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泓看了半天,下了车子,把姚和都叫过来。
“豹子,你叫大家往前移,把包围圈缩小点,缩到距离敌营两百步。”
姚和都受命而去。须臾,牛角号响起。中军的号令大车上高高地架着一个木台子,司旗校尉站在上面,按照主将命令,挥动两面红色小旗。之后是一阵绵密的鼓声。
姚泓此前从来没有在战场上看过三军调度,此刻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醉心于做带兵官。
应着那旗语和鼓声,东西南北响起四万多人的脚步声,不,其实只有一个脚步声。四万多双脚齐齐踏出巨灵神的步伐,空中回荡着雷声,半天升起烟尘,大地微微颤动。
司旗校尉行云流水般地舞动小旗。
四万多丹田提气,四万多嘴巴用力,四万多胸腔共鸣,姚泓听到他此生听过的最激昂的致敬:
“大秦万岁!皇帝陛下万岁!”
司旗校尉将两面小旗高高举起,在头顶上方交叉,而后迅速果决地挥下,直指身体两侧的地面。
风起云涌,山呼海啸,天崩地裂:
“杀!”
姚泓叹为观止。以前他读司马迁的《史记》,看到赵奢击败秦军的阏于之战时,书中说秦军鼓噪,武安城内“屋瓦皆振”,他一直疑心是太史公文笔夸张。不能想象人的声音会和雷霆、地震一样。今天身临其境,终于明白“屋瓦皆振”毫不过分,因为他脚下的车子就是在轻轻颤动。
转眼包围圈已经缩小到晋军营垒两百步外。
四万多大军,像是四万多提线木偶,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操控着,在抵达指定位置后,突然止步。战场上瞬间了无声息,好像刚才制造出巨大声响的这支力量根本就不存在。
强敌压迫到这个距离,晋军应该有反应了。
至少营栅边应该有人警戒了,骑兵该上马了,步兵该列阵了,弓箭手应该防备敌人闯营了。
没有!
这些都没有!
晋军营中依然寂静如死。
姚泓再次下令缩小包围圈,止于敌前百步。姚和都犹豫了一下。他觉得到了这个距离,秦军的弓箭手和骑兵都很难发挥作用。但是转念一想,四万人团团围住五六千人,就是用长槊结阵往前挤压,用马蹄子排队踩踏,都能把晋军挤成流血的筛子,踏成满地肉饼。皇帝难得有机会尝尝挥军歼敌的快感,何必扫他的兴呢?
秦军刀山枪林地向前推进,就像一群刺猬徐徐靠近一颗熟透了掉在地上的苹果。
三军止步后,姚泓派出一名羽林骑军官去晋营前喊话。
这名军官纵马到敌营前,扬声大喊:
“晋军将士听清楚了,你们已经被包围,死路一条了。我大秦皇帝陛下宽仁为怀,不忍心看你们死无葬身之地。给你们三通鼓的时间考虑,如果放下武器出营投降,为大秦效力,将佐保留原有官阶,士兵每人赏钱千緡。如果负隅顽抗,全都杀光,片甲不留!”
连喊三遍后,头遍鼓声响起。
姚泓屏住呼吸,期待着晋军会举着白旗走出来。
没有,一根白线都没有。
第二通鼓。
对面依然是一座死营。
姚泓觉得自己面庞发热。晋军不降,就等于在他脸上吐痰。
第三通鼓声落下,姚泓刚要示意姚和都动手,晋营突然有了动静。
从一座帐篷背后,慢悠悠转出一人一骑。
秦军上下惊奇地发现,晋军中居然有鲜卑人!
不会错的。索头!晋军绝对不会留这样一个激怒列祖列宗的发型!
这个人**着上身,一边任马匹慢慢走,一边举着一个酒壶喝酒。走出营门后,把酒壶挂回腰间,醉眼迷离地看了四周一圈。看到姚泓的车子后,冲着这个方向招招手,用鲜卑语说了一句话。姚泓大致明白,他的意思是你要是想喝酒,就一起来嘛。
然后。
然后就回去了。
姚泓掉头去看姚和都,发现他也在朝自己看。他们都不明白为什么鲜卑人会在晋军营帐里。大魏和大秦,未来或许会是敌人,但至少眼前是盟友。拓跋嗣为了在黄河上拖住刘裕,损失了好几千精锐。就在几天前还来信询问要不要魏军协防长安。
大魏绝不可能帮助晋军。
可是眼前这个如假包换的鲜卑人在做什么?
晋营里还有没有更多的鲜卑人?
好像就是要回答姚泓的这个疑问,晋军营门附近的一列帐篷突然被掀掉,暴露出里面的骑兵。
鲜卑骑兵!
至少上百人!
所有人都**上身,都在四面光秃秃的脑袋中间吊着一根发辫,每个人都挎着弯刀背着弓。他们鱼贯出营,在营前列阵。刚才那个喝酒的鲜卑人显然是头目,歪歪斜斜地横穿过阵前,用鲜卑话下令。
军阵严禁耳语,但姚泓能感觉到周围的每个士兵都在心里窃窃私语,也是怯怯私语。鲜卑骑兵,冠绝天下,不但对付南人以石击卵,就是在北方群胡中,也是所向无敌。先前苻坚当国,虽然没有明说,但从来都是把鲜卑军当做头等主力来用,羌兵是排在后头的。现在看到晋军中居然有鲜卑骑士,每个羌人心里暗藏的“鲜卑恐惧症”都在萌动。
可是转念一想,不到100个鲜卑人,还能翻过天来?
正想派人去对这些鲜卑人晓以大义,看到所有鲜卑骑士都摘下弓。
姚和都大喊一声,四五个羽林骑卫兵马上把姚泓挡得严严实实。
秦军前排士兵立刻举起盾牌。
但鲜卑人似乎并不想朝秦兵放箭。一个晋军士兵从阵后跑出来,大白天的手里举着一个火把。他经过后,每个鲜卑骑士的弓上都搭上了一支火箭。鲜卑头目一声令下,他们向左右和后方同时放箭。
秦军呆呆地看对手这个蹊跷的举止。
战场上一片寂静。
轰的一声,寂静被打破。
那些火箭落在了三面环绕晋营的粮食和兵器甲胄上。晋军显然在这些东西上放了不少油脂硝石之类,它们在火箭落下的瞬间,立刻烈焰腾空,黑烟直上,顺着风向的秦军士兵很快就闻到了粮食燃烧的香味和皮革点燃的臭味,最近的士兵已经被浓烟逼迫,不等将令就本能地向后退,原本堂皇严实的军阵掠过一圈小混乱的涟漪。
晋军的营寨,被一个剧烈燃烧的方框包围起来,只留下一个冲着秦国中军的出口。
姚和都突然明白过来:虽然秦军已经四面包围了晋军,但这个燃烧的巨大隔离带,让三面的秦军无法直接攻击,晋军因此没有后背和侧翼的压力,可以并力一向,杀向正面秦军,也就是杀向皇帝所在。现在大军挤成一个小包围圈,想要绕过火场攻击晋军侧后,自己就会陷入混乱。看起来是几万攻击几千,以十击一,但至少在正面,这个悬殊已经大大地削减了。
来不及跟姚泓请示了,他正要下令中军向后转,急速后撤两百步,弓箭手准备,就听到晋营中爆出一阵山崩般的呐喊。
鲜卑骑士怒马奔驰,边跑边放箭。
他们身后涌出一股赤身**的洪流。
晋军除了遮羞布和战靴,什么衣服都没有。全军没有一杆长兵器,每人都挥动着长剑、弯刀、狼牙棒、铁槌。骑在马上的鲜卑人没机会放更多的箭,他们纷纷扔掉弓箭,拔出腰刀,在头顶上挥舞。
没有长兵器。
没有盔甲。
没有弓箭。
没有方阵。
没有丝毫活着回去的想法。
这股除了拼命别无所求的**杀星,现在已经冲到了目瞪口呆的秦军阵前,带着奔袭的速度和势能。
围成一团等着摘取胜利果实的秦军,却连冲击力都来不及制造出来。
原定的攻击者突然就被扔到了守势地位上。
这是夏天。
但姚泓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要冻住了。
中卷二十章 三箭头()
陈嵩和斛律征并肩怒马,撞向秦军人墙。趣*
他也曾光着膀子打过仗,但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浑身上下只留一片遮羞布。
更是从没有剃掉头发,只在顶上留一条小辫子。
沈田子下令选上百精兵扮鲜卑人打头阵,全营上下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汉人的头发和命一样精贵,死刑犯可以断头,不能断发,髡刑被视为奇耻大辱。叫一营铁骨男儿,像死敌鲜卑人一样,变成“索头”上阵杀敌,有可能就这样埋骨沙场,以这付尊容去地下见祖宗,见被鲜卑人杀害的族人,还不如直接叫他们自杀。
傅弘之和陈嵩都觉得无法说服当兵的。
沈田子下令集合。
全军鹄立许久,不见主将出来。
等他出来时,满营瞠目结舌。
沈田子剃光了大部分头发,只在头顶留了一条小辫子,断发星星落落地粘在白色战袍上。
“弟兄们!本人这样难看吗?”
一营哑巴。
沈田子摸了摸满脑袋青蛐蛐的发茬,信手掸掉白袍上的断发。
“我知道这是我这辈子最丑的一天!可这也是我最威风的一天!老子带着你们这帮弟兄,踹开姚秦南门,孤军深入千里,闹翻了大半个天,连他们的皇帝都坐不住了。他乱了方寸,离了老巢,把关中搞得更空虚!弟兄们,做到这个份上,我们就是再不前进一步,都已经是北伐的大功臣!个个都可以拜爵升官拿大赏!可是弟兄们,身为军主,身为你们的老大哥,我不想让朝廷追认你们的爵位!不想让你们的孤儿寡母花你们的命钱!我要你们一个个都活蹦乱跳地回去,风风光光,衣锦还乡!可是现在,弟兄们睁开眼看看,我们已经被姚秦最精锐的军队团团围住,如果不死战,不巧战,我们必将全军覆没在这里!我们的脑袋会堆成一个京观,我们的无头尸会在这里被野狗撕碎!”
一营将士眸子上跳跃火焰。
“难道老天爷会眼睁睁看着我们这支百战雄师就这样完蛋?不!绝不会!天命在我!什么是天命?天命就是老天爷会帮助不认命的人,帮助打出一条命的人,帮助拿命搏命的人,我们,就是这样的人!”
一营将士牙齿间磨砺雷声。
“装扮成鲜卑人,是为了攻心;是为了抓住羌狗的畏惧心。抓住了,我们的胜算就多一分。头发剔了,还会长出来!脑袋掉了,不会重生!只要我们能灭掉秦国,收复故都长安,我们的列祖列宗,决不会怪罪我们今天这个权宜之计!身为军人,胜利比天大。别说剃掉头发,如果舍掉一条腿能胜利,我带头舍掉!用我们的头发,换敌人的脑袋,用我们一时的耻辱,换取北伐胜利,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吗?”
一营将士骨头里掠过闪电。
“今天这一仗,我们是在绝地上打。要想活命,要想胜利,只有把自己当成死人,把这个营房当成墓地!将死之人,命都不要了,还在乎一把毛!今天闯过这一关,死了的,老婆孩子朝廷养;活着的,原地升三级!朝廷要是不给,老子到皇帝面前抹脖子!愿意跟老子剃头打头阵的,向前五步!”
豁然一声,全营向前。
沈田子一愣,笑了:
“你们这帮贱货,要么一个不来,要么全来!老子也贱,与其跟你们费这么多口舌,还不如直接点名来得痛快!”
贱货们哄堂大笑!
就冲这笑声里的元气,这一仗就能打,陈嵩舒服地想。
现在,他正在和一个正牌鲜卑及98个冒牌货——而且是贱货——一起裹挟着滔滔元气向前冲。最后一骑是沈田子,他虽然没有明说,但陈嵩知道他在那个位置,至少一半用意是就地斩杀胆敢返辔者。
多此一举!
傅弘之带领步兵冲锋,双手各持一把弯刀。弯刀是紧急从前面各处要塞的武库里调来的,一般人用着长短刚合适,但在傅弘之手里,就想拿里两颗虎牙。无所谓,这个人一旦挥动胳膊,没有人能在他面前保持直立姿势。
向前看,距离秦军最前排士兵,已经不足三十步。这是陈嵩自从军以来,第一次在冲锋中没有遭遇当头箭雨。感谢姚泓。他这种压着打的手法的确刁钻狠毒,像铁圈箍木桶一样,把晋军死死箍在一个小圈子里,剥夺了他们列阵厮杀的腾挪空间。可是百来步的距离,也让秦军的弓箭手彻底成为废物。他们摆在秦军阵后,全力发射,箭只会掠过晋军;松松垮垮地放箭倒是能覆盖一段死角,可惜没有杀伤力。
秦军阵中,将官在急促发令。
最前排的秦军士兵齐刷刷端平手中的长槊。
远处可以看见铁甲精骑正在向一顶华丽的伞盖麇集。
尽管已经无数次带头撞向敌阵,看到眼前的钢铁刺猬,陈嵩还会感觉头发上竖。这是好事,说明他既没有掉以轻心,也没有全身发软,他的身体正在调动一切能量来压倒灾厄。就在这一闪念间,他的马已经同时被两只长槊刺中前胸,它在倒下前借着惯性前冲几步,撞倒了四五名士兵。随后的骑兵从他们身上踩踏了过去。
陈嵩在马匹倒下前腾身跳起,挥舞着长剑落在人堆里。秦军前排士兵手持长兵器,此时恰恰尺有所短,转眼被陈嵩砍倒两个人。一名秦兵刚要从背后刺他,被后面的骑兵一刀削掉了脑袋。救了陈嵩的人策马向前,左右劈杀,接连杀死三个敌人后,被一名秦军校尉一槊刺中大腿,他怒吼一生,从马背上直扑对手,将他撞倒在地,挥刀连砍,迅即被一名秦兵戳穿前胸。
一名身形健硕的秦军校尉提着刀大喊大叫,正在重整队形,想把刀牌手从后面调到前面。陈嵩从地上抄起一把槊,奋力掷过去。那名秦军军官出人意料地快,一闪身躲过,身后的士兵成为替死鬼。他怒吼一声,扑向陈嵩。陈嵩正要迎敌,一名骑兵冲过,半道一棒,将秦军校尉打翻。陈嵩补上一剑,顺手抽出死人手里的刀,左右挥舞着,闪光车轮般滚滚向前。
雨还没下,但血流满地,已经很湿滑。
人头在脚下滚来滚去。
骨头碎裂的声音塞满耳朵。
鼻子里全是血腥味。
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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