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云静了片刻,声音低沉:
“孤城不可容,鸿雁畏寒冬,南下当如电,慎勿陷泥中。”
傅弘之听完,刚想说请大和尚为晚辈阐释,昙云已经缩回车里,车夫一扬鞭子,车子吱吱呀呀地走了。傅弘之站在原地,默默地念了好几遍昙云那四句话,前三句都能明白,唯独最后一句不得要领,只能走着看了。
回到屋子里,刘义真和毛修之还在发呆,见他进来,刘义真叹了口气:
“都说说吧,这和尚说的到底有没有道理。”
傅弘之走到案前,挪开地图上的书卷,仔细看了半天长安四周目前态势,抬头对刘义真说:
“目前只有一线希望。”
刘义真眼前一亮,立刻走到地图边,毛修之也跟了过来。傅弘之大拇指顶住长安,中指指向咸阳,用食指在两城之间来回窜:
“如果我们现在能确认长安城外只有赫连璝一军,姚灭豹还在咸阳,勃勃的中军还在大夏边境上,那么我们就可以组织精锐,夜袭赫连璝,一举打垮他。打破这一路后,立即组织两个集团,守城集团由毛将军指挥,固守长安,绝不出兵交战。我带领一个游击集团,向西南退到南山一代,利用姚秦故垒,侧翼威胁咸阳到长安的通道。大夏如果兵少,我就跟他们干;如果兵多,我就闭垒不战,袭扰他的粮道。这样一来,我们困守孤城的态势也就被打破了。”
毛修之仔细看了地图,闭上眼睛想了想南山一带的地形,觉得傅弘之此举,的确有猿臂之势,随时可以攫取咸阳长安间的夏军,乃点点头表示赞同。
刘义真却是连连摇头。他现在如同一个年老衰朽的守财奴,只要进仓,不要出仓,一听说要分兵,就觉得匈奴人的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
“此时分兵,长安更加单弱,如何能持久?”
傅弘之耐心地解释:
“飞骑、骠骑的骑兵,用来守城是浪费了,不如放出去和匈奴人周旋。陈嵩、郭旭、斛律征这批战将,野战智勇过人,守城非其所长。另外,分出去人马,在外面抄略匈奴人的粮草,也能减轻长安城粮草柴薪的负担。”
毛修之也在旁边帮腔:
“用兵固然要以众击寡。但这也要看情势而定,分兵如能更加机动,自然以分兵为上。长安城中目下歩骑有两万多人,骑兵虽然只有五千多,但如果利用南山故垒。可以当万人来用。留在城里的一万多老兵,再加上几千流民新兵,还是够用的。”
刘义真一看又是二对一,生恐自己顶不住,突然端出最高长官架子:
“都不要说了,让本刺史好好想想。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带一兵一卒出城,违令者立斩!”
唯恐两员老将阳奉阴违,立刻召来门下督,要他传令给长安各门守将:若无刺史手令而带兵出城者,就地击杀。不罪反赏!
说完一甩袖子,去后堂了。
傅、毛二人退路被绝,闷坐片刻,心如死灰,各自散去了。
当晚傅弘之和毛修之密谈一次,次日一早,两人带着麾下全部幢主以上军官到刺史府请命。这一回刘义真不能再固执己见,但依然不肯立刻分兵。而是要先派人去打探,按照他的意思,如果长安城外果然还是赫连璝一支军队。那就同意夜袭当前敌人,而后乘胜分兵;倘若城外敌人势大,就绝不允许分出一兵一卒。
前后派出去六七波探子,一天后陆续回来了。
姚灭豹麾下两万人,已经于今日日中时分抵达长安城外东北一带,距离赫连璝大营三里。赫连勃勃大军。日出时分已经从咸阳拔营,正在开往长安方向。
敌人快了半步!
傅弘之顿足捶胸。假如不是刘义真固执己见。晋军原本可以昨夜偷袭赫连璝,给新到的姚灭豹一个下马威。一旦姚灭豹得知赫连璝已经后撤。他绝不会孤军悬在长安坚城之下,一定会缩回咸阳。这样一来,晋军游击集团可以更从容地运动到敌人右翼,占领南山故垒。赫连勃勃老奸巨猾,看到这种态势,不会还在此地逗留的。
刘义真却不以为然。他固然也震惊于夏军运动神速,已经在长安城外集结了四万多人,即将增加到五万。但他内心也窃喜傅弘之计划受挫,没法再提分兵的事情。身为小孩子,争胜是难免的,他提醒傅弘之:万一你昨夜偷袭不能得手呢?
傅弘之被这个小孩子噎住了。是啊,战场上的事情谁能说得清!万一打成胶着战,出城部队被赫连璝咬住,能否退回城里都是问题,更不要说破敌了。
刘义真见他不再说话,知道自己赢了在这一把,但这显然无助于化解危机,乃劝他不要急着出击,先把城防部署周全了再说。
傅弘之至此无计可施,只能先堵上城防漏洞。带上诸将巡城,一路奖这个罚那个,安设此物调遣彼军,走到东门附近时,隐约听到远处有喧嚣声。向东边眺望,能看到有烟尘升起。
郭旭说莫非是江东援兵来了。
傅弘之说不像,烟尘很细,应该是小部队。
又看了一阵,一小队人马出现在视野中,大约百十号人,清一色骑兵,身后是大约两倍于他们的骑兵。即便在这个距离上也能看出,这是一拨人在追另一拨人。
郭旭一下子兴奋起来,说这是匈奴人再追我们的人,我们赶紧出去接应吧。
傅弘之和陈嵩几乎同时说再等等。郭旭马上意识到,他们是担心匈奴人在做戏,万一出城接应时大队伏兵杀出抢关,怕是连城门都来不及关上。
傅弘之一面叫郭旭下城,带人在城门口待命,一边紧紧盯着城下动静。城墙上的强弩已经张开,一旦有异动,立刻发机杀人。
很快,前面的骑兵已经跑到城下,这时候可以清楚地看见来人都穿着晋军盔甲。带队的人一边向东门疾驰,一面大喊:
“快开门,自己人,我是朱龄石!”
傅弘之扶着垛口仔细看,这时城下来将用京口话又喊了一边,同时摘掉自己的头盔,傅弘之立刻认出这就是朱龄石,马上发出一连串命令:
打开城门!
郭旭出城接应!
城上弓弩手准备狙击追兵!
速速通报义真刺史!
城门打开一瞬间,郭旭已经带着骠骑队一百多骑冲了出去,刚过吊桥,就和朱龄石撞见。后者笑着举起手,什么都没说就疾驰进城。等朱龄石的从骑全部过去后,郭旭的人立刻列成两排挡住吊桥。
匈奴人远远看见城门打开,知道已经无法捕获晋军东来的这一小队骑兵。他们的大营在长安城北,若不是奉令向东侦搜。他们也不会遇到这股不速之客。原本想抓住晋军军官回去请功,孰料对方清一色老兵油子,弓马娴熟,刀槊凌厉,一个回合就让匈奴人坠马十来个,自己却无一伤亡。等匈奴人激起斗志要跟对手干到底时。这些狡猾的南蛮子却虚晃一招逃走了。现在没有大军跟上,他们不敢跟着杀到城下去,因为城上的硬弩高高地架着,老远就能看见。
带队的匈奴百夫长看见一个汉人青年军官横槊立马,背后列开一队雄赳赳的精卒。他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的任务是做斥候,而不是来和晋军决战,遂打马要走。而与此同时,郭旭也听到城头上陈嵩的喊声,后者要他赶紧回城,城上弓弩会掩护他。郭旭让部下先撤,自己站在那里盯着敌人。匈奴人一边缓缓后撤,一边回头看他。到了骠骑队弟兄都进了城门。郭旭刚要回马时,突然听到一个匈奴人用汉话喊:
“汉人的将军,你敢不敢和我打?”
那个匈奴军官比划着弯刀。叫他的人留在原地,他自己策马走来:
“我们说好了,我的人不帮我,你的人不帮你,就我们两个打!”
郭旭说今天不是两军交锋的日子,你我都回去吧。想打,有的是机会。
匈奴人说刚才跑进城里的那个南蛮子欠我们十几条人命。我回去没法交代,你既然救了他。那这笔账你来还。
郭旭有点啼笑皆非,本想跟这个认真的敌人打打嘴仗,转念一想军人应该是用兵器而不是嘴巴谈判,乃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槊。
城头上的陈嵩一看这阵势,已经知道郭旭要和对方单挑。此时城上已经密密地布列弓弩,远看也没有匈奴大军逼近,一场决斗,无损于城防,那就由他去。但又担心匈奴人以多欺寡,乃叫过斛律征,要他盯紧了,一旦有人要暗算郭旭,马上叫他尝尝鲜卑人的弓箭功夫。
郭旭骤马向前,长槊直指匈奴人前胸。他心里很清楚,对方是老手,用的是弯刀,只要一槊刺不中,在两马迎头冲锋中,转眼就能杀到身边,到那时长槊就是废物,弯刀近在咫尺,如果他稍稍迟钝一点,必然会挨一刀。
匈奴人骤马向前,弯刀直指郭旭前胸,他心里很清楚,对方力气很大,长槊这一刺,加上两匹马对冲的力量,足以刺穿他的身体,他的胜算就在躲过这一槊的瞬间立刻挥出弯刀,而后无论是否击中,都马上贴在马背上跑开,以防对手向后横扫一槊。
他是个精明的兵油子,只是他不知道郭旭后腰有个铁槌。
长槊距离对手马头还有一个人身长时,突然从郭旭手里飞了出去。匈奴人向后一仰身子,躲过了这个意外的打击,几乎同时,郭旭已经把铁槌从左手换到右手,在两马错鞍一瞬间,带着一股疾风砸下来。匈奴骑士只来得及抬起刀去架,但他躺在马鞍上,很难用足气力,结果刀被狠狠地压下来,刀背磕在他的胸口,在他惨叫一声的瞬间,郭旭的马已经跑了过去。匈奴人翻身坐起,但立刻眼前发黑,一头撞在马下。郭旭俯身捡起地上的槊,回到匈奴人身边,槊尖指着他的脖子,却不肯刺下去:
“好啦,你输了,回去吧!”
说完转马奔向吊桥。几乎同时,他听到背后一声惨叫,回头一看,匈奴小队中有个人捂着手趴在了马背上。
他想从背后放冷箭,被城头上的斛律征教训了。
郭旭笑了笑,纵马进了城门。
匈奴人扑过去,把他们的军官从地上扶起来。后者蹒蹒跚跚地走到队前,忍着痛把那个放冷箭的士兵一把拖下马来,拖到空场上,叫人抽他二十鞭子。
城上的晋军看着,不能不肃然起敬。
这是很像样的敌人啊!(未完待续)
下卷三十八章 皇子暗战()
ps:儿子是几秒钟的快感,一辈子的麻烦
下卷三十八章
赫连勃勃饶有兴致地听完百夫长的讲述,吩咐手下给他一碗酒:
“这么说你看清了进城的是一名大官?”
百夫长喝完酒,抹了抹嘴唇:
“我不知道他的阶级,但从甲胄马匹和神态看,不是寻常军官。再说如果是普通官佐或者信使,身边不会有那么能打的扈从。对了,进城前他冲着城上喊话,我们的人隐约听到他自称赵灵蛇。”
赫连勃勃扫了一眼身边的几位:
“你们谁知道这个赵灵蛇?”
王买德略一沉思,扑哧一声笑出来:
“怕是朱龄石吧?”
经他这么一说,勃勃恍然大悟,冲着百夫长一瞪眼:
“驴毛塞了耳朵的狗东西!滚出去!”
百夫长知道勃勃其实没有生气,憨憨地笑了笑,弯腰施礼,转身走出去,还没出帐篷,又被勃勃叫住。后者褪下一个金扳指扔过去:
“虽然死了几个人,但你拿到了很重要的情报,拿这个去买牛买羊娶老婆吧!”
百夫长在各位官长的哄笑中欢天喜地地出去了。
勃勃喝了一小口,若有所思地念叨着朱龄石的名字。他没有见过这个人,但是没少听说他的名字。朱龄石,北府兵中最年轻的拜将者,击灭蜀国的方面军主帅,倾覆姚秦的前锋矛头,刘裕的股肱大将,他此刻到长安来。意味着什么呢?
勃勃看了一眼王买德:
“你说说,朱龄石千里迢迢到长安,对我们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王买德说陛下神武天纵,怕是早就想清楚了,末将怎敢献丑。
勃勃心里很受用。但还是撇了撇嘴:
“你是羌人,怎么也学得汉人那一套溜须拍马的东西!这座大帐里,没有人能比你更娴于兵略,我也不敢自居你上。你就不要矫情了,赶紧说吧!”
赫连璝听父亲说在座诸人中只有王买德娴于将略,显然将自己排在昧于将略者之列。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既然父亲都自认学生,他就不能暴露出丝毫妒意。想到这里,面朝王买德端起酒碗:
“王将军满腹韬略,随便舀出一勺,就够淹死我们。还请将军详解目下敌我情势。”
王买德笑着还礼,不再推脱:
“目前关中态势,和两年前陛下问对时几乎一样。”
勃勃点点头。君臣问对的情形他记得清清楚楚,甚至连语气都不会忘了。当时他想趁火打劫从姚秦手中劫夺关中,但王买德劝他先稳住,在秦晋两军间坐观成败,而后收卞庄刺虎之效。王买德预言刘裕拿下长安后,会急于回江东篡位。留守诸将很难固守战果,届时大夏可以轻取长安。今天看来,除了去年冬天赫连璝吃了大亏。大势严丝合缝地按照他的预演伸展,几乎没有任何偏差。
王买德在案几上放了一个酒碗,用几块骨头把碗围起来,而后用一把小刀穿过骨头,架在碗上:
“这个碗就是长安,这些骨头就是我军。朱龄石就是这把小刀。假如这把刀足够大,能都扫开骨头。那么长安就有脱生的希望,但大家都看到了。只是一把小刀,不足以改变此地力量对比。朱龄石的确是难得的将才,但正像汉人说的那样,巧妇难为i而无米之炊。在他赶到之前,长安军心民心已经被刘义真搞乱了、败坏了,此时别说来个大将,就是刘裕亲自来,怕也是束手无策!”
众人频频点头。
“以我看来,朱龄石此来只有一个目的……”
勃勃马上做了个打住的手势:
“你先别说,让我们都猜猜。”
赫连璝知道这是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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