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援兵赶到。
朱龄石得知徐之浩的动作,以手加额,连连说这是将才,这是将才啊!一定要禀告宋公,越级提拔这个兄弟!换个人,在这种境地下,能自保就不错,哪还能顾上为大军撕开豁口!一定要越级提拔!这是由衷的狂喜。出长安以来,朱龄石第一次真正看到全军幸存的希望。
在郭旭掩护下,大军迅速穿过峡谷,向潼关方向急进。潼关还在晋军手中,虽然那里人不多,但至少可以补充给养,而后马上向洛阳进发。朱龄石判断,一旦出了潼关,匈奴人就没有追击的兴趣了。他们要的是关中,关中差不多已经全部是他们的了。至于潼关,等他们休整好了,大摇大摆地过来,估计守城晋军也就撤走了。
郭旭和朱龄石已经约定,他在这里守一昼夜,之后他会堵上前后隘口,带人追上来。
从见面那一刻起,斛律征就默默无语。两人都挂着陈嵩,却都不提这个人。临行,斛律征终于开口:
“兄弟,我保护女人和孩子,等你来!”
郭旭知道斛律征正是因为这个才没有留在陈嵩身边,伸手从腰间摘下自己的干粮袋挂在了他的脖子上。斛律征也不推辞,摸了摸郭旭的脸,上马走了。
后半夜又回来了。
守住谷口的士兵听到马蹄声,立刻循声拉开弓大喝一声:
“口令!”
他们听到了斛律征那熟悉的带着鲜卑口音的汉话:
“我,斛律征!”
在飞骑官兵这里,用这种腔调说这个名字比口令更管用。
郭旭听说斛律征回来了,满心蹊跷,他本来在一块岩石背后铺了张毯子,想要小睡一会儿,此时赶紧迎上去。到跟前发现不是斛律征一个人。他身后还有一匹马,走到火把跟前才看清楚。
居然是薛梅儿!
见到大军追上来,小俏和薛梅儿喜出望外,但很快就发现他们的丈夫都不在。朱龄石先告诉小俏郭旭所在,小俏略略安心一点。薛梅儿热切地看朱龄石。等他带来丈夫的行踪。陈嵩是和朱龄石一起行动的,现在朱龄石带着人马全身而退,陈嵩自然也应该是毫发无损的,可他为什么不在?他留在郭旭那里了吗?
朱龄石此生从来没有这样艰难地张过口:
“夫人,陈将军没有跟我们一起走!”
薛梅儿傻傻地笑了小:
“那他怎么走?”
她注意到周围的人已经低下头向后退开几步。好像在躲避什么。朱龄石低着头,一大大男人,像小孩子一样玩弄着要带上的铜扣:
“他留在匈奴大营了!”
薛梅儿的声音有点颤,但还是傻傻地笑:
“他留在那里干什么?为什么不跟着走?”
小俏已经意识到什么,靠在薛梅儿背后,伸手搂住她的腰。这是一个孕妇的腰,她搂不住,可如果这个孕妇要倒下,她至少可以顶住她。
朱龄石挑着字眼,小心地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薛梅儿怔怔地听完。久久不说话。小俏紧张地连大气都不敢出。朱龄石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囚犯,正在被一个心碎女人的目光下过堂。
良久,薛梅儿幽幽地说了一句:
“你们离开的时候,他还活着,是吗?”
朱龄石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几乎听不见地说了一声是。
薛梅儿说请将军给我一匹马,我要去找他。
她说的非常轻柔,但在朱龄石听来。简直就是一个霹雳!
薛梅儿,孕妇薛梅儿,手无缚鸡之力的孕妇薛梅儿。要逆着数千大军的逃生方向,回头穿过匈奴人的怒潮,去找他的丈夫,而这个丈夫,断断没有活下来的希望,除非他居然弯下钢颈铁腰。向匈奴人投降了。
人们立刻围上来,用尽一切办法劝她不要这样做。薛梅儿一声不吭听他们讲。等人们尴尬地平息了,她还是那句:
“给我一匹马。我要去找他!”
无人肯动。薛梅儿走到朱龄石面前:
“朱将军,我知道你们不是故意撇下他,我也知道他是自己要这样。现在你们都回来了,他还在那里!他是我的夫君,是我孩子的父亲,我不能没有他。你们好不容易出来,不能再回去,我不要一个人跟我走,给我一匹马就好,求求你!”
朱龄石扶着她,闭上眼睛仰面长叹,热泪滚滚流下。身边人已经哭成一片。冷不防薛梅儿拔出朱龄石的剑横在自己脖子上,出鞘的声音引出人们一片惊呼。薛梅儿望着满脸泪水的朱龄石:
“朱将军,给我一匹马!”
朱龄石无奈地挥挥手,让人备马。
薛梅儿从一名弟兄怀里接过小长安,亲了亲他的小脸蛋。牵马过来的弟兄吆喝着让马跪下,饶是如此,她依然很吃力才坐稳在马鞍上,两脚勉强够上马镫。
弟兄们立刻翻身上马,要跟她一起走。薛梅儿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
“陈嵩拼了性命,就是要你们活下来,如果因为我,你们再回死地,我没脸见他。就我一个人走,谁也不要跟着!”
小俏抓着马镫,抱住她的脚:
“妹妹,你有身孕,怎么骑马走这么远?有个闪失,孩子怎么办?你怎么办?”
薛梅儿眼睛看着远处:
“陪母亲找父亲,不是孩子该做的吗?如果老天不开眼要收我,我心甘情愿!”
轻轻地磕了磕马肚子,马儿迈开步,慢慢地往回走。人们呆呆地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走了几步,听到身后有马蹄声追上来。侧脸时刚好看到斛律征走到身边,斛律征递过来一个水囊和一个干粮袋:
“陪着弟妹去找兄弟,也是大哥该做的。”
薛梅儿微微一笑:
“好吧,你跟我走我高兴!”
郭旭听斛律征说完来由,二话不说,立刻叫来徐之浩,要他指挥这里,自己翻身上马,和斛律征一人一边,把薛梅儿夹在中间,出峡谷向西去。
走了不到五里路,远处篝火闪闪,郭旭知道这是姚灭豹在这里扎营过夜了。
匈奴哨兵惊奇地看见两个汉人军官带着一个女人,愣了一下才张开弓。要对方马上止步。郭旭说烦劳你去通报姚灭豹将军,就说郭旭求见。
姚灭豹刚刚躺下,正睁着眼睛看着帐篷顶,忽然听说郭旭来访,还有个女人。完全不得要领,叫人把他们带进来。
一见面他就明白了。
他在渭河边见过薛梅儿,知道她是陈嵩的夫人,当时就惊为天人。他有点恍惚,因为当时这个女人大着肚子,此刻还大着肚子。而后明白这应该是又一胎。大帐里没有人,他叫亲兵在外头看着,别叫人接近。
薛梅儿说我要回去找我丈夫,请姚将军派人护送我去。
声音里似乎没有恳求,近乎命令。
郭旭、斛律征都是一愣。没想到薛梅儿会向姚灭豹提这个要求,而且听起来很理直气壮。
姚灭豹也是一愣,而后抱歉地笑了笑:
“其实你一来我就知道你要干什么。不过兵荒马乱,大战之余,我劝夫人不要去。陈将军吉人天相,不会有事。若是真有事,你去也没用,不如照顾好自己。照顾好陈将军的骨血。再说了,我身为匈奴大将,怎么可以派人护送敌方将领的夫人?你们来我这里。本身就很孟浪了,还是赶紧回去,免得人家说三道四,到时候我浑身是口也说不清楚!”
郭旭刚想说你不护送不要紧,只要你不拦着,我们自己去找赫连昌。但还没张嘴。薛梅儿已经说话了:
“我来求的不是匈奴将军姚灭豹,是那个在渭河边被我丈夫放过的探子姚灭豹。我要他的不是怜悯,是知恩图报!”
姚灭豹张了张嘴。没说出一句话。
薛梅儿似乎并不要他回答:
“我来求的不是匈奴将军姚灭豹,而是大秦将军姚骥,我想他身上流的还是羌人的血,不会看着一个羌人女子孤苦无依而袖手旁观!”
姚灭豹一惊,下意识地向薛梅儿伸出手,但心思一转,立刻脱口说了句羌语:
“你是羌人女子为什么会嫁给一个汉人?”
薛梅儿立刻用羌语回答:
“你是羌人将军为什么要投降匈奴人?”
郭旭和斛律征云里雾里、如鸭听雷,但见薛梅儿话音一落,姚灭豹立刻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把薛梅儿扶到一张胡床上坐下,示意郭旭和斛律征席地而坐。
薛梅儿坐定,脸上浮出淡淡的哀伤:
“姚骥将军,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今天我要告诉你,陈嵩是我的第二任丈夫,他在我亡国落难时收留了我。你上次见到我时,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是我前夫的。我的前夫也姓姚,他虽然没有见过你,但你一定很熟悉他,你们是同族同宗的,要论辈分,你应该是他的族弟!”
郭旭和斛律征已经知道下文,负疚感油然而生,悲从中来,都低下头去。姚灭豹眼睛里闪着急切的光:
“他是谁?他现在在哪?”
薛梅儿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而后睁开眼睛,泪眼婆娑地看着姚灭豹:
“他是你过去效忠的大秦皇帝陛下姚泓!”
姚灭豹头上响起一声惊雷,撑在双腿上的手一软,人几乎从跪坐变成瘫倒。他喉头发紧,嘴巴发干,怔怔地看了薛梅儿许久,结结巴巴地说:
“你是……”
薛梅儿说事已至此,我不怕丢脸。我本来是皇后宫中的宫女,没有承受天恩的念想,但是天作之合,皇后外出时我留守宫中,正好遇到陛下,蒙他错爱,得以侍寝几次,怀上了龙种。晋军打到潼关那阵子,陛下担心国祚不保,委托他的老师钟离柯带我到终南山待产,从此离开宫里,再没有回去。后来钟离柯先生病逝,我流落长安,是陈嵩收留了我。皇子现在是陈嵩的儿子,已经半岁多了,取名叫陈长安。
姚灭豹听完这一切,知道不是谎言,故国之情油然而生。如果不是因为大秦亡国,这个女人生了皇子,就会被册封为妃,虽不是国母,但也是他们这些宗室军人誓死要保卫的人。这样一个女人颠沛流离,是他们这些将军的耻辱。不错,她现在是敌将陈嵩的女人,但同时也是大秦皇子的母亲和保护人。如果说羌人的皇家血统还值得维系,羌人的复兴希望就在下一代身上,那么这个女人正在做他们这些羌人将军没有做到的事。
一瞬间感到天道幽眇,天心难问,竟然会用这样一种阴差阳错的方式,让他挑起一副卸下很久的担子。
慨然起身,对郭旭和斛律征一拱手:
“两位将军请回,你们去,反倒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姚骥亲自护送夫人,万无一失!”
郭旭明白姚灭豹不会欺骗他们,也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乃和他约好在谷口接薛梅儿,而后两人回去。
姚灭豹送走他们,立刻叫亲兵把十几名心腹羌人叫来,叫他们和自己立刻起身,安排一辆舒服的马车,护送薛梅儿西去。
他的马始终跑在薛梅儿的车子旁边,隐隐听到女人自言自语,一会儿对陈嵩说话,一会儿对陈长安说话,一会儿对肚子里的孩子说话。
他从来没有经受过这种折磨。
好在东方已经微微发白,连片的帐篷就在前方。
这个女人的苦难才刚刚开头。(未完待续)
下卷五十三章 停杀()
ps:柔弱胜刚强
下卷五十三章
赫连昌对姚灭豹这个人,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话。
姚灭豹无声地叹了口气。这场战争已经过去了,他很想见见陈嵩。不但是因为此人曾经放过他一马。更是因为天下之大,人杰难逢。英雄一席谈,胜读腐儒千本书。但看看赫连昌神情。就知道陈嵩确乎已经死了。这多少有点不真实,因为他永远记着池阳之战中,陈嵩率领精骑从高岗上飞下时那种风卷雷击之势,不能想象这样一个武功盖世的人,说没就没了。他本来站在距离薛梅儿三步之遥的地方,此时有意识地往前迈了一大步,唯恐薛梅儿会突然昏倒。
但这个女人直直地站着;直直地盯着赫连昌:
“你们杀了他?”
赫连昌很不喜欢这种被人逼视的感觉。他是很敬重陈嵩,也为他的死惋惜,可这股劲天黑前就已经过去了。战场交锋。生死在天,军人如果不是超脱,至少也是麻痹了。可是在这个女人面前,他竟然生出一丝愧疚。
不想多说,站起来做了个请的手势,领头走出帐篷。
亲兵举着火把,带着他们走了两百来步。
在两自己家男人。我怎么接话啊。你不跟我回去,我买了好衣服。戴上好首饰,除了对着镜子,还能给谁看啊。
她絮絮地说着,轻轻地喊着那个咸咸的名字。
男人一动不动。
赫连昌穿得非常暖和,但脚尖已经开始发麻,这个女人似乎很能抗冻,在这里哭了那么久,还攀着马车不肯挪开脚步。良久,他轻轻地走过去:
“请陈夫人节哀顺变。还要为陈将军的骨肉保重身子。”
这句话点醒了薛梅儿。也就是这一瞬间,她抛掉了追随陈嵩而去的念头。死去的是一个陈嵩,即将新生的是另一个陈嵩,她是一个陈嵩的妻子,另一个陈嵩的母亲。如果她现在就离开人间,陈嵩就真的死了,死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留下。
委屈了这个孩子,再这样一个寒夜。一直陪着母亲,和她一起冷,一起苦,一起在绝望中煎熬挣扎。
徐徐站起来。转身面对赫连昌:
“赫连将军,我要带走他。”
赫连昌摇了摇头;
“夫人要带走陈将军,按说我不该阻拦。不过你们汉人讲究入土为安。此去江东路途遥远,鞍马颠簸。怕是不利于陈将军安息。赫连昌敬重陈将军,已经派人去长安买上好棺木。原本就是要厚葬陈将军的。更何况……”
姚灭豹已经想到赫连昌要说什么,但自己不好插嘴。果然,赫连昌犹豫了片刻,该说的还是说了:
“有人痛恨陈将军,也不肯放过你们,而我也没法制止。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