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的男孩翻了个身,额头的汗水话落进了眼,他难受的眨了眨眼皮,转过头,对上了佛龛中低眉善目的菩萨,一行泪水顺着额角一路滑入了鬓发。
阮炼下意识的张了张口,嗓子眼干的生疼,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床边打瞌睡的妇人一个栽头,醒了过来,习惯性的探了身子要给床上的男孩掖被角,就见这男孩睁了眼,面色苍白的落着眼泪。
妇人一惊,连忙俯身喊道:“少爷,您醒啦?您、您这是魇着了么?”
躺着的男孩倏然起身,被子滑落,他才发现原来身上压得不是灼热铁块,而是一席沉沉棉被。
妇人连忙道:“要不得!大少,您小心着凉呀!”
顾不得耳边妇人说的话,阮炼翻身下了床,看着这房间自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正是他从小到大所居住的卧室。不顾妇人惊呼,甚至什么也没有想,阮炼跳下了床,他盛着满心的惶恐赤着脚便急匆匆的跑出房间,
春寒料峭,三层的小洋房只半开了几张纱窗。
阮炼一路的奔跑,额角鬓边的汗水簌簌的落着,他一路跑下了楼梯,少年阮炼也不知道自己是要冲向何处,他身心全是空落落的,像是心间横穿了一道硕大的口子。
他呼吸了一口微冷的空气,心脏顿时犹如住在一间四面开窗的房子中,无数的冷风刮裹着他这具少年的胸腔。
但他知道,他要跑起来,他要去找一个人,他想见那个人——他想见到妈妈,他想为妈妈擦去那滑落的泪水,告诉她我会为你努力的活下去。
挽着头发的妇人一头雾水,只能急匆匆的追在大少爷身后,连声唤道:“大少爷哎!您这是要去哪啊?您还没好呢!要保重身体呀!”
一楼客厅中的老妇人正搂着个小姑娘,一老一少歪着身子在沙发上看电视。
阮炼茫然无措的只知一味的瞎跑,一头冲进了客厅。
老妇人惊讶的喊住他:“安哥儿,你这是病好了?”
少年阮炼转头,循着声音看到了这一老一少,他站住了脚步,脑中空茫茫的似大雪一片,觉得这满头银发的老妇人和那冰雕玉琢的小女孩都十分熟悉,可硬是大脑空空的难以思考她们是谁。
阮炼只觉得尽是疲惫。
甫一停下,他才感受到身体上的虚软无力,阮炼自己都惊讶他刚刚是如何凭着一口气跑了这一通。
追在身后的妇人见他停了脚步,喘着气嘘嘘的追过来,看出了面前的小少年腿脚发软,连忙上前扶住阮炼。
老妇人便皱眉问道:“静秋,安哥儿的病好了吗?”
老妇人搂着的小女孩也似天真无邪的发问道:“静秋阿姨,你怎么不看着点平安哥哥呢?他正病着呢。”
小女孩不等静秋回答,又笑吟吟的看着阮炼:“平安哥哥,静秋阿姨年纪也大了,你也不体谅下阿姨?婶婶回来知道了,又要说你的不是啦。”
静秋不禁皱了眉头,看着这小女孩,有心想要说两句这小姑娘,管的这么宽,嘴这么碎,当人真看不出来是心疼她堂哥,还是拐着弯挑拨离间。
阮炼看看身边扶着他的妇人,认出了这是从小到大照顾他长大的保姆静秋。等到他上高中时,静秋才离开了阮家,去跟着自己儿子一家过日子了。
更不可置信的是看到了沙发上的老妇人,老妇人是他的亲奶奶,奶奶搂着的小女孩仔细看,是他的堂妹阮海棠——儿童模样的阮海棠。
海棠是他小叔的女儿,长相一直无可挑剔,只是从小就与他不对付。苏渐白寄居阮家后,大半的挤兑和欺负也都来自堂妹海棠。他们这些在阮家老洋房一起长大的孩子,还有一个蒋北离。
但从奶奶去世,到大家高中毕业之后,各自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和事业就几乎不再联系。
蒋北离从小沉默寡言,大学时回了大陆更是远离了他们的圈子。
阮炼头两年总是念及彼此一起长大的情分,作为四人中的大哥带头联系彼此,希望不要淡了情谊。可后来他也要承认,就算从十来岁开始,四个人住在一个屋檐下,一起度过了初中与高中,注定没有缘分的人还是没有缘分。
如此,阮炼全是白做工,就连逢年过节,他,蒋北离,苏渐白,阮海棠也都没有再回到这处他们长大的洋房相聚。
因此看到年龄倒退的阮海棠,阮炼一时眼生还没来得及反应,他记忆中的海棠妹妹早就是一米七身高的成年女性,一副摩登女郎的模样。
再看清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的老妇人,分明是早已去世多年的奶奶,阮炼苍白的脸色更加白了一分,和纸一样了。
确定不是眼花,面前沙发上坐着的是去世多年的亲奶奶,阮炼瞪大了眼腿一软,差点坐在了地上,他哑着嗓音骇然道:“奶奶?你不是早就——”
死了?
狠狠地一咬舌头,阮炼疼得一眼泪花把这两个字咽回了嗓子眼。
老妇人莫名其妙的瞅着他:“我早就什么了?”
阮海棠也从奶奶怀里钻出来,小姑娘笑嘻嘻的跑到自己堂哥身前,一双手背在身后,小人精一样的仰着脑袋。两只大眼睛瞥着阮炼,故作关心的问:“哥哥,你的脸白的和纸一样,好吓人呢。静秋阿姨,你领着我家的钱,就这样照顾我哥哥吗?”
静秋心中把这招人讨厌的小姑娘噼里啪啦的打了顿屁股,才心疼不已的扶着阮炼就要回房:“安哥儿,先回床上躺着吧,夫人知道了又要……心疼的。”
海棠大眼睛一转,咯咯的笑着说:“才不会呢,婶婶知道了,又要骂哥哥的。”
阮炼还在惊疑奶奶不是早死了吗,脑子又昏又浑,静秋不提夫人还好,阮海棠接了话,他们的奶奶就阴阳怪气的也说起了“夫人”。
静秋一个保姆却是很知进退,绝口不接这话茬,只是拽着阮炼回自己房间。
阮炼被静秋半拖半拽,之前不知哪来的撑着自己乱跑一通的那一口气散了,他昏着脑袋,晕晕沉沉的和静秋离开了客厅,待到要看不见那一老一少,阮炼蓦地回头喊道:“奶奶。”
老妇人却只管和孙女忘年交般的说着阮炼母亲坏话,并没听到自己大孙子喊她。
阮炼脚步虚浮,原路返回,全靠着静秋撑着他。
他走的两眼发黑,耳中弥漫着“咚咚咚”的声音,像是一把小锤子锲而不舍的敲击着他的耳膜,过了半晌,被静秋扶着坐在了床边,阮炼才反应过来那是他的心跳声。
静秋仔细看他的脸色,倒了杯温水递给阮炼,阮炼接过来喝了两口,手指一软,玻璃杯落了地,水花和玻璃渣碎了一地,四散迸裂溅开。
静秋连忙去找了抹布收拾了这地上一摊,捯饬完了再去看阮炼,只见阮炼嘴唇毫无血色,面色惨白的呆滞坐在床边,顿时吓得哆哆嗦嗦的喊阮炼名字。
阮炼一句没听进耳中,还在脑袋发昏,心中纳罕道,怎么静秋又回来照顾他了,海棠怎么又是个小孩子模样?奶奶,奶奶怎么又活过来了?
作为长子长孙,是他亲手送走了自己早逝的父亲,亦是亲手扶着棺椁送走了奶奶。
静秋喊了几句得不到回应,便上前想扶着大少爷阮炼躺下,可上手又推又捏,最后掐了掐阮炼人中,阮炼仍是如同一尊石像般的全然没有反应。
静秋吓得三魂六魄都要出窍,再不敢随便碰少爷,赶忙奔出房间,二话不说的打电话去了。
静秋先打给大夫人,阮炼的妈妈。
电话那头,阮炼妈妈,阮家大夫人也急,却人在千里之外的厂房中,一时半会儿是怎么都回不来。听着保姆静秋的形容,生生的听得心肝俱裂,焦急的恨声骂道静秋还不赶紧打电话给医生。
静秋连忙又打了电话,让一直照看着阮炼的江医生上门,医生听得也大骇,回道立刻开车上门。得了医生肯定,静秋又去客厅找老太太。
打着颤给老太太说明了阮炼情况,老太太怀中的阮海棠听得心中一跳,只觉得照着保姆静秋的描述,她堂哥这是快要死了呢。
于是海棠心跳如打鼓,故作镇定的悻悻说道:“我就说了两句话,哥哥这样肯定是和我无关的。”
3。第三章 失魂()
第三章
老太太并不是很喜欢阮炼这个大孙子,因为十足的瞧不上他的母亲。
阮炼的母亲。她的长子,阮希文的夫人,名为李燕华。
李燕华来自大陆,祖籍大陆东山市下的一个小县城,爹娘没等她长大就病死了,家里穷的她初中最后一年没读完,十五岁时就跟着自己兄嫂来了港城混日子。
兄嫂混不出名堂,来了又走,丢下李燕华一个小姑娘在港城。十六岁时辗转了多个工厂,李燕华来到了阮家的工厂做女工。
阮希文那时十八岁,读大学一年级,身体虽文弱却也还尚可,放假了便在家中的工厂中做实习会计学算账。
至今没有人知道李燕华一个初中没毕业的女工,怎么就和阔家少爷说上了话,甚至谈起了恋爱。
大少爷谈了恋爱瞒不住港城一圈人,他供了李燕华去继续读书,事情春风野火般的传开,登上了日报娱乐八卦版。港城人茶余饭后都调侃大陆女仔会勾人,阮家大少也是情圣,对待自己的小女朋友是真心,就等小女朋友读完高中上了大学,大少爷就要把人娶进门。
阮家老太太自然不会允许长子娶这么一个老婆,连谈恋爱也是不允许。可惜阮希文生来不足,注定的有命生在富贵乡,却没命来享受这一生富贵。
大二开学那年,阮希文已经病得下不了床,眼瞅着医生说准备后事,老太太权衡再三,一辆小轿车接了李燕华进门给长子冲喜,也算圆了长子一个念想。
不知道是冲喜真有用,还是阮希文终究没到油尽灯枯那一步。
成婚那晚,新嫁娘按着老太太的要求,没有白婚纱,穿的是红色中式嫁衣。没等到入洞房,先和阮家人站在医院手术室门外。
那天十七岁的姑娘,孤身一人的给自己做了主嫁给阮希文,嫁给那个在门那边,正在生死边缘徘徊的男人。
老太太急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让穿大红色嫁衣的新娘对着手术室喊儿子的名字。
十七岁的新娘在门这边,喊着她年轻丈夫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医生与护士在门那边抢救了一晚,新娘子被老太太命令着也喊了一晚,喊哑了嗓子,喊出了一把血和泪。
阮希文就这样被“喊”回来了。
阮家也有人嗤笑这不过封建迷信,明明是医生功劳,关李燕华什么事。
偏偏阮希文醒来,默不作声的说听到了燕华喊他,是真是假无人知晓,总之老太太默认了阮希文好了些后,正正经经的带着李燕华去领了结婚纸。
和大陆不同,大陆结婚,夫妻二人各领一本结婚证。
港城夫妻结婚领一张纸,二人共一张,时人称作一纸婚书。
抢救回来的阮希文身体也不见好,只是在不好与更差之间徘徊。第二年李燕华生下了儿子阮炼,小名取了平安二字,家人常唤作安哥儿。
等安哥儿长到了三岁,李燕华便在阮希文的帮助下接触了阮家的生意。
之后又过了六年,阮炼九岁时,阮希文握着自己幼子的手,没等到外出谈生意的李燕华归来……
睁着眼睛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成了老太太心头的一个刺,她知道儿子不肯闭眼是在等谁。
她的儿子要死了,最想见的人却是她从心底蔑视的女人。就算阮炼是阮希文唯一的血脉,可只要她一想到阮炼身上还留着李燕华一半的血脉,她就难以对这孩子生出亲近。
老太太听完静秋的话,即使不亲近,阮炼也是长子长孙,她立刻从沙发上起身,由静秋与海棠一左一右扶着去看望阮炼。
三人进了房间,静秋就见阮炼不知何时离开了床,在镜子前愣怔的站着。
静秋心中一喜,以为阮炼好了些。
阮炼只怔怔的看着镜中虚浮肿胖的男孩,男孩外表大概十二三岁的年龄,本来因为胖,所以显着比同龄孩子壮实,可是看他脸色与周身气质,又是个病恹恹的孩子。
可这些都不重要,阮炼看着镜子,镜子中的少年看着他,他退后一步,恍然间想到了他幼时因为身体不好,所以家中一味的让他多吃,也许还有药物的原因,他从小就虚胖。
只是虚胖也是胖,小时候还能说一声胖的可爱,等到进入青春期,别人的青春是青春,胖子的青春就只是残酷的人生了。
阮炼以前看过一个笑话,胖子死了是什么?
死胖子。
他的人生也没等他成为一个死胖子。他死的时候,已经瘦的差不多称得上是形销骨立。
那时港城记者甚至大肆报道暗示,他从一个胖子瘦成这样“疑似吸/毒”。
明明真相是他检查出了免疫功能障碍,继而衍生了身体一系列问题,也让伴随他多年的脂肪终于成功变成能量被身体消耗掉,让他有生之年体会到了瘦下来的滋味。
阮炼想象过无数次了,妈妈和爸爸都是很好看的人,为什么会生出他这样的孩子呢?大家都说他五官不错,只是输在了胖这一点上,他心底也常常会想,我瘦下来了也会好看的。
最后,他快死了,他也瘦的只剩下了一把骨头。
这种瘦并不好看,瘦到死前已是可怖,他便不愿意再照镜子。只要一照镜子,他自己心底都会忍不住的想——
这个人看起来太不健康了。
看起来就像是快死了。
更可笑的是,他瘦成这个模样,竟是比胖的时候还要丑陋。
4。第四章 孩子()
江医生检查了一番如同木偶般呆滞的阮炼,收回听诊器,心跳是有些快,却也无甚大碍。
摸了摸阮炼额头,摸了一手冷下来的汗水,江医生吩咐静秋拿毛巾沾热水给孩子擦一擦。
老太太与阮海棠坐在一旁椅子上,见状老太太赶忙问:“这是怎么了?昨天发了烧,今天怎么就成这样了?发烧也不该是这样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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