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去?
毛修之、陈嵩、郭旭、斛律征和其他将佐都慨然请命。各不相让,刘义真也不忍直接指定人选。最后只好用抓阄方式决定。
郭旭!他抓到了写着“出”字的那个纸团。
陈嵩和斛律征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我陪你去。
不用郭旭自己拒绝,傅弘之直接下了死命令。禁止他们任何人陪着去!万一匈奴人有诈,一下损失两员大将,这太不明智。事实上如果赫连璝不耍花招,谁去都安全;如果他设了埋伏,陪的人再多也是陪葬!
郭旭倒很坦然。在他看来,无非是要么喝醉了横着回来,要么丢了性命横着回来,但如果他注定要掉入陷阱,那他就是用牙咬,也要带走一个垫背的。假如老天不那么绝情,他甚至想死也要拖上赫连璝。
但这一次非同寻常出征,他必须跟小俏和儿子告别。
他以为小俏会哭,不料后者听完,低头想了一会儿,抬头说那我跟你去!
郭旭万万没想到小俏会这么选,一时无从辩驳,只能拼命摇头:
“你绝对不能去!万一这就是个陷阱,我不能让孩子一下子没爹没妈。”
小俏说我相信赫连璝不会起杀心。他请义真刺史赴宴,其实已经知道义真不会去,但去不去他都是赢家。如果义真去了,他可以在他面前炫耀武力,吓唬一个毛孩子,震慑他的胆魄,让他张皇失措,犯下更多错误;如果义真不去,正可以用来羞辱北府兵,打击他们的士气。可如果他扣押了甚至杀害一个小孩子,一定会被天下人耻笑,就连自己人也会不齿。更严重的是那就是彻底得罪了刘裕。我觉得赫连勃勃很狡猾,他是要拿下长安,但他已经和鲜卑为敌,未必想再跟宋公结下血海深仇。如果宋公舍得交还一些土地,和鲜卑人联手夹击他,他甚至会有灭国之患。
郭旭静下心一想,不能不觉得小俏到底是大官家出身,虽然是个妇人,却比他这个铁匠看得更清楚。
小俏拉起郭旭的手,轻轻摸着他掌心的老茧:
“父亲在世时给我讲过很多不辱使命的故事。他说胡人骨子里虎狼成性,从来不同情弱者,只顺服强者。如果使臣不能在气势上压倒他们,他们就会蔑视他,进而轻于杀戮;相反,如果使臣坚刚不可夺其志,言语往来上又不落下风,他们反倒会起崇敬之心,也就不会轻易下毒手。你上次在池阳和他们交过手,他们心存敬畏,在气势上首先就胜了一筹;但匈奴人既然设宴。就一定有一些文戏,这需要有言辞机锋才能不落下风。而这个恰恰是你最不擅长的,甚至斛律征都比你强很多。”
郭旭想到自己的确是笨嘴拙舌的。憨憨地笑了笑,小俏也跟着笑了:
“所以我跟你去,他们在嘴头上占不了便宜!”
郭旭还是不能下决心:
“那他们会不会耻笑我们晋军无人,竟让派个女人跟着出使?”
小俏说胡人不同于汉人,他们的女人做很多事,所以男人并不轻视他们。如果我能在帮你挫败他们,他们不但不会耻笑,还会生出敬意。
小俏不再和他理论,到内室奶完孩子。悄悄告诉青玉,如果到晚上她还不回来,就抱着孩子去找薛梅儿。自己迅速写了一封短信,塞在了孩子的襁褓里,将孩子和青玉都托付给薛梅儿夫妇。一旦她和郭旭有事,务必要给孩子改姓陈,叫陈西都,不要告诉他真相。等他长大了,再告诉他亲生父亲是个大英雄。为国捐躯了;母亲不忍他只身赴难,决定陪他到底。
安顿妥当,穿上盛装,跟郭旭同骑一匹马到了刺史府。要刘义真派出他自己那辆华贵的楠木马车。众人见小俏不可阻挡,又觉得她说的不无道理,只能陪他们夫妇走到北门。目送他们一个昂然在马,一个雍容在车。像新婚远行一样,随着匈奴使者去敌营。骠骑队的弟兄们听说郭旭夫妇替刘义真赴宴。一面为大哥捏把汗,一面暗暗抱怨刘义真没有胆气。
郭旭夫妇来到匈奴大营,赫连璝已经在营房门口摆好阵势。远远看见一骑一车,赫连璝有点纳闷。若是刘义真亲自来,绝不会这样轻车简从;可若不是他来,谁还有资格使用这么华贵的马车。在鼓乐声中,他迎上前去,发现下车的竟是个漂亮女人,不知道晋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再看搀扶这个女人下车的人,虽然无盔无甲,但光是下马一个动作,就知道是武将。隐约觉得有些面熟,但想不起在哪见过。及至寒暄,听到郭旭这个名字,才恍然想起这就是一年前在池阳引诱自己到埋伏圈里的那个晋军猛将,一时满心打翻五味瓶。再一听小俏是郭旭的夫人,又对这个女人刮目相看:汉人女子中,能有这样胆气的,真是不多见!
在匈奴官兵的窃窃私语中,郭旭夫妇进入赫连璝的大帐。一进去就闻到扑鼻的烤肉香。帐篷中央,有一大堆炭火,烘烤着一整只牛,两个壮汉转动着铁架子,用力翻转牛身,牛油吱吱地落在木炭上,发出刺啦刺啦的诱惑声。牛肚子转过来时,才看到里面还有东西,仔细一看,似乎是一只羊。在炭火四周,竖着插了很多木棍,上面全是鱼!烤鱼的气味混在烤全牛的烟火中,催人产生一种终生难忘的食欲。此时才注意到,这是一个至少可以容下三百人的大牛皮帐篷,穹顶上开了圆圆的天窗,炭火的烟气从哪里飘走,留下满帐篷的暖意。小俏曾经在鲜卑军营里呆过,对这样的大帐并不稀罕,郭旭却是叹为观止,想起疯子在世时说过的一句话,“南人不梦驼,北人不梦象;北人不信南人有百尺大船,南人不信北人有千人大帐”。
宾主落座,赫连璝说我诚心诚意请刘义真将军来赴宴,也许他有误解,竟然不肯赏光!莫非他果真以为我会摆个鸿门宴扣押他甚至杀了他?
郭旭刚刚领教过小俏的分析,此时现学现卖,轻车熟路地端出来:
“说实话,底下人是担心你会用这个阴招,不过义真刺史本人倒是不担心,他说你是大夏皇子,做什么事天下人都看着,必不会有这样下作的念头!”
赫连璝的脸微微一红,他其实并非没有动过这样“下作的念头”。还好炭火映红他的脸,不至于让客人看到他心里有鬼。郭旭对此浑然不觉,自顾自往下说:
“刺史说他虽然位高权重,但毕竟就是个孩子,没了他,北府兵照样打胜仗;大夏如果杀了他,无损于敌人,只能坏了自己的名声。赫连将军如果这样的事情也做得出,今后谁还敢和他打交道?怕是连大夏臣民都会不齿!”
还是小俏那个意思,但郭旭活学活用。配上他浓眉大眼义正词严,竟有一番别样的震撼。小俏不能不惊奇于傻老公其实还是内秀的。
赫连璝却是背上暗暗出汗。他也是这么说服自己不要动杀机的。把刘义真请来。说服他撤出长安,双方不动刀兵即可。千万不可害他性命。
“义真刺史既然想得如此明白,为何又不来呢?”
说完脑袋一偏,脸上浮着一丝讥讽,看着郭旭如何作答。
这是郭旭路上想得最多的问题,此刻怎么想就怎么说:
“他说他嘴刁,吃不惯匈奴人的粗劣食物,如果赫连将军肯进长安,他会以美食美酒招待!”
赫连璝呆了,他当然不知道这是郭旭的说辞。而这个说辞又太像一个十三岁贵公子的做派。这句话毫无兵戈气象,但事关胡汉品味和物力贫富,一下子就把汉人抬到了天上,把匈奴人贬到了地上,将赫连璝的骄傲瞬间打回到茹毛饮血的蛮荒时代。后者吭哧半天,自嘲地笑了笑,说看来今天我只好用人家贵公子看不起的粗劣食物招待两位了。
郭旭说我倒是喜欢你们这种吃法。没吃饭就到你这里来了,肚子咕咕叫,我可以吃了么?
赫连璝一招手。几个武士进来,给帐篷里所有人倒上奶酒,一个人拿着小刀,从烤牛身上割下外焦里嫩的牛肉。用一个小盘盛着,先放到郭旭面前的矮几上。矮几上没有筷子,只能用手。郭旭捏起牛肉。沾了沾盐送入嘴里,顿时有一股新鲜浓郁的肉香传遍齿颊。吞下肚后,忍不住连声叫好。小俏小心地尝了尝。和自己平生吃过的益州牛肉、荆州牛肉还有徐州牛肉都不一样,虽然不够烂熟,但自有一种本真的滋味在其中,想想匈奴人常年以此种食物为生,难怪那么有野性。
赫连璝虽然满腹心机,也被郭旭的豪纵所感染,喜欢他这种毫不矫揉造作的气度,举起酒碗要他干了。郭旭干掉一碗,觉得奶酒甘醇而不烈,非常喜欢,连叫再来。这样几碗酒下肚,赫连璝说郭将军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南人。郭旭说我祖籍关中,爷爷那辈才去的江东。赫连璝一看话头对路,立刻说郭将军有没有想过留在关中啊。郭旭说我就在关中啊,有什么留不留的?我还想把爷爷和父母的灵柩运回来呢。赫连璝说我的意思是如果大夏夺了关中,那些南人不得不回去,你是不是可以留下来为大夏效力?郭旭愣了一下,本想义正词严地打回去,但一看见小俏,顿时有了主意。
“我祖籍关中,我夫人祖籍会稽,我们两个不会分开。唯一的办法,就是大晋朝一统天下,关中和江东都在我们版图之内,这样我可以陪夫人回江东省亲,却不必永别关中!”
没等赫连璝说话,郭旭对面一个中年人腾地跳起来,把手里的小刀往矮几上一扔,隔着炭火指着郭旭:
“你不要说大话!如今大夏就要取关中,你们除了躲在长安城里当缩头乌龟,还有什么高招?”
来了!鸿门宴就是鸿门宴,无论牛肉多香酒多甜。
郭旭看着这个人,余光看到赫连璝毫无制止的意思,知道这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乃沉住气,招手叫武士给他倒满酒:
“说实话,我们的高招就是呆在长安城里,等你们消耗得差不多了,再出来狠狠地打你们。长安城里不缺粮、不缺水、不缺兵,当兵的憋急了,放出来比狼还凶!”
赫连璝突然笑了:
“郭将军啊,好像我们比你们更懂狼。跟你说话的这位,本身就是打狼的行家,也是我们军中数一数二的摔跤高手,郭将军一副好身板,要不要切磋一下啊?”
郭旭心头瞬间闪过斛律征说的话。平日里他曾经跟着斛律征学过好多次,但总是他被斛律征摔得昏天黑地。斛律征说摔跤不但靠力气,还要靠柔韧灵活,这个恰恰是你的不足。大凡说来,摔跤手都是近战克敌,你只要不让他靠近你,不给他卸掉你力道的机会,你就不会吃亏。说白了,你就靠你身高腿长胳膊长,在他扑到你怀里之前。或者一拳,或者一脚。打到他就行,千万不要和他缠斗。而且不要被他抓住胳膊或腿,一旦这样,他就能发力放倒你。
此时那个匈奴摔跤手已经走到大帐的空场上,一遍猫腰跳跃,一边向郭旭招手挑战。郭旭向赫连璝一抱拳,走到距离摔跤手三步之遥的地方站住。他盯着对方的眼睛,同时注意着可能暴露他动作意图的肩膀。摔跤手围着郭旭转了一圈,突然张开双臂扑上来,要抱住郭旭的腰。郭旭早已在心头闪了好几遍对付他的办法。此时扭腰跳起,在空中飞出右脚。那只脚的靴面在空中划了个短暂的弧线,端端正正地遇到了摔跤手左侧的面颊。一个清晰的脆裂声之后,几颗带着血的牙齿从摔跤手嘴里飞出来,带出此人重浊的惨叫声。郭旭站稳的同时,摔跤手也回到了地上,只不过一个直立着,一个平躺着。
除了赫连璝,帐篷里所有的匈奴人都跳了起来。一片声地喊:
“你耍赖,这能算摔跤么?”
郭旭看都不看他们,在火堆边拿起两条烤鱼,放到自己和小俏案子上。坐下后向赫连璝一拱手:
“你我都是战将,应该知道什么叫兵不厌诈。不管咋样,躺下的是他。坐着的是我,这就够了。你们前几天不也鸡鸣狗盗地偷袭长安么?”
郭旭速战速决,小俏恨不得站起来鼓掌叫好。他能打不稀奇。关键是不知道他跟谁学会了鸡鸣狗盗这个文词儿。想了想,觉得应该是刘义真这样骂过,被丈夫收藏了。
赫连璝尴尬地笑了笑,招呼人把昏倒在地的摔跤手抬出去。要是这件事发生在父亲面前,这个倒霉的摔跤手一定会在昏迷中掉了脑袋!
烤牛肉、烤羊肉、烤鱼、奶皮、乳酪、羊骨汤,菜过五味,赫连璝打了个手势,有个匈奴人走到帐外拍拍手,带进来几个盛装的匈奴青年男子,在羌笛、埙和琵琶伴奏下,他们跳起舞来。既是须眉,舞姿自然不可用曼妙形容,只能说是刚健雄浑,多做驰马砍劈状。舞蹈开始后,一个面目清秀的匈奴军官站起来,用汉话唱了一首歌:
“莫道长安铁,
北来健儿烈。
万马踏雷霆,
百炼舞冰雪。”
唱到这,舞者一起跺脚,铿锵以和之。
“匈奴有往事,
白登四海知。
汉高也束手,
赫连天之子。”
唱罢舞罢,歌者斯斯文文地向郭旭敬酒。赫连璝说郭将军是不是也可以和一首啊。
郭旭暗暗感谢小俏陪来,否则刚才武戏虽胜一出,此时的文戏必然丢人。匈奴歌者唱的那些歌词,他大致能听出是在示威,但到底机关何在,根本听不明白,只有看小俏如何应付了。
小俏微微一笑,起身向赫连璝行礼:
“拙夫是粗人,做歌必然不及这位先生。不如就让他舞剑,小女子来做歌!”
匈奴歌者用了西汉初年匈奴人在白登上围困刘邦的典故,把匈奴骑兵说得天下无敌,还利用赫连在匈奴语里就是天的意思,暗示他们要夺取天下。她已经打定主意,不能硬碰硬。如果她愿意,可以拿卫青、霍去病犁庭扫穴来回应他们。可是一来显得小气,二来女子做豪壮词,毕竟气势不足,不如就以婉约胜之。乃附耳告诉郭旭,要他舞得尽量慢点,越持重越好。郭旭乐得慢下来,因为马奶酒的后劲已经上来,他不可能迅如闪电了。要来匈奴人的一把弯刀,沉沉缓缓地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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