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击郭旭的那支骑兵跑到夜色沉沉时不能再跑,商量了一下,决定就地宿营。明早再追一个时辰,如果到那时还不见晋军踪迹,就掉头回去。
骑士们非常疲惫,枕着马鞍睡得很深。有个亲兵尿急,撒完后回来摇醒身边一个兵,说他隐约听到了孩子的哭声,要不要过去看看。那人睡得迷迷糊糊,说赶紧睡,荒郊野外的,别吓唬人。
亲兵接着睡。明明听见孩子在哭。他踢醒了另一名亲兵,拽着他往前走,就在他们宿营地的旁边,隔着一个小山包,他看到了另一个营地。月光不明,但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此时可以看到有很多人席地而睡,人群中有一辆车子,孩子的啼哭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他从山包上摸下来,叫同伴赶紧去叫人,自己接着监视。就在这时候,晋军的几名暗哨包抄过来。两名亲兵跳起来,一边和敌人格杀,一边大声报警。
郭旭冲过去,干脆利落地干掉两名匈奴兵,看到不远处已经亮起无数火把。立刻叫斛律征带领两百弟兄护着车子离开,他和徐之浩带领其余弟兄断后。
车子走出去不到二里。右轮陷入一个坑,猛烈的撞击折断了车轴。险些把薛梅儿抛出去。斛律征立刻叫两名骑士让出马匹给两个女人,但她们本身就不善于骑马。怀里还要抱着孩子,根本就跑不快。郭旭和徐之浩在匈奴兵迅猛攻击下,根本无法稳住战线,只能且战且退,很快就赶上了斛律征那一队。
好在暗夜之中,道路狭窄,匈奴人没法两翼包抄,只能平推着往前赶,杀到天亮时。郭旭身边只剩下五十多名骑兵,另外还有二十来个弟兄死了坐骑,只能步战。此时郭旭才发现,他们在黑暗中边打边走,已经错过了拐上大路的岔口,现在他们前方横着一条河,不算很宽,但马匹跳不过去,水流也很急。徒涉想都别想。
一千匈奴骑兵,此时也已经损失过半,他们也看到晋军的处境,决心把他们全都赶到河里去。天亮了。匈奴人的弓箭准头有了用武之地,步兵弟兄围在两个女人周围做肉盾,在骑兵掩护下。沿着河岸往前跑。
剩下只有十来名骑兵时,徒步跑在前头的步兵弟兄突然狂喜地大叫起来。
桥!
河上居然有座桥!
其实是三块木板。搭在中间一座石头桥基上,不知道踩踏了多久。风吹雨淋了多久,木板已经开始朽坏。郭旭目测之下,怕这几块板子撑不住骑兵,乃冲到锋线上,挥舞铁槌,击毙几名匈奴兵,吓退余众,叫弟兄们立刻下马过桥。只要人到了对岸,立刻把木板拆掉。
但匈奴人紧紧地逼过来,如果没有人挡着,他们也会下马过桥。郭旭跳下马来,扔掉砍缺的长剑,从一名弟兄手里要过一把长槊,像铁塔一样,堵在桥头上。弟兄们都已经跑过桥去,这边只剩下他和斛律征、徐之浩。
斛律征,你格杀不及射箭,你到对岸去掩护我们。
斛律自嘲地摇摇头,拎着弓跑过桥去了。
不等他打发徐之浩,后者先说话了:
“郭大哥,你不要和我争,我没有家小!”
郭旭不吭声,也不挪动步子。
徐之浩看了一眼对岸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跑的两个女人,幽幽地添了一句:
“已经有一个寡妇了,别再添一个!”
郭旭一咬牙,跑到河对岸。斛律征已经找了块大石头躲起来,箭袋从身上解下来摆在地上。他的位置恰好在桥的侧翼,射击上桥的敌人毫无死角。
匈奴人扑了上来。徐之浩的铁槌在他们头上飞舞。
他们不怕死,一**地涌上来。
徐之浩一步步向后退。
第一个踏上桥板的匈奴人被斛律征射落水中,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郭旭焦急地回头看,看到弟兄们已经跑远,稍稍心安一点,他挥舞着双手大声喊;
“徐之浩,撤下来!快撤下来!我们拆桥!”
他知道不少匈奴人都懂汉话,但他已经顾不上掩饰意图。
徐之浩立刻转身后撤,试图抢过来的匈奴人一个接一个被斛律征射中。
徐之浩跑到桥头,撇下铁槌,弯腰去抬木板,郭旭上前帮忙,此时他们才发现木板这头深深埋进土里,根本抱不起来。不要说他们已经精疲力竭,就是气力饱满时,也休想撼动这些看似衰朽残破的木头。
徐之浩顾不上拿铁槌,冲到桥中间,团团寻觅一圈,瞅准木板最朽烂的地方狠狠地踹,没几下就将中间那块板子踏断,就在他要踏边上那块板子时,匈奴人的一支箭射穿中了他的后背。
郭旭看见徐之浩的动作突然停了一下,而后加速踹起来。第二块板子更结实一些,他连踏七八脚,终于将它踏断,中间后背上又中了两箭。假如匈奴人知道当初斛律征射中徐之浩胸膛都没能射穿他岩石般的肌肉,就不会奇怪这个人居然能背着三支箭干体力活了。此时徐之浩已经血流满背,没有一丝气力了,他抬起腿,艰难地往回走。郭旭正要迎上去,眼睁睁看着一支箭从后面钻透了徐之浩的腿。
这个大块头的兄弟傻傻地笑了一下,缓缓地跪倒在桥上。
郭旭大叫一声要冲过去,脚一踩上木板,木板就往下陷。抬眼再看对岸,匈奴人正沿着没有断掉的那块板子,慢慢地挨过来。他走到徐之浩跟前,犹豫了一下,还是举起弯刀要砍徐之浩的头。他打了个晃悠,赶紧恢复平衡,重新举起刀来。
郭旭大喊斛律征射死他射死他赶紧射死他。他没有听到弓弦响。回头一看,斛律征垂头坐在地上,手里的弓弦已经拉断。
他已经失去了菜虫、绿豆、疯子,刚刚失去陈嵩,现在眼看就要失去徐之浩。他眼看敌人要砍下兄弟的人头,却什么都做不了。
匈奴兵的刀已经举过头顶。
这时所有人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住手!”
郭旭回头一看,小俏站在一道矮坡顶上,向前伸出手,好像这样能制止眼前的杀戮。郭旭从来没有见过小俏比这时候更像女神而非女人。
匈奴人楞在那里。
他们从来没有在战场上看到过叫停厮杀的女人。
小俏走下来,一把推开试图拦住她的郭旭,一直走到徐之浩身边,用自己的身体遮住他,苍白得像玉雕一样的脸几乎贴着匈奴人的刀尖。
“杀了一万多人了,还没杀够吗?我们有冤有仇吗?杀来杀去,流的都是平民百姓的血,成的都是达官贵人的功!你们这样砍来砍去,赫连勃勃高兴,刘裕高兴,你们的父母妻儿会高兴吗?你们除了一身血债,能攒下什么?匈奴弟兄们,这几个人都是我的亲人,我拿我的命来换他们的。来呀,你砍吧!”
那个匈奴兵看了看小俏,又看了看手中的刀,徐徐地垂下手。
在他身后,匈奴人中掠过一阵窃窃私语,人们纷纷把刀插回刀鞘。
郭旭看呆了,不知道是什么魔力席卷了敌人。
一名匈奴军官站在河对岸,一手捂着心口向小俏鞠躬:
“郭夫人,你和郭将军到过我们大营,我们这里不少人听过你唱歌。贺兰山,如画屏,匈奴女儿泪如倾,我们喜欢!走吧,不杀了,你们和我们都死了太多人,我们不杀了!”
小俏深还一礼,弯腰去扶徐之浩。
郭旭呆呆地看着他们小心地走过来,恍如梦中,不敢相信生死祸福,就在女人一番话中决出了。
徐之浩过了桥,回头看了看放下屠刀的敌人,艰难地问了一句那个军官:
“放过我们,你回去怎么交代?”
军官不回答,扬声勒军,说给部下听,也说给敌人听:
“我们追上晋军,大杀一阵,但晋军援兵赶到,我们只好撤回去了!”
匈奴士兵们扬声应和,竟然有一丝欢愉。
军官在马上向徐之浩挥挥手,调转马头,麾下军去,转眼消失在远方。马蹄所到之处,一路全是尸骸。
郭旭和斛律征搀扶着徐之浩往前走,走了二三里地,碰上回来接应的弟兄。徐之浩太重,大家轮流背着他走,每个人只能走百十步,每个人脚后跟上都有他滴下来的血。第二次轮到郭旭背时,徐之浩气息微弱地要郭旭放下他。郭旭说你别说话了,坚持一下,往前走会有人接应的。
他们一步步挪到日中时分,终于在南方地平线上看到一小队骑兵。
他们遇到了洛阳北郊邙山大营里派出的游骑。
郭旭快走几步,拍了拍趴在一个弟兄背上的徐之浩;
“之浩,再忍忍,马上就能有郎中了。”
徐之浩没有回答。
他就那样趴在同袍背上,永远地失去了气息。(未完待续。。)
下卷五十四章 星坠花散()
ps:三春去后群芳散
下卷五十四章
赫连勃勃在长安没呆几天就离开了。++
姚秦那些宫殿都烧成了焦土,没有几年功夫,不可能重建起来。他是大夏皇帝,不能总窝在随便一个什么宅子里等着宫廷崛起。
不过这不是关键。
这座城没法让他感到安全。
表里山河,四塞之固,但这百年来却走马灯一样换主人。远的不说了,光是眼前,姚秦说完蛋就完蛋,刘裕的人马勉强盘踞了两年。现在这里已经划入大夏版图,但拓跋鲜卑虎视眈眈,柔然也在流口水。
长安长安,西汉之后,谁也难长治久安。
还是统万好。
无论天下人如果赞美长安,它都不能成为大夏的帝都,都不足以让勃勃安枕,它充其量只能是大夏问鼎中原或者阻挡中原来敌的南方桥头堡。
他在长安只需要做两件事,第一是杀人,第二是封赏。
皇帝嘛,除了这两件事,还能有什么值得忙碌?一手夺人性命,一手给人富贵,皇权于是乎在矣!
从来没有一次俘虏过这么多敌方将领,而且是名满天下的将领。傅弘之、朱龄石、朱超石、毛修之、蒯恩、王敬先。
他最赏识傅弘之,想要收降他。但后者在战场上气势盈溢,在刑场上照样高傲峻拔,对大夏皇帝的高姿态嗤之以鼻。高官厚禄打动不了,威胁砍头毫不变色,勃勃一怒之下。下令扒光他的衣服,叫这个南蛮领教一下关中十二月的严寒。傅弘之一直在骂。直到意识模糊、陷入昏迷、最后在满身冰霜中完全寂静,恍如一座誓不低头的冰雕。
朱龄石摆脱追兵后。帅兵进入王敬先占据的曹公垒。奉命抚慰关中州县的朱超石已经处处遭遇敌意,不能继续巡游,听说哥哥在那里,也循声赶来投奔。曹公垒是当年曹操修筑的,具备一切长期坚守的条件,唯独它的水源来自垒外一条山涧,而匈奴人毫不犹豫地切断了它。脱水的官兵无力战斗,堡垒很快被攻破。眼看覆军在即,朱龄石要朱超石赶紧逃走。兄弟俩总要留一个给母亲送终。但朱超石不忍心哥哥孑身赴死,决心陪他到底,最后兄弟二人双双被擒。赫连勃勃只看了他们一眼,认了个面孔,就下令全部处决。
傅弘之冻死,朱龄石、朱超石、毛修之、蒯恩、王敬先全部被斩杀。至此,北伐一路功臣、北府一代精华,几乎损失殆尽!
群星陨落,百花凋零。
勃勃不希望人们迅速忘记他的辉煌胜利。下令把晋军官兵的人头集中起来,砌成一座京观。这座恐怖的高台矗立在长安城外,远看没什么吓人的,除非走到跟前。但是到来年开春。它会成为脓血和恶臭的源头,成为苍蝇和乌鸦的乐园,成为蛆虫翻卷的温床。要经过很久。造化才能逐渐将它变成一堆坍塌的白骨,逐渐失去骇人的气息和景象。
这堆白骨一直堆在那里。大夏占据关中期间。赫连皇室不发话,就没有人敢于去掩埋。拓跋魏灭了大夏后。官方也没有兴趣掩埋这些南蛮的头骨,行旅商贾都远远地绕开它,免得沾上晦气。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它一直是种种鬼怪故事的起源,人们说夜里那里有凄厉的哭声,天阴下雨还能听到马蹄和刀剑撞击。唐贞观初年,李世民下令毁掉天下所有人头京观,这一堆白骨才被深埋。一名北府将领的后裔请高僧做了一场法事,算是给这些游荡多年的冤魂一个交代。其实,李世民本人在征战岁月中也搞过这种玩意儿,只不过做了帝王,更在意收买人心而非恐吓人心。
这场战争的总设计师王买德受上赏,被加封都官尚书、赐河阳侯。他在回长安途中,分解被赫连昌和赫连璝请去,双方都希望他在父亲面前为自己美言。但他知道勃勃在儿子们的军中都有眼线,所以只是告诉他们一切实话实说,千万不要试图隐瞒什么,也千万不要在父亲面前说兄弟的坏话。哥俩虽然暗斗凶狠,这一回却听人劝吃饱饭,对勃勃实话实说,也不彼此拆台。后者其实对赫连璝被绑架、赫连昌和晋人立约之事了如指掌,看到两个儿子老老实实,各有请罪姿态,乃一无追究,只是赏赐赫连昌歼灭刘义真所部、赫连璝攻破曹公垒。他不想过早地让两个儿子决出高下,还要看看下一步到底谁更适合接过皇冠。他内心知道儿子们其实都不怎么成器,未必能守得住乃父在乱世中铁石心肠铁血手腕拼来的这份家业,只不过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匈奴人那么大的一个帝国都折腾没了,西北一角的这个大夏,能让赫连勃勃奢华一世,就算赚啦。
关中诸将的死讯一个多月后传到了洛阳,此时郭旭已经准备动身南下。这个消息不出他的意外,也没有给他带来更多的伤悲,因为伤悲都给了陈嵩和徐之浩。一支军队全军覆灭是某一个国家的灾难,只有其中几个人的死亡是某一个人的灾难。进入洛阳城后,他睡了足足一天一夜,醒来时得知斛律征已经走了。这个鲜卑人陪他们一路征战,从阶下囚变成座上客,辛劳无数,奇功在册,如今又从巅峰坠入谷底。现在他只有一个心思,那就是结束这个噩梦,赶紧回到故国。他在北府兵中的兄弟,现在只剩下郭旭一人,他虽然喜欢这个铁匠兄弟,愿意跟他同生共死,却不愿因此到江东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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