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我对比太悬殊了。
俘虏说姚泓带来了三万羽林骑,是秦国王牌中的王牌,加上峣关守将姚和都手有一万人,这就是四万雄兵。皇帝亲征,会让这四万人血脉贲张,拼死去争君前效力、封妻荫子的荣耀。这样一来,敌人就要算作八万。
“八万”比三千。
还不够塞牙缝。
陈嵩走进帅帐的时候,沈田子和傅弘之已经先在那里争了半天,两个人都脸红脖子粗。看到队主们来了,尤其是斛律征来了,各自都住嘴。不能在部下面前显示不和,尤其不能在一个异族客卿面前显示不和。
等大家都坐定了,沈田子做了一个请傅弘之说话的手势,后者摇摇头,做了一个还是你先来的动作。
沈田子坐直身子,一只手下意识地按在剑柄上:
“废话我就不多说了。今天我在路上遭遇了秦国的羽林骑,审问俘虏得知秦国伪帝姚泓带着三万人来对付咱们啦。峣关守军本来就有一万多。我们有几颗枣,大家都清楚。请你们来,就是大家一起商量一个对策!”
队主们一进门就看出沈、傅二人有分歧,但又不知道分歧何在。在不清楚他俩底牌之前,最好还是别瞎说。
一屋子哑葫芦。
沈田子一看这阵势,冲着傅弘之一拱手:
“那就先请傅将军说说吧。”
傅弘之不好再推,庞大的身躯坐直了,整整高出沈田子一个脑袋:
“要我说就一个字:撤!不跟姚泓硬碰硬。我们本来就是疑兵造势,能把动静闹大就是胜利。太尉并没有说我们非得拿下武关,只要能让武关守军紧张,不敢分兵救援关中,我们就已经功劳不小啦,更何况我们还拿下了武关,推进到了这么远的地方。现在姚泓都被吸引来了,这个动静已经大得不能再大了。虽然我们只有几千人,但北府兵每个兵都值钱,决不能没来由地折在这里。我们先后退几步,等关中主力乘虚进兵,姚泓自然要回兵去救,到时候我们踩着他脚后跟,跟着他进关中,让他打又打不着,甩又甩不掉。”
就一支小部队而言,这的确是四两破千斤的打法,保全自己而不耽误杀敌。队主们频频点头。
沈田子面无表情地听完,慢悠悠地问:
“那么傅将军以为我们退到什么地方合适呢?”
傅弘之想了想,觉得沿途小要塞都经不住姚秦三四万大军的压力:
“我们进入武关,凭据坚城,坐等他退兵。”
沈田子脸上浮出近乎讥讽的笑:
“那和打下武关前有什么区别?既如此,当初在武关睡觉就好了,何必辛辛苦苦磨鞋底子来这里?退守武关,秦军只要派一万精兵卡在城门外,我们就动弹不得。别说追击姚泓,就是自由出入,怕都是问题。再说姚泓真要是下决心拿下武关,就凭我们这点人,都是野战种子,从来不善于守城,十个指头全铺开,也按不住几个虱子,怎么可能守住?要我看,只要姚泓一来,武关城内秦国故吏、百姓和藏起来的官兵蠢蠢欲动,城外军队争先邀功,不消半天,秦军就能拿下武关,到那时候就不知道谁踩着谁的脚后跟啦!”
傅弘之却不以为然:
“我以为姚泓的心腹之忧,是时间不够,关中危急。他这次来,主要就是想用大军亲征的声势逼退我们,骨子里不想和我们恋战。只要我们主动退了,他一看目的达到,就会立刻抽身回去坐镇指挥,不会穷追不舍。他不能在这个犄角旮旯里消耗太久。”
沈田子嘴角一撇:
“我看傅将军低估姚泓的将略了。让如果只是想逼退我们,下一道严旨,派一名大将就够了,何必亲自跑到这里来。他带着大军来,就是要吃掉我们。因为傻瓜都知道:我们是客,他们是主,不消灭我们,就会始终喧宾夺主。只有吃掉我们,才能彻底解决问题,不留后患。各位想想:要是姚泓大动干戈地来一场,三万大军折腾一番却空手而归,还冒着关中空虚被抄底的大风险,他岂不是要被举国上下笑掉大牙?”
“傻瓜都知道”一说实在太刻毒,傅弘之的脸腾地就红了。但他是那种战场之外从不急的慢性子,不会因为人家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就翻脸。
“姚泓并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所以他未必有会战歼敌的把握。”
沈田子的心病被戳中了,这一路虽然将一串要塞轻松装入囊中,但一路留兵镇守,斜枝分得越多,主干就越细瘦。一路上也试图征兵扩军,只是本地老百姓意在观望,怕晋军失败后秦国清算,竟然没有一个青壮年加入进来。更为糟糕的是,走到这里,见过晋军行军扎营的人已经很多了,根本无法保证其中有没有秦军的探马、斥候和细作,再说就是没有这些人,老百姓的大嘴巴也是堵不上的。所以他判断秦国方面现在已经知道来着虽然不善,却也实在不多。
“我们这一路吃的就是虚张声势,不过走这么远,和这么多人打交道,秦国人就是再迟钝麻木,也是该回过神了。再说了,如果按照傅将军的意思向后撤,岂不是更暴露出我们兵力不足心底发虚吗?”
至此傅弘之并没有被说服,但口头上已经不能再反击,乃低头不言。
沈田子一拍案几:
“都是男人,在这里婆婆妈妈费口舌!坦白说吧,我哪里也不想去,我就想在这里和姚泓大干一场!愿意跟着干的,举手!”
屋子里一片岑寂。
有顷,两只手举起来。
一个是陈嵩,一个是斛律征。
其余四五个人躲避着沈田子的目光。
沈田子额头上的青筋暴出来,本来不明显的斗鸡眼一下子都挤在鼻梁两侧,一手按在案几上,一手紧紧地握住剑柄,看样子马上就要跳起来砍人。但最终还是忍了忍:
“我再说一遍,退兵是死路一条!如果就此后撤,军心必散,一跑起来就无法收拾。姚泓大军在后面猛追猛打,骑兵根本不给你整兵再战的机会。前面那一串要塞,咱们留的人本来就少,现在形势一变,遗老遗少们一撺掇,散兵游勇一鼓动,内乱说起就起,转眼就会换旗号。到时候我们后有追兵,前有拦路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全军覆灭才怪!等我们都死了,秦兵拿着我们几个的人头,到潼关城下示众,那边也会三军夺气,那我们岂不成了毁坏北伐大业的罪人!”
这番话疾风暴雨,打得每个人都泠然凛然。
但再次让大家举手表决,不过只多了一个支持者。
陈嵩急得用指甲猛掐手心。
他虽然不喜欢沈田子,但承认他的判断是对的。现在这支小部队已经陷入绝境,任何动摇,任何怯懦,都只会把绝境变成死地。要想绝处逢生,只能像沈田子说的那样,像山崩地裂一样地杀出一条血路,从意志上摧垮敌人。他清楚地知道,包括傅弘之在内,在座将佐个个都是战场上冲锋陷阵的煞神,跟着刘裕干到今天,人人都是脑袋挂在腰带上打仗,没有谁是贪生怕死的。但这些弟兄不喜欢浪死,他们追求的是胜利。要是没有必胜的把握,那么他们也不会拿生命去冒险。
可是在这种时势下,或左或右,或进或退,或沈田子或傅弘之,谁有必胜的把握?
陈嵩倾向于沈田子,是认为此时若把生死置之度外,奋力一搏,反倒有比株守或者退却更大的生存机会。
这种情势下,生存就是胜利。
但两个军主分歧,他作为队主,不能贸然发言。
不过这样的揣度,不会出现在愣头青的脑子里。毫无征兆地,斛律征站起身来,一下子把大家的目光吸引到了他的身上:
“我说两句吧。我觉得你们汉人不行,就是因为你们说话多,做事少!”
一屋子人的脸都红了。
“我不懂你们的兵法,要是兵法把一个男人教坏了,那就是坏东西,应该扔掉。换成我们鲜卑人,有马就要骑,有女人就要抢,有敌人就要杀,这还需要叽叽喳喳讲道理?你们为什么因为要死就不敢打呢?死了不可怕嘛,就是到另一个地方喝酒放羊打仗去了嘛!为什么要怕敌人多呢?人多不可怕,可怕的是人狠。草原上的羊,总是比狼多,可是一千只羊,也不如一头狼。沈军主,你不像汉人,你像我们鲜卑人,你要是想冲,我带着弓箭和你一起。”
一屋子的汉人勇士被这一个口无遮拦的鲜卑人说得哑口无言。
傅弘之久在军中,满身的伤疤都是在胸腹和脸上,没有一个在后背。他这个军主,就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在座的队主们,无一不是战场上以一当十的悍将。现在,他们都成了斛律征说的羊。
虽然斛律征是支持沈田子的,但沈田子已经被羞愤激得热血沸腾。没等别人说话,他拔出长剑跳起来,挥手一剑砍断了案几一角:
“斛律征你说的对,老子就是只剩你我二人,这次也要和姚泓拼个鱼死网破!太尉任命我为本军主将,我主意已定,绝不后退半步!你们要么跟着我,战死在沙场上;要么全部滚蛋,不要在这里碍事!但当兵的一个都不许带走!谁要是想从我这带走一兵一卒,老子先拿他脑袋祭旗!”
没有别这更火辣的动员令了。
陈嵩站起来一抱拳:
“飞骑队全体官兵愿追随将军杀敌,哪怕打光了也在所不惜!”
队主们纷纷表态,将佐意志迅速统一到了就地开战上。
傅弘之站起身来,一张口就让人佩服他的胸廓没有白长那么大。
“沈军主,各位队主,我们中间没有胆小怕死的鼠辈。大家的分歧不是要不要战,而是如何战。现在既然大家都同意就地决战,那么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傅某深信我们必胜。我佩服沈军主的决断,也佩服斛律征兄弟的监见识。傅弘之先前反对决战是真心,现在同意决战也是真心,如果本人言不由衷,上阵不尽力,那就和这案几同样的下场!”
说完抽出长剑,咔嚓一声,把案几拦腰斩断。
满屋子都是欢呼鼓掌声。
等这阵浪潮平息后,沈田子悠悠地说:
“傅军主这剑,要是能人手一把就好了!”
中卷十九章 **杀星()
姚泓喜怒交加。趣*讀/屋
各种情报汇总在一起,终于可以认定:入武关这路晋军撑死了四五千人。先前之所以留下数万人的印象,一则对手沿途虚张声势,用了不少无中生有的伎俩;二则沿线守军不战自溃,人为放大了晋军人多势众的幻象。现在情势明朗,以姚泓三四万精兵压迫之,犹如以石击卵,没有不砸碎他们的道理。这是姚泓欣喜所在。
但一想到这区区几千号人,竟然闹得大秦举国不安,东南一角沸反盈天,皇帝冒着关中空虚的风险离开中枢,亲自来灭火,不禁恼羞成怒。姚泓想到临行前钟离轲说的话,既佩服这位老书生的眼光,又恼恨自己刚愎自用,越发内火熊熊。
这一腔邪火,只能倾泻在当前晋军身上了。
姚和都也觉得没脸见人。堂堂皇室宗亲,镇守雄关,手握精兵,当着方面重任,居然没有能力摸清敌人的真实兵力,让一小股蟊贼窜犯东南,搅得天昏地暗,惊动皇帝陛下!古人说主忧臣辱,现在姚泓焦虑到这个程度,他们这些文武大员,真是该齐齐羞死。想到前两天还在陛下面前高谈什么坚守避战,说什么敌我旗鼓相当,真想找个歪脖树吊死了事。
羞归羞,恼归恼,知道敌人数量寡薄毕竟是好事。
原先迟疑观望的人都立刻积极求战。
既然南蛮子只有几千人,我们赶快出击,麻麻利利地吞掉他们。
峣关只需要一点点兵看门,四万大军要倾巢出动。
大秦国太需要一场胜仗了。
哪怕是牛刀杀鸡的胜仗。
已经侦查清楚,晋军已经推进到青泥岭一带,距离峣关关城不到二十里。那里山大沟深,唯一可以容纳两军交锋的平地,刚好是晋军的扎营地。
姚泓从地图上抬起头来,看了看将领们闪光的眼神:
“虽然晋军人数少,但敢于孤军冒进到这么远的地方,想必也不是善类。这一仗务求稳胜、全胜,不能让一个晋兵逃出青泥。晋军营地四周都是山,前后只有一条路,这等于钻进了老天爷的口袋。我们要做的,就是把口袋扎紧,堵上所有山口峡谷,把他们结结实实地封在这块死地。”
秦军连夜行动,翻山越岭,迂回穿插,用一个牢固的包围圈,把晋军套在青泥岭的重山之中。至少在姚泓最新一幅敌我形势图上,这股敌人已经是瓮中之鳖了。
现在,卫兵扶着姚泓,让他站在了车顶上。
他本意是要骑马的,但姚和都说骑马不但不安稳,而且和众将混淆在一起,少了皇帝亲征的威仪。我们要的就是陛下你的宝车在太阳下金光灿灿,伞盖在众人中鹤立鸡群。
很遗憾,宝车没法金光灿灿。今天是个重阴天,乌云正在集合,看上去要下雨。
在阴惨惨战场上,出现在姚泓面前的晋军营盘,看上去小得可怜。
好像也很古怪。
仔细看了看,终于明白了古怪在哪。
天下军队扎营,都是把粮草军资藏在营盘里最保险的地方,而这股晋军,却把粮食口袋和大堆的武器、甲胄、旗幡堆放在营栅外面,好像唯恐敌人劫粮不方便。这些东西组成一睹厚厚的矮墙,围住营盘三面,只空出面朝峣关这一面。
这是什么章法?
姚泓脑子转了半天,觉得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晋军判断形势不利,觉得不能在此地逗留,打算放弃辎重轻兵后撤。
但撤兵丢下粮草可以理解,连那么多长槊都不要,就过于费解。
再说要是后撤,此刻的营中应该非常忙碌喧嚣,不会这么寂静。
从他这个高度看上去,这是一个空营。
没人走动,连望楼上都无人值守。
姚泓看了半天,下了车子,把姚和都叫过来。
“豹子,你叫大家往前移,把包围圈缩小点,缩到距离敌营两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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