历吧!”黎照临盯着谢君和的古铜色剑鞘两眼放光,如同狡猾的狼,嘿嘿地赞美,显然是想套他的话。
“不过跟了我一段年月罢了,破东西无甚稀奇。你那两只竹书笼也一样是旧物了。”
“呃……”黎照临苦笑一声,暗暗佩服谢君和眼睛尖,“看谢兄的打扮,不像寻常人家的护卫哈!”
“何以见得?”
“寻常人家该是请不起谢兄这等深藏不露的高手吧!”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只管到手的银子够不够换酒。”谢君和冷森森一笑。当然,那么多年的酒必然不会白喝,那么多年的糊涂必然不是白装。
黎照临干笑两声,转向雪海道:“公子莫不是与黎某一样的清净闲人?”
“无拘无束,自由自在!”雪海神秘兮兮地一笑,水灵的眼睛勾魂地一闪,“偶有不平事,还可一试身手。当然比闷在家里做学问强多了!”
“此言颇有侠骨,莫非公子乃江湖中人?”黎照临的嗅觉似乎又闻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雪海没词儿的时候,诗雨一句话把他顶了回去:“漂泊他乡,即如江湖浮沉。何人不在江湖?”
“好文采!”黎照临眼前一亮。
忽然在前方开路的谢君和止步作势喊停。四周树影映照出他青灰的神色——显有异样。但是雪海除了听到风入林的呼啸,再无其他。黎照临半慵懒地一笑:“谢护卫,来者非善。是要打一架了么?”这家伙似乎也听见了什么。
谢君和瞟了黎照临的毛驴一眼,冷笑道:“找个地方看热闹。你们先行。”
三人便立刻朝着另外的方向而去。唯谢君和躲到了树后。
果真,不多时便听到远处车马的声音渐近。马车停在林边小道上,下来三四个大汉,鬼鬼祟祟四顾无人,便找了树林深处僻静之地一铁锹一铁锹地掘着土,许久,掘出一个半人高的深坑。这些人无一例外地黑布裹头,青铜面具,过分魁梧的身架分外可疑。
车上又下来一个蒙面壮汉,扛着个硕大的黑布袋,抛掷进了坑中。
从布袋的外形观之,分明就藏着个人!
谢君和惊恐之余凑近了几步,便听见大汉们的低语。
“没气儿了吧?”
“主子的百毒蛊真管用,不费吹灰之力。”
“这老家伙为了一笔赌债就卖了他家少主,死有余辜。”
“他家少主要是知道这狗奴才如此忘恩负义,会不会谢谢我们?哈哈!”
“别啰嗦,少说话,多做事!”一个首领模样的人呼喝道。众人立时加紧了盖土。黑布袋之中的人竟未见挣扎——甚至连半点动静都没有——或许,已是一具死尸。随着黄土的层层泼洒覆盖,再无声息。
汉子们笑呵呵地问那首领:“下一步?”
首领亦只轻笑,不多语:“是头肥羊,宰了放血,够我们一年的下酒菜!”
“到了红霜镇,不醉不归!”
马车载着汉子们狂妄的笑远去。
一片冷漠感在谢君和心头溢满。光天化日之下杀人埋尸?他们嚣张到了什么地步?幕后是烽火岭里的哪个恶棍?正欲追上前,却听陌生的声音在耳畔道:“不可近前!若真是百毒蛊,一旦没有防备地靠近,受毒气浸染,必死。刚才的人都已作了防备:裹头、面具,皮手套,衣服底下更有皮护甲。这会儿你什么都做不了。”
惊回头,是黎照临百无聊赖的神情,与刚才严肃的说话声判若两人:“咳,我也是路上听说书人讲起。”
谢君和刀一样的目光在黎照临身上来来回回扫了两遍:“你非制毒之人,又非江湖人,怎知百毒蛊的毒性?”
“咳,好心当做驴肝肺!”黎照临不满地一斜眼,“你若想抛下你那主子管这闲事,我是没什么异议也没什么损失啦!”他顺便指了指远处灌木树丛背后的雪海等人。
可显然,悲剧远不止他所看见的这一桩。许是又有哪家少主要遭灾。谢君和走向雪海,说了自己的打算:“不太好的事儿。他们打算去红霜镇。我等或可沿车印跟过去。我担心,他们会有大动作。”
“可是老爷子……”诗雨小心翼翼地提醒。她担心汪鸿若接不到他们的消息,会担心。
“当然是救人要紧!”雪海立刻打断了她,但凡冒险的事儿,总能吊起她的胃口。
“老爷子我自会通知。你们留在红霜镇等老爷子接应。余事交给我。”谢君和一辈子也改不了这习惯,只要嗅到一丝血腥味,他便会全力以赴,不容许任何不公平的发生。何况,指不定这一伙与白衣圣使的计划也有牵连。他来烽火岭,不就是为了打探各方动向么?
黎照临嬉皮笑脸道:“我便随你们去吧,反正我也不认识路,那么危险的地方,没你们带路,我一定会死得很惨。”
哪有一边预料自己的下场一边还如此得瑟的人物?谢君和随口掷过一句:“你爱跟就跟着。”
雪海始终拉长着脸,她知道,准定自己被当做了拖累。
沿着大路,立刻找到了马车经行的痕迹。但大路上车辙印交错纵横太过复杂,一会儿,踪迹就隐没在杂乱的痕迹之中了。一行人茫茫然地往红霜镇追去。
下一个目标就是神秘人口中所说的少主?红霜镇有什么值得他们动手的目标?谢君和随口感慨。
段诗雨道:“自从楚掌门与唐掌门商定了放开烽火岭通路之后,各处商人便交汇于红霜镇,要说有钱人家,还真难以说清。”
毫无头绪,只有到了红霜镇随便找几家客栈碰碰运气。
天亮时分,谢君和很奇异地弄来了两匹马,雪海和诗雨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紫玉令还有什么调用不到的东西?不过黎照临仍是诧异地问东问西——一则马的来历简直如同异术,二则,他的毛驴不见了。
“一头驴换两匹马,不亏啊?”谢君和故意装傻,呵呵地笑。
“你!我的老伙计,就这么……不见了!”书生发怒,面红耳赤,雪海猜想他本是该滔滔不绝,只不过无赖面前永远词穷。好不容易憋出的几个词,吐完了,头脑就进入卡壳停滞状态。
“你的老伙计不是在树下么?”谢君和指了指树下的两个破书笼。
好在宝贝还在,黎照临飞奔而去,从上到下把每一个细缝都检查一遍,确信未曾有人动过才放心。但是火气不减半分:“竖子!竖子不与之谋!”几个毫无杀伤力的词飘飘漾漾地散在谢君和沉闷的笑声里。
“我又没把它吃了,你操什么心?放心,一定会让它好吃好喝!你若想念你的驴,过几日回到这儿,我再把它变回来!”谢君和没完没了地调侃着他,引得雪海诗雨发笑不止。难得,这平日里慵懒的书生突然急成了火上烤的蚂蚱。
话说回来,有了马,更快赶路,总不至是坏事。
于是,黎照临带着段诗雨,谢君和带着楚雪海,一路向红霜镇进发。
三三〇 化铁为尘(上)()
数日后的红霜镇。
黄昏的时候,谢君和一行人茫茫然地穿行在石板路上。一别经年,此红霜镇已被经营得熙熙攘攘。商会云集,镖队纵横。当初谁也没有想到,楚涛和唐耀在段家寨的这一次会面能使这枫叶如血的小镇眨眼间如日中天。也许走在这条路上的人没多少会想起楚涛,更不会有人知道初入烽火岭时,曾经是怎样的危机四伏,可是,一切都随之而改变了。
迎面来了一支商队,领队的是个俊朗瘦削的年轻人。刚满弱冠之年,身骑花马,腰悬吴钩。“子兮少爷。”护卫拱手道,“不如就去前面的客栈等大掌柜吧!”
这位少爷一声允诺,商队就停了下来。
路旁“客”字旗迎风飘扬,店面飞檐高阁颇为气派。谢君和示意他们也该去这家客栈。正当诗雨雪海将要跨进店门的时候,黎照临已迎上前去搭讪:“哟!公子好生气派!看这身行头,必是远游!”
少爷抱拳道:“东南茶帮的少当家吴子兮。不知英雄来自何方?”吴地的口音柔软谦和,如丝如缎。身旁的侍卫立刻冷语提醒道:“少主,出门在外……”
“出门在外,当广结天下豪杰。”纤弱的声音让这豪言壮语有几分可笑的色彩。
“嘿哟!这话我爱听!”黎照临已经一肩膀挂上了吴子兮的脖子,众侍卫的脸色已经由黑转灰。只有黎照临旁若无人嘻笑着挥手:“我黎某人没别的爱好,就是爱结交朋友!”一边摇晃着步子一边把吴子兮往屋子里拽:“有缘千里来相会。子兮公子远行千里,才有你我今日一会,殊为难得!看公子面像,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定是口中含玉命中带金的贵人!”
吴子兮左右环顾,被黎照临拽得如同提线木偶,没了方向。
雪海诗雨相视,掩嘴偷笑,这番说辞,怎么听都像是江湖郎中招揽生意的开场白。
倏地,一个侍卫猛跳将出来,将黎照临一掌推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黎照临只觉肩膀上一阵吃痛,径直退到了门边。
“不可无礼!”吴子兮倒是客气,频频致歉。黎照临应声还礼:“啊呀幸会幸会,不如一起喝杯酒?”
“多谢美意,不过家父曾叮嘱,出门在外,要事在身,不宜饮酒,抱歉。”吴子兮拱手婉拒,“黎公子若是有此雅兴,待我此行归来,于此地再与尔等畅饮。”说完一挥手,侍卫们跟着他进了客栈。
黎照临突然被拒,尴尬地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谢君和似乎想起了什么,诡异一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就是想骗顿酒喝?容易,我请,就在此时此地。”
“这……”黎照临回头望一眼谢君和,又望了一眼楚雪海,十分纠结——这小子又不是主子,起劲些啥?雪海故作严肃道:“谢护卫,没听吴公子说,要事在身,不宜饮酒?”
“老子醉不了!”谢君和不耐烦地嚷嚷着,拖着黎照临在客栈的大堂找了张座儿,翘起二郎腿道:“小二,上最好的酒!”
雪海斜睨他一眼,拉上诗雨,问店家要了房间,上了楼。
谢君和煞有介事地朝黎照临一笑:“一个小娃子,还敢指挥老子?”
“这——呵呵——”黎照临反而被他搞糊涂了。只是因为坐在大堂里似乎能听到吴家侍卫们的话,暂且迎合着坐上了酒桌。但立时他就后悔了这个决定。适才一声不吭的谢护卫,见了酒瞬间一脸阴沉可怖的疯相。
想要撤,此人的铁腕已深深嵌住他的手臂,不容他退让了。
“我难得请人喝酒,黎小哥可得赏脸!”谢君和怀着促狭的笑,哗啦一下子满上了杯。一酒盅塞给黎照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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