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队主人,哪里还能不暗暗生出几分警惕来。
马车停在官道靠近酒肆的一侧,华服少年李轩披着裘皮披风跳下车来,向身后的随从李安挥了挥手,那李安就高举着三角形的红色旗帜,在半空中连续挥舞了三下。
车队没有停顿,继续绵延前行,在官道上碾压下两道深深的雪痕车辙,发出咯吱咯吱连绵不断的声响。
“又与孔兄遇上了。真是巧呀,我们的商队同样是北上寿州,既然目标一致,不如我们结伴同行可好?”李轩热情地笑着,发出了殷切的邀请。
孔晟笑而不语,只向李轩拱了拱手算是见礼。他心说通往寿州的官道就这一条,道路积雪不是很好走,左右也拉不开距离,想要不同行都不成了。
李轩没有进酒肆,他的仆从李安指挥着两个婢女很快就从车上搬下红木案几和一张软榻来,铺设在厚重的雪地上,还端上了一个燃烧正旺的火盆。
旋即,几样精致的茶点被摆上。
李轩向孔晟招了招手:“孔兄,过来共饮一盏暖酒如何?”
孔晟摇摇头:“多谢李公子盛情,只是在下已经酒足饭饱,歇息已够,准备启程赶路,就不叨扰了。”
连番热情都被拒绝,李轩脸色微变。他是何等心高气傲眼高于顶说一不二之人,若不是对孔晟生出了招徕求贤之心,哪里会有这个耐性?
他心道这厮好不识抬举。若不是见你文武双全是个人才,有意招揽你入彭城军中效命,你敢对某家这般不敬,早就该杖责三十拖下去问罪了。
不要说李轩心下羞恼,就连他身后伺候着的那两个如花娇艳的婢女都暗吃一惊,抬起臻首来神色不善地打量着孔晟。自家的主子心性如何她们最清楚,这可是无人敢冲撞的无上贵人,此人如此忤逆他,肯定让主子咽不下这口恶气去。
两个婢女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乖巧地都跪坐下去,一个为李轩小心翼翼地斟上一盏热酒,一个则心思玲珑地为李轩按摩着肩头,似乎是在用这种温柔的侍奉小动作来缓解主子的怒气。
乌显乌解两人径自要去牵马,孔晟也起身来,示意穆长风与酒肆老板会账,准备离去。李轩在那里冷眼旁观着,默然不语,也不开口阻止,明亮的眼眸中寒光一闪而逝。
主人的脸被拂,作为随从下属的李安,脸上自然也挂不住,他忍不住勃然大怒,大步上前两步,冲着孔晟扬手怒斥道:“我家公子好意相请,你这厮竟敢放肆无礼,真是不识抬举”
李安的这声爆喝旋即引起了侍候在不远处的更多扈从护卫的注意,有几个脸色不善地大步走过来,在场的气氛顿时为之紧张起来。
穆长风脸色一变,脚步便停下来,霍然一个转身,手扶在腰间的剑鞘上,神色凛然不惧,环视李轩的一干扈从,尤其是打头的那个趾高气扬嚣张至极的恶奴李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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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染血的陌刀(2)()
李轩趺坐在软榻上,神色平静。 他任由李安呵斥并不阻止,算是一种默许了。
孔晟眉头微皱,却没有吭声。
穆长风白衣飘飘,缓缓走过来:“请问这位管家,我等究竟无礼放肆在何处?你家公子与我家公子本为萍水相逢,既不是故交也非友人,我家公子不肯与你家公子把酒叙话,难道还成了一种罪过?”
“光天化日之下,你们依仗人多势众,阻拦我们的去路,究竟是何等居心?”
穆长风的反问,说的李安一阵哑口无言。但他性格暴躁、如同烈火一点就着,昨日本就看孔晟这一行人很不顺眼,如今哪里还能按捺得住。
主人的面子被拂了,他这个高级下人必须要帮着主人找回场子来,为主人出口恶气,这是他的本分。主人的沉默,就是一种暗示和默许。
李安冷笑着扬手指指点点,声音傲慢霸道:“别给脸不要脸,赶紧让他过来给我家公子道歉赔罪,否则,那就是自讨没趣”
穆长风目光一冷:“你这恶奴好生放肆如果再要口出恶言,休怪某家对你不客气。”
“你还以为老子怕你不成?”李安呸了一声,竟然转身从马车的后缘之下的木板夹层中抽出一把长柄怪刀来,拔出刀鞘,在雪地上猛然一插,用挑衅倨傲的目光投射在穆长风的身上。輸入字幕網址:heiyaПge·觀看新章
穆长风可是自由放纵、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的江湖侠客,这李轩的家仆李安连续挑衅,他再也控制不住。穆长风一把抽出腰间的长剑,剑尖向前平指,以更加轻蔑的目光回应着李安。
两人势同水火,眼看就要斗将起来。李轩那些扈从鼓噪着,冷笑着,分散在四周,隐隐有包围的架势。
孔晟目光一凝,霍然站起身来,喝止道:“穆兄,且慢”
孔晟走上前来,紧盯着李安手里的长柄怪刀,目光越来越凝重。
这怪刀刀柄奇长,有三十多公分,而刀身两面都有刃锋利无比,总长度约莫在160公分左右。穆长风不认识这种刀,但孔晟却是太熟悉不过了。
这是大唐最著名也是最强悍、最有特点和风格的陌刀。此刀自西汉斩马剑发展而来,又吸收了汉露陌刀及六朝长刀的形制与冶炼技术。
陌刀极为锋利,砍杀效果极佳,在战争中主要用来砍杀敌骑兵,其战术作用相当于现代社会的反坦克武器,而且由于其威慑力大,又被用于当朝文武高官及藩镇的仪卫。
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了:陌刀是列装的军队装备,朝廷有具体部门铸造、贮藏、管理,民间根本不可能得见,更不敢随意使用。否则,就是流放三千里的重罪,甚至视同叛逆要诛灭九族的。
军队武器,又是国家重器,岂能是寻常人能拥有的?因此,区区一柄陌刀,所传递出的各种信息量太大了。
这李安既然手持陌刀,必然出身军队。而这李轩身边既然有军汉作为侍卫扈从,其身份和出身就隐隐有些昭然若揭了。
一旁的乌显乌解兄弟出身宿卫,也曾在藩镇正规军中效力,自然识得陌刀,他们也是目光震动地投射过来,差点没惊呼出声。
除了军队,谁敢用陌刀防身?
片刻后,孔晟定了定神淡然一笑,也不揭破这一层窗户纸,他故作不知,转身去拍了拍穆长风的肩膀,轻轻道:“穆兄,我们又不是地痞流氓,何必与人怄气当街斗殴呢。你我赶路要紧,走吧走吧”
孔晟又向不远处的李轩抱拳一礼:“李公子,孔某一行的确是有要事,需要着急赶路,如有得罪之处,还请多多见谅”
穆长风不是傻子,知道孔晟阻止必有其道理。他回头怒视了李安一眼,收剑归鞘,转身随在孔晟身后就走。穆长风是江湖中人,并不识朝廷军队规制,除了觉得李安取出来的这柄刀有些古怪,却并不放在心上。
李轩此时轻叹一声,这声叹息在空气中传播开去,虽然轻微却是清晰传进孔晟四人的耳中。
“李安,你让我非常失望。”
李轩拍了拍手推开两名婢女的搀扶,起身向李安望去。李安面色立时变得煞白,他咬了咬牙,单膝跪在李轩面前,颤抖着双肩,埋首不语。
“擅动刀兵,狂悖无礼,冲撞贵客,该当何罪?”李轩神色淡漠居高临下地望着李安。
“小人知罪,愿领责罚。”李安声音抖颤。
“既然你知罪,那就自断一臂,以示薄惩。”李轩的声音是如此的冷漠无情,自断一臂的话从他口中道出又是如此的轻描淡写,放佛不是断下属之臂而是碾死一只无足轻重的小蚂蚁。
“小人领命”李安哆嗦着身子站起,抬头望向主子,眼眸中的一丝求饶光彩渐渐敛去。
他知道此番自己触及了李轩的底线,不自断一臂根本难以平息主子内心的怒火。他又知这位主子御下森严,言出法随,既然让他自断一臂,那就再无更改。
这个时候,他是懊悔不及。此行任务重大,若是因为自己的冲动而坏了使命,不要说自断一臂,就是赔上这条命他也承担不起。
李轩昂首向天,身形笔直,不动如无情冰山。
他并不在乎李安对于孔晟诸人的挑衅,哪怕是李安的态度再嚣张一点都无所谓,实际上他也乐见其成,让李安教训一下在他看来非常狂妄、不识抬举的孔晟也未尝不可;但李安居然当众使用陌刀暴露身份,这就直接触怒了李轩。
一旦行藏曝光,破坏了此次秘密下江南贩运粮草的重大使命,李安百死都难辞其咎
李安高高举起陌刀,脸色煞白无比,缓缓闭上了眼睛,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就在穆长风认为这对主仆完全是在一唱一和演一场戏的时候,李安却果断的手起刀落,以一个闪电般的压刀势,生生将自己的左臂斩落在地,鲜血喷涌而出,溅落了一地,李安的身形摇晃了一下,口中发出一声激烈的惨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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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染血的陌刀(3)()
李安的断臂落在雪地上,血迹侵染红了半截地面,鲜血痕迹如妖如画,场面诡异又令人触目惊心
李轩的另外两名仆从面带悲色飞奔过来,一个指落如风,飞快点了李安的几个穴道,帮他止血;而另外一个则动作熟练地用棉布将他的断臂床创口包扎起来。 :
这就是瞬间的功夫。等孔晟等人反应过来,李安早已倒在两名仆从的怀中,痛得当场晕厥了过去。
李轩眼眸中掠过一丝不忍,但旋即坚硬冷漠起来,他摆了摆手道:“来人,将他拖下去休养”
“是”两名仆从恭谨一礼,抬着昏迷过去的李安退下。
从始至终,无论是旁边的一干扈从护卫,还是李轩身后的两名侍女,都对李安自断一臂的惨状噤若寒蝉,没有一个敢吭声。
穆长风看得愣了下,他没想到眼前这位华服少年御下如此森严,而心肠更是狠辣,区区一句话就让仆从自断一臂不过,穆长风纵横江湖、快意恩仇,打打杀杀的事情见多了,还不至于为李安的一条断臂而震动。
乌显乌解兄弟虽然也是军中人物,见惯流血牺牲,但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别过头去,不忍再见那李安断臂弃之在地的惨状。
孔晟深呼吸了一次,脸色再变。
这李安能持陌刀,又护持在李轩身边,身份定然不低。而就是这样一个身份不低的军汉,在李轩一声令下,竟然也不敢有任何迟疑,立即自断一臂作为恕罪。李轩其人言出法随,执法冷漠,仿佛是权威深重的军中之将。hei yaп ge最新章节已更新
但他转念又一想,不对呀,李轩分明是女扮男装——这年头的女将军绝对属于凤毛麟角,从这个角度看,又好像是军队某位大人物家的后代。
那么,如此“军二代”带着一批军卒化妆为商客,秘密潜入江南贩粮,图谋为何?
联想起李轩对安禄山叛军的深恶痛疾,又联系起他自称来自江北彭城,孔晟就估摸着,其人应该是退守江淮的虢王李巨一系官军中人。反正不是将领,就是军中大将的后人子嗣,否则怎么能让这些军汉如此畏惧?
而这样一想,李轩一行、偌大商队的秘密就被一览无余了。所谓的顺风商号的商队,不过是彭城官军的伪装隐藏,这一趟行商,主要目的就是将这批在江南收购的粮米运回江北去。
所以,任何事就是这样,一旦一个细节被洞穿,所有的秘密都保不住。这也是李轩震怒的关键因素。
消息一旦走露出去,引起本地官方关注尚在其次,让安禄山叛军得到消息,必然派出军队来劫击破坏,这趟粮米就很难保住了。
李轩是准备让李安出头教训一下孔晟,但却万万没想到,李安竟然表现过头暴露了行藏,这由不得李轩不为之惊怒交加。
李轩挥了挥手,两个婢女赶紧开始拾掇地面上的软榻案几等物,往马车上搬。
雪地皑皑,一条血淋淋的断臂搁置其上,血花辐射,森严诡异。而那柄染血的陌刀依旧颤巍巍地横插在雪地上,发出轻微的轰鸣声。
孔晟慢慢收回自己凛然的目光,正待招呼穆长风三人径自离去,他不怕事,但也不想惹事。不管李轩这些是什么人,有什么神秘的背景,私下江南贩运粮米是何居心,都与他无关,他只想尽快抵达睢阳赴任,然后从容计较、尽全力逆转局势。
李轩突然冷笑一声:“孔兄难道就想这样离开吗?”
李轩身侧那十余名雄壮扈从都虎视眈眈、杀气腾腾、暗暗包围上来,只待李轩一声令下,就要将孔晟四人围剿在刀下。
穆长风如临大敌,再次抽出锋利的长剑。而乌显乌解两人也默默地抽出弯刀,严阵以待。到了这个份上,两人也知道不能善了,只能一战了。
孔晟叹息一声,抬头目光平静地望着李轩:“李公子,你我本是路人,无冤无仇,贵属出言挑衅,我等已经竭力克制,自问并无得罪冒犯之处。那么,大路朝天,我们不妨各走一边,如何?”
李轩闻言笑了:“孔兄是聪明人,你难道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我是万万不能放由孔兄离去吗?”
“呵呵,那么,李公子想要如何呢?”孔晟环视全场,见李轩的商队已经悄然停止前进,数十名护卫虽然都跨在马上原地保持不动,但傻子都能明白,只要这厢一有异动,李轩命令所指,数十骑就会瞬息而至,刀兵降临。
对方人多势众,孔晟并不惧怕。他虽然没有实战经验,但相信自保不成问题。而穆长风就更不用说了,区区几十人应该还不至于拦住高来高去的他,再加上乌显乌解两人也是军中宿卫,四人联手未必不能突出重围而去。
当然,事情已经出了,麻烦也惹上,怕也没有用。
李轩慢吞吞地走过去,从雪地上拔出那柄染血的陌刀,伸出白皙粉嫩的玉指,轻弹刀身,似笑非笑道:“孔兄觉得这刀怎么样?”
“锋利无比,杀伤力极强。”孔晟一字一顿回答:“只是想不到军中利器反而被李公子拿来行凶使用”
窗户纸都捅破了,再故作不知也无济于事。