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田子已经看出傅弘之的算计,也不好紧逼,乃转身看着沈林子。
他们两个,田子是哥哥,真正老成持重的,却是弟弟林子。两人都是战场上的骁将,论亲冒矢石身当锋镝,二人虽是伯仲却难分伯仲。区别在于刘裕用田子就是当战将用,用林子却是战将加智囊。从刘裕削平内乱讨平刘毅起,沈林子就开始参与刘裕的中枢军务决策,屡次出征,白天带领部曲冲锋陷阵,到了晚上,一定会被刘裕召回身边,一则有他侍卫更安心,二则也是要听听他对战局的看法。峣关战后,刘裕派他来支援田子,实际上隐若监军。田子以少胜多击败秦军后,想乘胜直取长安,却被林子制止,他认为现在取长安易如反掌,但拿下以后,等于一人击灭一国,功高不赏,容易引发刘裕猜忌和众将嫉恨。不如就这样怀揣平定南线的大功,徐徐进兵,看着谁最后成为出头鸟。
沈田子打心眼里服气这个弟弟,所以格外看重他的想法,更何况弟弟熟悉刘裕,知道怎样做才合后者的口味。
沈林子久在军中,阅人多矣,开场不久就看清了陈嵩的心意。这就对了,如果一名军官不懂得保护同僚,那同僚也就不会死心塌地为他卖命。至于这个斛律征,沈林子听说过他的来历,知道他救过哥哥一命,在此次峣关大战中居功厥伟。放走姚和都这件事,沈林子一听就知道是胡人性情发作,一个酒壶就胸臆大开。想干啥就干了,并没有过多考虑自己的脑袋瓜。要放在汉人,极少会这么孟浪从事。说白了,斛律征是个单纯到傻瓜的家伙。做这事没有什么复杂动机,其实是可以宽宥的。但他向来执法无情,要让他赦免一个罪人,桌面上需要很硬的理由,不可能仅靠一己之私的同情。陈嵩的作秀固然可以撇开不理,但他说的飞骑队训练却不是小事,斛律征的性命,就悬在这把锁钥上。
“陈队主,杀了斛律征,你还能找到合适的教官吗?”
此问陈嵩无序文饰。实话实说就好:
“从姚秦俘虏中也应该能挑出来一两个好手,只是不如斛律征那样人头熟、人缘好,而且他们身负国难家仇,会不会真心出力也是两说。”
沈林子点点头:
“飞骑队最快多久能形成战斗力?”
陈嵩看了一眼挣起来坐在地上的斛律征:
“如果还是他教习,估计也就半年。换个新手。我就不好说了。”
沈林子知道刘裕成立飞骑队的本意是练成一批种子,将来把他们散到其他各军中去带队,逐渐在北方新开疆土上练成一支足以抗衡胡人的汉人精骑。关中纳入大晋朝版图,原先隔着长江、淮河和黄河的胡人强敌,瞬间就在身边了。和柔然或者鲜卑开战是迟早的事,所以晋军练成骑兵越快,训练质量越高。对战这些强胡的胜算也就越大。和这个大局相比,斛律征的罪,简直就微不足道了。但如果马上就建议赦免,一则担心滋长斛律征的傲气,二则也有点太拿军法当儿戏。想了想,对哥哥和傅弘之抱拳示意:
“不如我们就看看飞骑队的训练成果。如果确有成效,可以考虑让斛律征戴罪立功;如果浮皮潦草,看不出斛律征用心所在,那就没什么好说的,军法从事好了!”
沈田子和傅弘之频频点头。
陈嵩暗喜。他本想叫来绿豆。让他精心去挑一些最好的士兵来,,不了沈林子根本没给他机会。斛律征被看押起来,几名将领亲自到飞骑队营地,随意抽取了二十名士兵。沈林子考他们三个科目,第一是纵马下坡不抓缰绳,即所谓“下注”;第二是马上劈斩;第三是骤马射箭。
二十名士兵被带到校场路上,陈嵩抓紧时间喊了一嗓子:
“斛律征是活是死,就看你们的了!”
两沈一傅一声不吭。
陈嵩此举涉嫌作弊。
可换了他们也会这么做。
飞骑队官兵此时还不知道斛律征犯了什么事,但一看这阵势,大致明白上峰是来考察斛律征的政绩了。从陈嵩的话来看,他们被抽中,算是老天爷选他们来裁判斛律征的生死。发挥好了,他们是狐狸大哥的救命观音;发挥不好了,他们就是狐狸大哥的催命判官。当兵的非常紧张。这不全是坏事,至少会让他们打起十二分精神,仔仔细细对待每一个动作。
放开缰绳纵马下坡,人体会自然前倾,如果两腿不能夹紧马腹,腰部不能控制上身,人就算不坠马,也会姿势狼狈,颠簸摇晃如风吹弱柳。斛律征强加给飞骑队的腰腿训练,现在看出好处了。被抽出来的飞骑队二十骑,全都双手高举,自高坡上驰下,虽然不能像胡人那样和马匹粘为一体,但至少无人落马,无人吓得面色苍白。
第二考马上劈斩。校场上本来就有训练骑兵的木柱。沈林子叫人在每个木柱上都放一个葫芦。士兵们要在飞驰的马上左右劈砍,靠掉超过一半才算合格,多多益善。这个动作难度不小,需要马力人力浑如一体,准确把握手起刀落的时机和力道。老练的骑兵懂得怎样利用马匹的冲力,在合适的时候用巧劲去完成。飞骑队的兵力能掌握这个要领的人并不多,大部分人还需要假以时日才能摸出门道。士兵们救人心切,拼尽全力,尽可能多地砍杀葫芦,但最后二十人中只有八个算是合格。其余要么砍不够一半,要么砍得不准而用力过猛,刀被木柱子滞留,仓促间拔不出来,只好徒手跑完余程。
第三考马上射固定靶。斛律征和陈嵩没白花钱买兔子,飞骑队官兵射了一阵活蹦乱跳的兔子后再来射呆傻的固定靶,中靶率从最初的十之三四猛增到十之七八,只听得马蹄隆隆、箭靶笃笃,围观的官兵拼命叫好。二十名骑士,每人射十支箭,最差的也中了五支。
陈嵩悬着的心回落到了胸腔里。
说实话,飞骑队训练到这个程度,多少也在他的意料之外。虽然远不能算惊艳,但对于一支才训练了不足半年的骑兵,对于一批在家握锄头而不是马鞭,在军中脚踩大地而不是马镫作战的江淮农家子弟来说,这已经是速成训练的上佳表现了。如果几名带兵将领是公正的,他们自会承认斛律征练兵有方。
他刚想过去向沈田子他们说说斛律征的练兵诀窍,二十名骑士下了马,围成一圈商量了几句,而后喊一声号子列成一阵,全都拿大顶,用双手走到讲台下,一翻身站起来,齐刷刷向几名将领喊:
“斛律征不能死!”
两沈一傅一愣,继而哈哈大笑。
其实从沈林子提出要考考羽林骑时,大家就已经心照不宣,知道斛律征是死不了了。有了这样一个台阶,执法的和犯法的都有转圜余地。他们三个不得不承认,按照北人眼光,飞骑队的这两把刷子是在是拿不出手,但就南人禀赋而言,这么短的时间练到这个地步,已经足以看出斛律征下了不少功夫,倾注了不少心血。练兵先难后易,有了目下这个基础,假以时日,飞骑队的马上刀弓会越来越娴熟。现在不是杀不杀斛律征的问题,是能不能找到更多斛律征的问题。
二十名骑兵集体请命,让事件有了喜剧式的收尾。三名将领已经看懂,士兵们是在用斛律征训练他们臂力的方式,来向上峰展示斛律征的价值。
沈田子说你们几位是不是同意不杀斛律征?
傅弘之点点头,说一个丧家之犬姚和都,谅他也翻不起浪,放了就放了吧。上报太尉,就说他自己越狱跑了。
沈田子说好吧,就这么办。
陈嵩听到好消息,顿时放松下来,立刻就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劳袭遍全身。刚想说谢谢各位将军宽仁,却听到沈林子说不能这样。他的心顿时悬了起来。
沈田子和傅弘之也是一愣。
沈林子说人可以不杀,但不等于说他没罪。依我看,这件事我们不要做任何决断。事情如实上报太尉,不要有一句欺瞒。至于太尉杀不杀他,那就看他造化。不过依我看,太尉绝不会为了一个区区姚和都而杀掉一个过去有功、将来还有用的斛律征。我们这边,也要向全军将士宣布斛律削夺现有军职,仍在飞骑队白衣教习,算是征戴罪立功。这样一来,斛律征死不了,我们也没有枉法,斛律征也不至于过于骄纵,士卒们也得一个警示。
这真是老成谋国之论,不由人不服沈林子练达。
沈田子坏笑着补了一句:禁酒令重新生效,反正他也没酒壶了!
陈嵩谢过几位将领,赶快去解放斛律征。
他还没进入那座帐篷,就听到里面有呼噜声。
这个狐狸大哥,被绳子绑着,居然就倒在地摊上睡着了。
陈嵩不能不五体投地。脑袋都可能掉了,还能睡过去,这该是多大的一颗心啊。
也许这就是问心无愧的坦然吧。
中卷三十六章 兄弟重逢()
ps:
会师是大事,骠骑队接到命令后,特意奢侈一把,在长安买了上好的布料,人人换上新战袍,将佐们定制了新披风。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除了那些没家或者有家而不管的浪荡兵油子,大部分人都会在这个光荣的仪式后,小心地把新战袍收进包袱,等回家后传之乡邻、遗之子孙,以证明乃父乃祖曾经亲历永嘉之乱以来大晋朝军威远播关中的伟大时刻。盔甲都擦得能照出人影来,站成一排就像钢铁砌墙,九月关中温暖而不失犀利的阳光在这片金属墙上跳荡,任何人不能站在墙正面,否则会被这些尖利的闪光扎瞎眼。盔缨也是新的,已经像丫鬟伺候小姐秀发一样仔细梳理过,不粘结,不稀疏,不污损。它们是扎根于骠骑队金属墙头上的嫣红杜鹃花,在这些血战余生的人体最高处傲然怒放。最下面的文章做在马匹身上。它们被牵到渭河边,洗刷得干干净净,鬃毛剪得整整齐齐,铃铛闪亮,缨络鲜艳,甚至尾巴底下都扎了粪兜,以防这些战场上野惯了的牲口不肯严于律己,因不雅之举而损害北府兵的会师威严。
郭旭远远看见一线骑兵烟尘滚滚地驰来,下意识地扶了扶头盔,把肩头的披风抚平整。回头一看,疯子也在重新给披风打结。他不知道南线沈田子将军会派谁做先锋,来和长安王镇恶将军派出的骠骑队队主郭旭接头。两军会师后,太尉刘裕才会率军前来,届时王沈二人及所有将领都将在灞上恭迎。伫立在众人之前遥望烟尘的就不可能是郭旭这一级人物了。
会师是大事,骠骑队接到命令后。特意奢侈一把,在长安买了上好的布料。人人换上新战袍,将佐们定制了新披风。“岂曰无衣,与子同袍”,除了那些没家或者有家而不管的浪荡兵油子,大部分人都会在这个光荣的仪式后,小心地把新战袍收进包袱,等回家后传之乡邻、遗之子孙,以证明乃父乃祖曾经亲历永嘉之乱以来大晋朝军威远播关中的伟大时刻。盔甲都擦得能照出人影来,站成一排就像钢铁砌墙。九月关中温暖而不失犀利的阳光在这片金属墙上跳荡,任何人不能站在墙正面,否则会被这些尖利的闪光扎瞎眼。盔缨也是新的,已经像丫鬟伺候小姐秀发一样仔细梳理过,不粘结,不稀疏,不污损。它们是扎根于骠骑队金属墙头上的嫣红杜鹃花,在这些血战余生的人体最高处傲然怒放。最下面的文章做在马匹身上。它们被牵到渭河边,洗刷得干干净净。鬃毛剪得整整齐齐,铃铛闪亮,缨络鲜艳,甚至尾巴底下都扎了粪兜。以防这些战场上野惯了的牲口不肯严于律己,因不雅之举而损害北府兵的会师威严。
此刻,从盔缨到马尾都齐楚轩昂的郭旭。轻轻一踢马肚子,上前迎接来人。远远他就看出来。南线军派出的这一队先导骑兵和这厢一样,也是新崭崭、挺刮刮、喜洋洋如迎娶新妇。显然也是做足了佛靠金装马靠鞍的文章,这就让两军会师更像是两地裁缝和两营马夫的暗暗较量。对方从南来,背对着太阳,脸上一团黑,郭旭看不清最前面那个骑士的五官,但能隐约感到他笑得满脸开花。再往前走了几步,他已经惊喜地辨认出来人是谁。没等他开口,背后的疯子已经大叫一声,策马冲上去。他在马背上抱住对方,两人彼此喊叫着、大笑着、纠缠着掉下马来。
绿豆。
郭旭骑在马背上,看着这两个活宝在众人面前滚得一身尘土,毫无军容地肆意说笑,乃轻轻咳嗽一声,示意他们如今已经不是大兵,要有军官的体统,在部下面前起要码略有节制。但后者狂喜之余,浑然不觉,士兵们也开心地笑着,丝毫不觉有何不妥。郭旭突然发现这样违心地压抑自己很可笑,便一跃下马,扑过去将他们一把拥入怀中。
好像这是一个信号,南北两线的老兵们一瞬间爆发欢呼,像决堤的黄河水迎头遇上溃坝的渭河水,迅速汇成一片激荡的大潮。北府兵本来就是乡里子弟兵,大会师就意味着街坊遇到乡邻,叔伯遇到子侄,舅舅遇到外甥,姐夫遇到小舅子或者大舅子遇到妹夫,哥哥遇到弟弟,甚至父亲遇到儿子。小会师则是这种亲朋大聚首的演习,相逢的品种也许会少很多,但热烈丝毫不逊。
郭旭、绿豆和疯子摘下头盔,彼此摸着脸,夹着脑袋,揪着耳朵,抢着问,抢着答,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笑的是大家还都囫囵着,没有缺胳膊少腿,更没有掉脑袋,而且知道徐之浩已经养好伤,过两天会随太尉主力进长安,哭的是永远不能再这样和菜虫抱在一起,行酒令时要缺一个了。在他们周围,各种方言混在一起,哭声和笑声、骂声混在一起,大名、乳名和诨名混在一起。洛阳之战、潼关之战、却月阵之战、峣关之战、渭桥之战,北伐军固然势如破竹,以远小于秦军的伤亡代价摘下胜利果实,但也是一路埋掉数千同袍。此刻人们聚在一起,三言两语之后,就有人得知自己的某个亲族已经在某个战场上没了,得知失去音讯的某个子弟还在而且做了小官,某个老乡得到的赏赐足以买一椽新屋,大家犹如被一股阴差阳错的消息流挟裹着,悲悲喜喜,笑笑哭哭,忐忐忑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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