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裕被丁旿抱住动弹不得,再看郭旭,发现他毫无惧色,脖子伸得老长,眼睛侧视窗外,瞬间想起当初在黄河大船上他顶撞自己的样子,内心虽然还怒,却也佩服他的胆气,乃借着丁旿的力道,把剑往地上一扔,哼了一声往外走,撇下一句话:
“关起来,好好地关起来,看我闲了如何治你!”
御史叫人把郭旭交给刑官,后者召集同僚商议给郭旭定罪,却发现事情很不好办,因为皇帝的话谁都揣摩不准。既要“关”,又要“好好地关”。不明白所谓好好,到底是给个单间好生伺候还是给他点颜色瞧瞧。至于“看我闲了如何治你”,似乎意味着只要皇上不闲,他就不治,别人也治不了。
一干人煞费苦心,最后决定冷处理,把郭旭关在一个单间小牢房里,饭食不算精致,但也不至于粗劣;床铺算不得柔软,但也不是一堆稻草。他除了吃就是睡,等着行刑的时辰。他并不怕死,只是后悔当初没有接受爵禄,以至于身后给小俏和孩子们留下的财产太少。
小俏原以为是罚是放很快就有消息,孰料丈夫一去就是一整天,到了晚上也没回来。第二天一直熬到晚上,依然不见人回来,正在焦急。丁旿派人送来口信,说郭旭顶撞了陛下,大臣们议论汹汹,这一回怕是凶多吉少。
小俏辗转焦虑良久,下定决心。叫邻居帮忙租来一辆车,把三个孩子送到檀道济府上,自己去皇宫门口跪下,求见皇帝。
刘裕听说小俏来,马上召见。
小俏跪下谢罪,说郭旭莽撞。不识大体,万望陛下看在他过去有犬马之劳,给他一次机会。
刘裕说他竟然把北伐失败的罪责全都推到朕头上,似乎朕蓄意要牺牲掉那么多忠勇将士。我本想饶了他,没有当场杀他。但他太过放肆,朝臣纷纷上本,要将他明正典刑,否则朝纲不肃、体统安在?
而后叹了口气:
“闹到这个地步,怕也由不得我!”
小俏磕了个头:
“陛下就不能乾纲独断赦免他么?若陛下有心回护,群臣也不会坚持?”
刘裕说他既然目中无我,我为什么要回护他?
小俏说他不是目中无陛下,而恰恰是太在意陛下。他这个人。心底纯良,认定的事情不容易回头。他一向崇拜陛下,以陛下为战神。关中之败。那么多名将毁于一旦,北府官兵血流成河,他一时转不过弯来,内心激愤,口不择言,冒犯陛下。望陛下以山海胸襟包容之。
刘裕听小俏娓娓道来,心情好了一点。但犹不肯松口:
“纵然不杀他,也得判他坐几年牢。干些苦役,否则我唾面自干,还怎么君临天下?”
小俏在来宫里的路上已经想好了最后的对策,此时为形势所迫,只好拿出来。深深地磕了个头:
“陛下可否判我坐牢,换郭旭无罪。他是我的丈夫,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求陛下允许我代他服刑!”
刘裕连连摇头:
“胡闹!何至于此!他坐了牢,你们母子我管!”
小俏想忍住泪水,最终还是没忍住:
“陛下既然体恤我,就放过我最后一个亲人吧!难道陛下夺去了我的父亲、母亲和兄弟姐妹,还要再毁了我的丈夫吗?”
说到这里已经是泣不成声。
刘裕大吃一惊,几乎从胡床上掉下来:
“小俏,你不要胡说,你的父母不是商人么?不是病死的么?怎好怪到朕头上!”
小俏用袖子擦了眼泪,在地上膝行两步,靠近刘裕直起身子:
“陛下说过我像你的一个故人,今日请陛下仔细再看。”
刘裕在灯下仔细端详良久,忽然开悟,缓缓地坐下来;
“莫非你是诸葛长民那个逃走的女儿?”
小俏顿首:
“罪民诸葛俏,请陛下正法,唯求陛下放过我的丈夫,放过我三个孩子的父亲。”
刘裕仰天长叹一声:
“天意啊!我刘寄奴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第一次认出你时,竟然被你敷衍过去。可若是我那时就杀了你,义真怕也是回不来了。”
刘义真回来后,告诉他郭旭之所以发现他,是因为小俏和薛梅儿内急,郭旭为了探路到了林子里,这才撞见他和徐之浩。冤家对头的女儿,竟然就这样鬼使神差地成了自己儿子的救命恩人,天道幽远,天意可畏。再想到小俏这些年的苦难,虽然不后悔当初诛杀诸葛长民,却不能不怜惜这个无辜的女孩子。
一时间彷徨纠结、辗转悱恻,不知道该如何了结这段血泪恩怨。
正在五味杂陈,太监进来启奏,说庐陵王求见。
刘义真此时十五岁,刚刚从桂阳公进爵庐陵王。他本来已经收拾好行装,准备赴新安就任,听说郭旭有难,赶紧进宫来找父亲说情。从长安回来后,他为良心所折磨,反省自己要为北伐军那么多人死难担责,此时势不能让幸存的郭旭再有闪失。
刘裕一看见义真,想起自己说过百年之后要小俏照顾义真,瞬间动了怜子之心,自筹不能恩将仇报,亦不能再给小俏加上任何苦难,乃长叹一声:
“罢罢罢!义真,你这就带你姐姐去狱中传我旨意,立刻释放郭旭!无论他受与不受,所有褫夺爵位官阶一应复原。若他不谢恩,不要勉强!”
这些年来,小俏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向刘裕深深顿首,双泪长流说谢谢陛下。
刘裕闭着眼睛挥挥手,示意她赶紧走。
她带着郭旭回到家里,夫妻俩紧紧地搂着,一夜无眠,好像一闭眼睛就会失去对方。
一年后,刘裕驾崩,享年59岁。
去世前月余,一次夜里在宫中乘肩舆散步,闻到丁旿嘴里有酒气,乃问他到哪里去喝酒了。丁旿不敢隐瞒,说和几个老兵,去郭旭的铁匠铺吃烤鱼、喝梅子酒。
刘裕沉吟片刻,说你去告诉郭旭,要他来见我,我有话要跟他说。
次日丁旿亲自去传话,郭旭沉默良久,说我也有话要对他说。
刘裕得知郭旭肯来,十分兴奋,对身边人说这个人是万人敌,当初阵斩阿薄干,双骑入长安,一柄铁槌舞得像旋风。
但他次日发病,一天重似一天。到后来,身边全是枢机大臣,竟容不得寻常臣子见面。
他走了,郭旭时常想:他要跟我说什么呢?
刘裕,小字寄奴,起于行伍,百战立功,先后击灭蜀国、南燕、后秦,建立南朝宋,为太祖武皇帝。虽然没有改变偏安江南局面,却威震华夷,南宋词人辛弃疾说他“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他在世时,拓跋魏慑于他卓越的军事才能,刻意和晋、宋保持友好。等他去世后,儿子刘义隆志大才疏,为拓跋魏所蔑视,两国迎头相撞,宋朝丢掉淮水河水间大片国土,南朝实力自此日削,北朝国力蒸蒸日上。
好像刘裕没了,江东的军魂就散了。
新一代北府将领执掌权柄,但北伐时那种将星云集、叱咤风云的长虹气象一去不复返。
南人的英雄时代过去了。
下卷 五十六章 重逢金山月()
ps:一切繁华,终归寂灭
下卷五十六章
元嘉十五年,郭旭整四十岁。
他气力不及从前,但身形依然挺拔,这要拜戎马生涯所赐。
姚泓的骨肉郭长安,这一年十六岁。连他自己都能看出,他既不像母亲诸葛俏,也不像父亲郭旭。唯独爱诗文这一条,可以理解为受小俏启蒙。小俏很清楚,这是乃父姚泓的影子所在。三个孩子中,这一个最听话、最文静、最清秀,面容更像薛梅儿,性格隐若姚泓重生,有一种带着忧郁的坚韧。十五岁起,媒人就踏破了门槛;一上街,女孩子额眼光就滴溜溜围着他转。
郭旭和小俏的亲儿子郭西都十五岁,人人都说和郭旭是同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只不过面庞有小俏的影子,因此比乃父更为俊秀。最让小俏欣慰的,是他不像郭旭那样笨嘴拙腮,这当然是继承了小俏的衣钵。郭旭悲哀地发现,西都和当年的自己如出一辙,一读书就头疼,一听见铁锤叮当就兴奋,在哥哥郭长安书房吟诵时,他喜滋滋地帮着郭旭抡铁锤,尤其喜欢淬火那一刻的水雾蒸腾。
三个孩子里,最机敏善斗的,莫过于陈嵩的遗腹子郭怀嵩。薛梅儿的遗愿是他不要走父亲的老路,不要再上战场,但他读书马马虎虎,打铁也不来劲,唯独喜欢和北府兵的军官子弟们混在一起,才十六岁,就已经可以飞身上马,在马背上有模有样地耍弄长槊。郭旭已经做了思想准备:总有一天。这个孩子会横戈马上,宛如陈嵩归来。
看到三个孩子同桌吃饭,郭旭会生出一种对天道的敬畏感。上苍自有安排,而凡人很难参透,否则怎么会有这样三种血。以那样曲折的因缘,齐齐汇聚在他的屋檐下!
郭旭和小俏后来生了五个孩子,活下来三个,轻一色女孩,没有一个像郭旭,一水美女胚子。此时还是幼童。她们比哥哥小很多,被父母和哥哥们宠坏了,是家里的霸王。
江东中秋,天气还热,傍晚时分。他穿了一件薄薄的白练衫,坐在院中树下,小俏给他切了一大盘瓜果,他就着果子喝酒,每一口都很甜。
前年,皇帝刘义隆生病,唯恐自己死后儿子镇不住,找借口杀害了宿将檀道济。后者被逮捕时。将头巾扔在地上说了一句:
“这是自毁你家万里长城!”
郭旭在军中崇拜过的人,至此都死光了。
中秋前夜,他梦见自己还在北伐途中的大船上。周围全是熟悉的面孔。早晨起来,他想自己今晚应该到江边去烧纸。这些老长官、老弟兄在地下不能总是靠刀槊抢钱吧。
有人敲门。
郭长安去应门。
门外是一个陌生人,他看了一眼这个开门的后生,笑着说你是小长安吧。郭长安说我是,请问先生找谁。
陌生人说我找你父亲郭旭。
郭长安说请进。
此时郭旭已经走到庭中,他听到来客的声音。依稀觉得在哪里听过。及至看见来人,他先是一愣。继而流泪,最后一边喊着小俏快来看谁来了。一边大笑着迎上去狠狠地搂住来客,几乎要勒断他的肋骨。
斛律征!
斛律征是拓跋魏派来的使者,官阶已经是雍州刺史、虎牙将军,只不过此时已经赐姓拓跋,拓跋征。他发福了,脸上的棱角磨平了,不再是那张粗糙的牧人脸,而是一个圆滑富态的官相。
他到了宋庭,受皇帝刘义隆赐宴,后者介绍席上文武大臣,他感叹说几乎没有我认识的人了。刘义隆说拓跋将军第一次到我江东来,怎么会有故旧呢?拓跋征说我曾经随贵朝太祖武皇帝击灭姚秦,后来归桂阳公义真刺史节制,和王镇恶、檀道济、沈林子这些老将熟识,和陈嵩、郭旭这些少壮派是生死兄弟。事实上我是被他们俩俘虏的,后来就跟着他们干了。
刘义隆沉思片刻,说没有听先皇说过将军的名字。拓跋征笑了笑,说我那时叫斛律征!
刘义隆顿时醒悟过来,有喜有悲。喜的是竟然还能遇到父亲那辈人;悲的是父亲和弟弟刘义真都已不在,北府老将更是凋零殆尽,檀道济杀了以后又后悔莫及。两眼含泪,说先皇不止一次提起你,还感慨不知道你的下落。
斛律征问郭旭下落,刘义隆说郭将军在家中赋闲打铁很多年了,先皇有遗命,他只管打铁,但官阶爵禄照旧。
到江东第二天就是中秋,他谢绝宋朝官员陪伴,问明地址,自己信步来访郭旭。
郭旭和小俏喜出望外又悲不自胜,见斯人而忆往事,忆往事而起旧情,三人抱久久拥抱在一起,忙不迭地问,忙不迭地答,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叹息,一会儿沉默。郭旭的三个孩子在一边看热闹,觉得父母亲今天格外有失体统,在一个胡人面前完全不讲究礼数,何止叽叽喳喳,简直疯疯癫癫。
郭旭这些年一直觉得斛律征已经死了,还曾做过噩梦,梦见他头悬旗杆。因为他不能想象拓跋魏会放过一个和南人一起消灭姻亲之国的鲜卑人。斛律征说你想得很对,我的确差点被杀。我进入大魏国境不久就遇到巡逻兵,他们见我从大晋那边来,就带我去见长孙嵩,长孙将军竟然知道我,说我叛国,要杀死我。但是这个时候有人替我说话了,你们知道是谁吗?
郭旭说这谁能猜得到!
斛律征说你还记不记得峣关之战后,我放走了一个姚秦将军?
郭旭绞尽脑汁许久,终于猛然开窍:
“姚和都?是姚和都救了你?”
斛律征说不错,是姚和都。他那是已经是长孙嵩手下的红人。他跟长孙嵩说了是我放了他,我又跟长孙嵩说我跟匈奴人交战的事情,他非常痛恨大夏。说来说去,他不但没杀我,还收下我,让我从幢主干起。这些年混来混去,也就混了一个将军头衔。这一回派人来江东,我直言告诉皇帝说我有故人,他倒是爽利,就打发我来了。
其实此时的魏国皇帝拓跋焘已经在秘密准备进攻宋朝,派斛律征来,是看重他有故旧,刺探情报更方便。但斛律征显然不能露出一点这种意思,而郭旭也不关心他的使命,他在乎的只是一个当年的生死弟兄还活着,还活得很好。
中秋月夜,三个老友租了一条船,来到金山上喝酒赏月。夜空澄碧,月亮又大又圆,桂树和吴刚看得清清楚楚。
斛律征犹豫良久,终于忍不住对郭旭说:
“兄弟,你不妨再往南搬搬家,离京口远一点。”
郭旭人到中年,反倒比青年时敏捷,马上说你们要打过来吗。
斛律征喝下一杯酒,幽幽地吐了口气:
“皇帝陛下心雄万夫,想要饮马长江。”
小俏笑了:
“这倒巧了,这边还想着燕然勒功呢?”
郭旭摇摇头:
“打来打去,南人的北人拿不走,北人的南人搬不了,除了死人,一无所获!”
是啊,大江滚滚去,明月万年圆,见过多少英雄最终不过一掊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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